01.12 上海配音往事

上海配音往事

1949年11月16日,上海電影製片廠翻譯片組成立。

1957年4月1日,上海電影譯製廠成立。

上海配音往事

上譯廠演員1980年代初合影

後排左起:楊曉、楊成純、曹雷、胡慶漢、嚴崇德、翁振新、畢克、楊文元

中排左起:程曉樺、周瀚、蘇秀、王建新、丁建華、尚華、施融、陸英華、富潤生

前排左起:孫渝烽、劉廣寧、伍經緯、趙慎之、於鼎、喬榛、童自榮

1

不用說,我從讀小學的時候就學會了分辨蘇秀和趙慎之、喬榛和蓋文源、畢克和胡慶漢,並以此為榮,終於發展到坐在電影院裡看外國電影,聽到第一句臺詞或者畫外音,第一聲輕輕的嘆息,就能說出這是哪個配音演員的聲音。

我第一個記住的配音演員是童自榮。我曾經在一篇同樣主題的文章裡轉文曰:某年某月的某一天,當小小的我無所事事地坐在家裡永遠打開著的收音機跟前時,童自榮在《佐羅》裡的那一句"住手",彷彿豔陽從密集的雲層縫隙間噴薄而出,猛烈地盪開雲霞,從頭頂上面很高很遠的天空裡傾瀉而下。這種醍醐灌頂的感覺實在是非常美妙,可遇而不可求。

更加美妙的是,那時候,幾乎不會有哪個中國人沒有看過《追捕》、《佐羅》、《葉塞尼亞》這些電影,至不濟也一定聽過它們的錄音剪輯。所以,理論上說,每個有聽覺的中國人都能得到經歷這樣的聽覺洗禮的機會,並且常常能得到。

上海配音往事

尚華

我第二個記住的配音演員是尚華。

日本電影《追捕》裡的長岡了介,同樣來自日本的電視劇《血的鎖鏈》裡的清川健夫,這兩個邪惡的聲音令我毛骨悚然。很久很久以後,2004年7月4日,我和幾個朋友去拜望尚華。四十出頭的出租車司機聽我們聊得熱鬧,插話道:"尚華的《追捕》,好啊!長岡了介!啊呀,這個壞人配得好啊,陰險啊!了不起!"

那天,在尚華家裡,我聽他描述了自己怎麼在前幾年因為騎車被撞斷腿的驚險經歷。"我現在坐著,只能左腿壓右腿,不能右腿壓左腿;睡覺,只能向著右側睡,不能翻身。不然左邊的腿就會脫落下來。"他剛剛從突發心臟病的痛苦中緩解過來,看到我們這些慕名而來的愛好者,顯得非常高興,一邊撫著自己的殘腿,一邊認真地比劃著。我看著這個談笑風生的殘疾老人,想起長岡了介,想起樂隊指揮(《虎口脫險》),想起魔鬼胡安(《冷酷的心》),有一種不知身在何方的暈眩感。

沒過幾個月,尚華老人就因為又一次突發心臟病逝世了。他的死在當時引發了一股不大不小的懷舊熱,電臺電視、網絡報章、街談巷議,譯製片和配音演員再一次被熱鬧地談起,隨後又被很快地忘卻。在這一冷一熱間,我充分感知了媒體的無聊和無謂,以及什麼叫作世態炎涼。有一家媒體,2003年採寫了尚華的專稿,當時因為不是熱點被撤換了。一聽到尚華的死訊,忙不迭地把這篇稿子翻出來賺眼球,卻沒有改掉文中將於鼎的事情張冠李戴到尚華身上的致命錯誤。還有一家追悼會根本沒有到場的媒體,妄言道"尚華的追悼會可以說非常風光。"

現在,我要說,尚華是國寶級的表演藝術家。首先,沒有看護好他,讓他那麼匆忙地告別人間,本身就是我們這些熱愛他的生者的恥辱。其次,他的追悼會非但不"風光",而且相當簡陋,家屬出於種種考慮只要了箇中廳,但是單位沒有堅持換到大廳。於是,親友、同事、記者、聞訊趕來的配音愛好者把龍華殯儀館的一箇中廳擠得水洩不通,以至於花圈都無法規則擺放,這樣就失去了一臺"風光"的追悼會所必須的有序性。顯然,單位和家屬都低估了尚華作為一個不世出的表演藝術家的影響力,這當然也跟譯製片配音作為一項事業的十餘年的低迷狀態有關。

這是一段長久且寂靜的低迷,有著錯綜複雜的原因。大環境的,小環境的,體制的,人事的,可抗力,不可抗力……多說無益。可嘆的是,尚華臨終前的一年裡還接觸到了一些愛好者,他是帶著希望離開的。而於鼎、畢克、胡慶漢、楊文元,他們的落寞的死,才真是讓人慾哭無淚。

2

2004年,上海電臺的節目主持人金蕾策劃了一套廣播節目,叫作《聲音傳奇》,訪談了三十位配音演員和聲音工作者。給尚華做訪談那天,尚華問金蕾,能不能幫他錄一盒《虎口脫險》的錄音帶,他好經常聽聽,一邊聽,一邊就好像好朋友于鼎就在身邊。

後來,金蕾錄了磁帶給他。還有一些觀眾買了DVD送給他。為了看這些DVD,老人添置了DVD機。我想,買回DVD機那天,他首先看的一定是《虎口脫險》吧。

蘇秀老師曾經在電視訪談裡說:"《虎口脫險》的主角選尚華和於鼎,是因為他們的性格和電影裡的指揮家和油漆匠特像,而且他們倆非常要好,也跟這兩個喜劇人物似的,好了吵,吵了好,像是兩口子。"尚華老師說得最多的則是:"我進棚錄音,於鼎就會在邊上監督我的普通話。'這個字唸錯啦!''這個字應該是第三聲,又讀成第二聲啦!'"

上海配音往事

左起:於鼎、趙慎之、尚華

如果沒有大名鼎鼎的《虎口脫險》,很多人可能無法一下子把於鼎的名字和他的聲音對上號。於鼎給人的印象一直是那麼淡淡的,就像他的油漆匠和卡爾(《英俊少年》),"蔫兒呱嘰"的,沒有華麗的音色讓人傾倒,也沒有淳厚的共鳴讓人迷戀。他的配音生涯跨過東影、上影、上譯、上視四個時間段,配過的角色不計其數,擔任的主角卻屈指可數。

曹雷老師在散文《懷念"油漆匠"的聲音》中寫道,他"並不怎麼伶牙俐齒,'出戏'也不快,但他有'磨'的耐性和韌勁,一段戲,他會反覆一遍遍琢磨,最後錄成十分富有色彩和人物個性的聲音,紮紮實實,令人難忘。"於鼎是個信奉"慢工出細活"的演員,通過反覆的排練尋找和原片的最佳結合點成為他無法改變的工作習慣。

尚華說,有一次,錄一段戲,於鼎反覆地在那兒排,他說一句,擬音的葉明就在邊上配合著他用力地拍一下桌子。於鼎老也對自己的處理不滿意,不斷地重新開始,直到葉明忍無可忍地說:"於鼎,你有完沒完?我手都拍腫了!"

生活中,於鼎是個性格隨和,樂於助人的人。蘇秀老師說,他特別喜歡管那些雜七雜八的事情,"人家劇務釘好的劇本,他嫌不好看,要一本本拆開重釘。為了這個,他還準備了全套工具--一塊木板、一把小榔頭、一個錐子、一堆釘書釘。他一定要把整齊、漂亮的劇本送到每個人的手上才稱心。

我們演員組有好幾個北方人,誰想吃炸醬麵了,就會說:'於鼎,弄點炸醬麵吃吧。'他就會頭一天買好麵條,炸好醬,第二天,親自到廚房去煮,然後再一碗碗盛好,端到樓上來。" 他就是這麼不事張揚,不計報酬,默默地辛苦地工作,和善地熱誠地為人,直到寧靜地安祥地離開。他的妻子患有精神病。於鼎盡心盡意地照顧了她一輩子,也省吃儉用了一輩子,離開的時候,給妻子留下了一些積蓄。

3

上海配音往事

畢克

上譯廠的季興根老師,曾經寫過一篇文章,記述畢克最後的日子。

去年(2000年)7月,畢克因肺功能衰竭導致呼吸困難,送入瑞金醫院幹部病房。醫生們為了挽救生命,迫不得已將他氣管切開,用呼吸機幫助他維持呼吸,但老畢再也不能發出聲音了。我去看望他時,只見他靜臥在床,身上正在輸液,各種管子插滿全身。我無法聽到他的講話,只能從他的口型和眼神去揣摩他想表達的意思,我不禁憤慨命運的殘忍!曾幾何時,畢克就是用他的聲音為《追捕》中的杜丘、《尼羅河上的慘案》中的探長波洛、《海狼》中的上校等角色配音;他那漂亮渾厚的音色,深沉、凝練而富於感情,傾倒了全國億萬觀眾,而且還得到格里戈裡·派克、高倉健的讚賞。在譯影廠,有的同事談起老畢的配音時說"老畢配戲點送臺詞時,聲音在話筒前像蛇一樣穿行,收放自如,音色動人。"而今,他那靈巧的嘴中再也發不出聲音,自然規律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縱使是叱吒風雲的英雄也無奈。

——《天堂有個錄音棚——畢克最後的日子》

雖然季興根在文章裡描述了畢克臨終前幾天,同事們車水馬龍地到瑞金醫院探望的情形,但我總是猜測畢克內心會有一種無法驅逐的悲涼。

生命的最後幾年,畢克的妻子到美國照顧老父去了,女兒遠在廣西,畢克則因擔任廠裡的藝術顧問一個人留守上海。那幾年也正是上譯廠和譯製片比較蕭條的時期,陳敘一已經逝世,和畢克同在1950年代就開始配音生涯的藝術家都已經退休或者去世,後繼者又紛紛離職或者下崗。家裡,畢克則意外地經受了老來喪子的沉重打擊。

儘管如此,留守是畢克自己的選擇,沒有猶豫,也沒有餘地。他對記者說:"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還是會留下來。"話劇《茶館》裡,王利發說:"這是我的茶館,我活在這兒,死在這兒。"現在想來,畢克的留守有一種王利髮式的悲壯。

能查到的回憶畢克的資料少得實在可憐。除了那個渾厚的,堅實的,迷人的美聲,和幾個反覆聽不同的老師說起的關於他的故事,我想不起來還了解他一些什麼。所以,寫這一段文字的時候,我鬱悶地把MSN的簽名改成了"為什麼我沒有見過畢克",然後跑到蘇秀老師家裡追問畢克是個怎麼樣的人。她說:"畢克非常內向,基本上沒有朋友。"這一下子就說清楚了為什麼回憶畢克的文章如此之少,也進一步印證了我猜測的畢克內心的孤獨。

但是,蘇秀老師說,雖然在生活中缺少朋友,畢克卻十分看重在事業上對他有評價、有期待的觀眾。有一次,到成都出差,畢克在工作之餘找齊了從成都給他寫過信的觀眾,開了個座談會。"他怎麼那麼細心啊,還把觀眾來信按照發信的地區分門別類作了記錄啊,"蘇老師由衷地感嘆。

4

上海配音往事

邱嶽峰

邱嶽峰,這是一個曾經把中國人的聽覺審美帶入天堂也帶入地獄的名字。

蘇秀老師大概是和邱嶽峰演對手戲最多的人了。我也曾經問她,邱嶽峰是怎樣一個人,蘇老師沉吟了好大一陣子才說:"他很開朗的,"隨後又補充道:"他會說相聲啊。"

從來自邱嶽峰的朋友和親人的零星迴憶裡,拼湊出一個無所不能的邱嶽峰:會打洋鼓、會唱歌、會說相聲、會唱京劇、會刻圖章、會做木匠!這個無所不能的邱嶽峰部分昭示了為什麼他既能配紳士羅切斯特(《簡·愛》),又能配殺人犯凡爾杜(《凡爾杜先生》);既能配精明的孫悟空(《大鬧天宮》),又能配愚蠢的巴依老爺(《種金子》),同時給世界留下了更大的困惑--邱嶽峰死後,這樣的追問在一茬接一茬的人群中無言地傳遞:為什麼要去死?為什麼?……彷彿羅切斯特那一聲緊似一聲、一聲比一聲更絕望的"簡!"

傳說中的無望的戀愛也許是有的,更無望的是所謂"歷史問題"和現實際遇加諸心靈的沉重枷鎖。什麼歷史問題呢?據說解放前邱嶽峰曾經跟隨一個軍官去郊遊,去了之後才知道是去抓共產黨,後來這個被捕的共產黨員犧牲了。解放初期,有人揭發邱嶽峰是參與了這次抓捕行動的人員,從此邱嶽峰成為"歷史反革命"、"內控對象"。雖然邱嶽峰對於譯製片配音藝術超人的感悟能力從1950年代初就顯露出來,但是,也是在這個時候,他被指認有過"歷史罪行",從此被"內控"近三十年。

為了獲得平反,邱嶽峰也曾堅持過,盼望過,他甚至盼到了"同案犯"平反的好消息,也盼到了擔任日本電影《白衣少女》的譯製導演的機會。1979年底(也許是1980年初),廠裡召開大會,宣佈複查結束,卻沒有宣佈邱嶽峰的案件獲得平反。就在那次大會之後,邱嶽峰崩潰了。翁振新回憶說,那天,他看到邱嶽峰獨自坐在桌前,用蠟燭烤眼鏡腿,一邊烤,一邊發呆,直到蠟燭把眼鏡腿都燒著了,他才回過神來。

悲劇發生在1980年3月29日,當時邱嶽峰才五十九歲,正值生命力、理解力和創造力的頂點,在藝術上會當凌絕頂,無奈在生活上卻處處碰壁,一敗塗地。那天,他和妻子吵了一架後心情抑鬱,一路走一路買安眠藥片回到家裡。吃了過量的安眠葯之後,邱嶽峰沉沉地睡過去了,第二天,醫生宣佈搶救無效。

最近幾年,網上經常會出現一些紀念邱嶽峰的文章,到了每年的3月份則格外地多。其中有一篇《春天裡的零零碎碎》(作者:石頭),寫於某一年的3月30日:"窗外盡是春色:嫩綠,和暖,無數的花朵。註定要在這個季節,向那冰冷絕望的異域思念你。"現在我寫的這篇文章,大概也會在一個離今年的3月30日很近的日子發表吧,窗外又將是滿城春色了。……是的。註定要在這個季節,向那冰冷絕望的異域思念他。

5

除了邱嶽峰這個"歷史反革命",上譯廠還曾經出過四個"右派",分別是配音演員聞兆煃、鄒華、楊文元和溫健。這幾位大多由於"家庭出身"問題被錯劃"右派"。比如,聞兆煃的祖父是地主,他本人又在鍾惦棐的電影座談會上發了幾句牢騷,"右派"的帽子就在劫難逃了。

新時期之後,聞兆煃、楊文元和溫健回到了上譯廠。聞兆煃不再當演員了;楊文元重回話筒前,他最出色的聲音角色可能就是《英俊少年》裡那個固執的外公了;最神奇的是溫健,他居然在勞改農場自學了德語,回廠之後成為一線的德文翻譯,現在是上海外事翻譯工作者協會認定的資深翻譯家,《希西公主》就是他翻譯的。

上海配音往事

朱微明

"文革"期間,上譯廠的大多數翻譯、導演、演員都下過幹校,關過牛棚。彭小蓮在《他們的歲月》中記述了她的母親朱微明(上譯廠翻譯)被關在防空洞裡的情形:

遇上下雨的時候,大水"嘩嘩"地往洞裡流,那裡就像是一個蓄水池,媽媽盤著腿坐在床上寫交代,一旦下床幹什麼,她就必須漫過大水,在裡面走著。那兒沒有窗戶,沒有日照,等到水乾的時候,差不多該是夏天快過去的日子了。

媽媽在鬼子監獄裡得的關節炎又復發了,她瘸著腿,獨自一人關在防空洞裡。在一片空虛中,只有屋裡的水是可怕的現實,冰涼冰涼。她不記得還有什麼爭吵,還有什麼災難,只記得有一次,她涉水走去取牙缸刷牙的時候,她摔倒了。渾身溼透,她原想脫下衣服擦身子,重新換上一件乾淨衣服,但是她發現門洞上的小眼兒上,有一隻眼睛在轉動,不好意思脫掉衣服,因為看守是個男的。於是,她穿著一身又溼又髒的衣服坐在那裡,用自己人體的溫度把它焐幹為止。

往事就是這麼不堪回首。雖然因為譯配"內參片"的需要,上譯廠在1970年就恢復了生產,很多優秀的譯導演從那時候起紛紛回到工作崗位上,在非常年月中創造出了像《羅馬之戰》、《魂斷藍橋》、《音樂之聲》、《紅菱豔》、《巴黎聖母院》這樣一批非常的藝術奇蹟。但是那些冰冷的往事卻在那裡提醒著你,要記住,要當心。

這些內參片譯得精良,導得認真,配得出色,每一部都是嘔心瀝血經營的譯製片精品。蘇秀老師在書裡說,先以為是"為無產階級司令部研究國際階級鬥爭新動向時做參考",後來才知道是給中央首長"唱堂會",好在新時期以後這些電影多多少少解禁了一些,老百姓也欣賞到了。據說當年配內參片還出現過因為首長不滿意而返工的事兒。這在今天是決無可能了。我也曾經和一些朋友討論過,為什麼上譯廠能請到王道乾先生擔任《巴黎聖母院》的翻譯。討論的結果令人沮喪:非常年月,也許是大翻譯家正賦閒在家吧。

6

內參片是一個奇蹟,不僅是留下了一批譯製片的巔峰之作,更重要的是鍛鍊了演員,客觀上為不久以後譯製片的輝煌作了重要的準備。1980年代那些膾炙人口的聲音,劉廣寧、楊成純、伍經緯、曹雷、喬榛、童自榮,無不是從配內參片起步的。

1992年陳敘一逝世大致上是個分水嶺,後來這些藝術家分化得比較厲害,2003年吵到網上了,鬧得舉世譁然。雙方都沒有應付炒作的經驗,無良媒體狗仔到底,倒是又喚起了大眾對岑寂已久的譯製片和配音演員的關注。我們現在還能經常看到童自榮的演出信息,能在電影院放的新片裡聽到曹雷的聲音,甚至在電視屏幕上發現久違了的劉廣寧,多少要歸因於那場沸沸揚揚的網絡事件。那個事件,《新民週刊》精準地給它起了個名字,曰"上譯門"。

上海配音往事

童自榮

那之後,我見到過幾次童自榮,總體印象,世界上現在還有這麼書生氣的人,既是值得以手加額的幸事,又是不可思議的奇事。說兩件小事吧。2006年4月,我和一些朋友陪蘇秀、李梓、曹雷、童自榮四位老師去北京參加活動。在火車上,我說起小時候聽過童老師的廣播劇《白夜》,非常感念,童自榮馬上如數家珍地談論起邱嶽峰主配的蘇聯電影《白夜》,言下之意,他自己錄的那個實在不值一提,邱嶽峰的才是不可超越的經典,而且他本人也深受邱版《白夜》的啟發。

當時,童自榮的神情帶著痴迷,帶著憧憬,帶著崇仰,還帶著幾分靦腆,就像《黑鬱金香》裡弟弟朱利安見到了哥哥季約姆。還有一件是聽來的。被行內外公認為最有希望繼承邱嶽峰衣缽的沈曉謙離開上譯廠後,經營家傳的企業有方,積累了不小的資產。有一次回上海來請老同事吃飯,沈曉謙說:"我有今天的發展,要感謝孫渝烽老師發現了我,感謝蘇秀老師和曹雷老師培養了我,也要感謝另外兩位老師成全了我。"眾人會心而笑,童自榮突然發問:"哪兩位老師成全了你?"

說來,那些曾經構築起我童年的夢想城堡的譯製片,沒有一部不是頂尖的譯製團隊精誠合作的產品。現在,想起《苔絲》(喬榛、劉廣寧、童自榮)、《愛德華大夫》(喬榛、曹雷)、《非凡的艾瑪》(曹雷、喬榛)、《國家利益》(喬榛、曹雷)、《風雪黃昏》(丁建華、童自榮)、《生死戀》(劉廣寧、喬榛、吳文倫)、《魂斷藍橋》(劉廣寧、喬榛)、《希西公主》(丁建華、施融、曹雷)、《人世間》(劉廣寧、喬榛、童自榮)、《父子情深》(劉廣寧、喬榛、王建新),僅僅是想一想,都會感到憮然,悵然,惘然,對有些事不可理解,也不可諒解。

7

在《董樂山文集》裡看到這麼一段:"1947年去了張家口的原苦幹劇團的演員陳敘一,這時身穿褪色的解放軍黃軍裝出現了,風度不減當年的西裝革履"。這說的是1949年上海剛剛解放的時候。董樂山那時正在失業,他戲稱差一點跟了陳敘一去搞譯製片。

2004年4月25日陳敘一廠長和夫人骨灰落葬,之前一天,《文匯報》發排了蘇秀老師的懷念文章,《曾經的美好時光》。為了配圖片,文匯出版社的陳飛雪找到陳廠長的女兒陳小魚老師,請她找一些先生的照片,居然都是合影,沒有一張合用的單人照。其中一張和特偉的合影,應了董樂山的描述,西裝革履,風度翩翩。

上海配音往事

陳敘一

先生的骨灰安葬在奉賢一個靠海的陵園,那天去了很多人:蘇秀、趙慎之、李梓、曹雷、童自榮、程曉樺、吳文倫、白穆、達式常、艾明之……他們一個挨一個在膠片形狀的黑色大理石墓碑前駐足,深深地鞠躬,默默地凝視,彎下腰,輕輕地送上一朵小小的康乃馨,再緩緩退後,繼續默默凝視。

陳敘一生前翻譯的最後一部作品是英國電視連續劇《是,大臣》。那是一部幾乎無法翻譯的電視劇,裡面充滿了俚語、雙關語、三關語。這樣的作品,現在的"字幕派"白領們肯定是不會同意譯配的;但是,一旦離開了譯配,有相當英語基礎的人也未必真正能看懂。《是,大臣》的譯製導演曹雷說,那天,他們正在棚裡配《是,大臣》,突然傳來陳敘一逝世的噩耗,眾人默然,錄音師成櫻脫口而出:"再也沒有《是,大臣》了!"

(後經上譯廠曹雷老師校正:1.陳廠長生前最後翻譯旳劇本不是《是,大臣》,而是上海電視臺"海外影視"欄目的美國電視連續劇《黑暗的公正》。那時《是,大臣》已經譯配完成多時了。2.陳廠長去世是92年4月24日,那天我在技術廠為俄國影片《私人偵探》做後期混錄,接到廠裡來電話告知此噩耗,同在做混錄旳錄音師成櫻當時就說:"再不會有《是,大臣》了!" 因為《是,大臣》是英國一部政治諷刺劇,對白很難譯得準確而有效果,陳廠長的譯本非常精彩,堪稱一絕。)

果然,《是,大臣》在CCTV的正大劇場播了七集之後戛然而止。從那之後,譯製片的質量加速下滑。人們能看到的外國電影越來越多,但是從外國電影當中得到欣賞漢語之美的樂趣卻越來越少。陳敘一的名字代表了一個時代,一個由他參與開創、辛苦營建、用他和他的同事們的全部熱情、才華、智慧、心血打造的譯製片時代。

創業難,守業更難,遇到不講理的制度、秩序,就是難上加難。1992年陳敘一逝世留下的藝術真空是事實,但這個事實又起因於1984年上譯廠的一場地震式的人員變動。因為當時勞動法規的硬性要求,蘇秀、尚華、於鼎、趙慎之、葉瓊、蕭章等十四位導演、演員、翻譯同時退休,陳敘一退居二線。儘管嗣後採取了返聘等補救措施,這次粗暴的"一刀切"還是令上譯廠元氣大傷,也狠狠地傷了這些藝術家的心。而這些老藝術家沒有經歷一次評級就退休,這使得他們在退休工資、醫療、住房各方面都得不到與他們的貢獻相稱的待遇。多年以來,配音藝術彷彿只被那些甘願獻身於它的人們重視著,到了權威職能部門那裡,卻常常沒來由地被忽略、被冷淡,甚至被打壓。關於這個問題,我曾經這樣寫:

那個無比美好的聲音時代的締造者和建設者們,他們彷彿是穿上了《紅菱豔》裡那雙停不下來的紅舞鞋,不管遭遇什麼波折和不幸,始終堅執於最初的理想,執迷不悟,九死不悔。如果有人問他們:"你為什麼要配音?"他們也許會像《紅菱豔》裡的碧姬一樣反問:"你為什麼要活著?" 然而,難道那雙永遠旋轉的紅舞鞋就是他們無法選擇、無法抗拒的宿命嗎?歲月流轉,有些事情覆水難收,無法改變了,但我還是忍不住要問:現在呢?將來呢?

我現在想不出來更合適的話來表述同樣的意思,暫且就把這段話抄在這裡,祝這些為譯製片支付了一生心血的老人們身體健康,心想事成。

8

上海配音往事

蘇秀

蘇秀老師說,1984年退休後,她泫然神傷,把多年積累的劇本、筆記、資料捆成幾大捆,賣給了收廢紙的,總共賣了十九塊錢。我說您這是跟譯製片離婚啊。她說是的,早就死心了,以為這輩子不再碰譯製片了,她還說這幾年我們找到她,是把她從墳墓裡拖出來了。

這一拖出來,不得了,三四年的工夫,她導了戲,配了音,寫了書,在報紙上開了專欄,一年到頭忙忙碌碌,不得清閒了。這幾年,我每年都聽說她八十了:先是七十九虛歲冒充八十,然後是虛歲八十,再過一年是八十整壽。每年都是八十,跟譚詠麟永遠都是二十五歲似的。

還沒認識蘇秀老師之前,她是《孤星血淚》裡的哈威莎姆小姐,是《尼羅河上的慘案》裡的奧特波恩太太,是《天書奇譚》裡的老狐狸精,一個個聲音角色都精靈古怪,非凡間所有。認識蘇老師之後,漸漸知道,作為演員,她很強調聲音的化妝;作為導演,她非常重視一個配音班子聲音的搭配,也非常在意尋找和培養那些有潛力的聲音。

我有一個朋友叫穀雨,是北京人,聲音扁扁的脆脆的,2004年到上海參加和蘇秀、施融、富潤生、曹雷、童自榮的見面活動。她一開口,蘇老師和曹雷老師馬上交換了一下眼神。後來,蘇老師說:"她的聲音有特色,可以配老妖婆。"她還說施融說過,"我們配音配出職業病來了,見到陌生人,就要去注意人家的聲音。"這大概就是一個現成的例子。當年蘇老師曾經有意把程曉樺往怪異一路領,程曉樺配的雞叫財主(《龍子太郎》)、女狐狸精(《天書奇譚》)就在作這種努力,這兩部片子都是蘇老師導演的。

蘇秀老師這樣分析陳敘一的梯隊理念:"李梓正當年的時候,他就開始培養劉廣寧;劉廣寧正當年的時候,他就開始培養丁建華;丁建華正當年的時候,他就開始培養狄菲菲。"整齊的行當分工和緊密的梯隊傳承使得上譯廠的整體特色三十多年保持不變,蘇秀在工作的實踐中參悟到了這一理念的珍貴,並努力在自己的工作中積極配合陳敘一的想法,一直在關注新演員的使用與培養。

蘇老師喜歡看書,喜歡背詩詞,她最喜歡的一首詩是陸游的《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臺。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這是一種面對譯製片的寂寥心不甘情不願的執拗。她把一生都交給了配音事業,曾經跟譯製片"離婚",是因為愛得太深,所以痛得徹骨。現在好了,上譯廠2006年一片緊張繁忙,成績可觀,年終狄菲菲老師還被評為廣電集團先進個人。聽到這個消息,蘇老師該跟譯製片重修舊好了吧。

2006年,蘇老師出了本書叫《我的配音生涯》,本來想叫《風雨五十年》的,後來因為起類似題目的書太多了,就沒有用。細想想上譯廠這五十年的歷程,用風雨兼程來形容,實在是再切題不過。雖說"不經歷風雨,怎麼見彩虹",但是對於這些我們景仰的聲音的主人,他們經歷的風雨實在是過於多了一些。

9

上海配音往事

左起:施融、楊曉、孫曉紅(觀眾)、程玉珠在廠門口

"那時候天總是很藍,日子總過得太慢。"這些年,關於那些天籟般的聲音,夢一樣的日子,聲音的主人各自的故事,總是有人不斷地回憶起,談論起。在記憶裡,在影碟裡,在熒屏間,在銀幕上,他們的聲音永是那麼美好,像童年一樣美好。有幾篇網文我一讀再讀,讀的時候就像第一次聽到佐羅的那聲斷喝,心神不定,熱淚盈眶。

那一年,我還是個學生,學校並不出名。但學校所在的位置極佳,就在上海電影譯製廠的對面。從此以後,每天傍晚,趴在窗上看他們下班,成了例行公事。曾記得,有一群男生,衝著騎自行車下班的楊成純高聲朗誦道:"從這兒跳下去。昭倉不是跳下去了。唐塔也跳下去了。所以請你也跳下去吧。你倒是跳啊。"然後,就聽楊成純笑著"罵"道:"快回家吧。"好幾次,都有同學去攔他們的自行車,總能聽到他們"輕斥"的聲音,然後大家就笑著散開。那一刻,也是我最快樂的時刻。

——花開一季:《我們的好時代》

我看《簡·愛》是在北新涇,七十年代後期,我不明白當時排片的人怎麼把這部將成為電影學院教科書的經典放到如此荒涼的地方來做首輪。新涇電影院就是農村禮堂加木長凳,小孩子小便可以直灌下去。因為《簡·愛》,這裡成為我心中的一個座標。《簡·愛》的拷貝是全新的,新得沒有一點劃痕,色彩濃郁,那時我迷戀英國老派畫家庚斯博羅的油畫,那畫面就是庚斯博羅的動態展示。桑恩菲爾德莊園。

此後的一個星期,我完全在《簡·愛》的shake之中。用餘秋雨先生的"文化濃度"觀點,我像一隻嗆在蜜裡的蜂。甚至有一些小場景,現在都歷歷在目。"你哭了?""沒有。"(簡欲上樓,將頭擰過去。)"眼淚順著睫毛落下來了。"這麼通透,沒有火氣,不動聲色,然而電光火石。

——Sozi:《邱嶽峰死的時候,我二十出頭》

片子開始了。老拷貝,老聲音,老畫面,有劃傷,有噪點,每盤膠片的交接處畫面總要"虛"一分鐘。但這正是我想要的。把我帶回了八十年代--充滿著光榮與夢想、激動與挫折、豪情與理性的八十年代。這樣的聲音只會出自那個年代,那個運足了底氣奮力爬坡的年代。這樣的聲音只會屬於那個年代。那個年代在哪裡呢?

——王喆:《難得我還能靜下心來看電影》

那個年代已經遠走,上譯廠也搬到豪華的廣播大廈去了。譯製片的時代還在繼續,願她前程珍重。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