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05 王嘯峰|鏡像世界(上)

王嘯峰|鏡像世界(上)

王嘯峰|鏡像世界(上)
王嘯峰|鏡像世界(上)

王嘯峰,1969 年生,蘇州人,中國作協會員。畢業於蘇州大學文學院。在《人民文學》《收穫》《十月》《花城》《鐘山》《散文》《美文》《上海文學》等發表散文、小說百萬字。有散文集《蘇州煙雨》《吳門夢憶》《異鄉故鄉》,小說集《隱秘花園》。作品曾入選年度最佳小說集、散文集。短篇小說《井底之藍》入圍中國小說學會“2015 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第二屆蘇州市“葉聖陶文學獎”。短篇小說《獨角獸》獲第二屆馮夢龍杯“新三言”全國短篇小說徵文大賽一等獎。中篇小說《抄表記》獲第六屆紫金山文學獎。

王啸峰|镜像世界(上)

鏡像世界

王啸峰|镜像世界(上)

| 王嘯峰

鏡像世界開啟的那一天清晨,福爾勒和吳彤手拉手跑出大洞。幾乎所有人都出來了,離開地洞、洞穴、飛行器。他們頭頂,雲霧在集聚,不是平常的高空雲層,更像山間、湖面上可以觸摸的霧氣。剛開始,雲霧淡淡的,陽光穿透水汽的時候,折射出一道道彩虹。沒過多久,雲霧厚重起來。不遠處的一個核爆坑上方,雲層裡綻開一點綠。隨後,綠展開了,向兩邊擴展。森林出現了,吳彤甚至望見了森林裡跳躍的猴群。漸漸地,綠色森林、藍色海洋、青色山脈漂浮在人們的頭頂,那麼低,那麼真切,好多孩子,還有大人,伸出手,想去夠一夠,有的跳了起來。

整整一天,人們頭頂上的景象不斷變幻、擴展。曾經遭受嚴重創傷的地球,被一條厚厚的自然界鏡像的毯子覆蓋起來。黃昏來臨的時候,若干個人造太陽掛在毯子下方。然後,人造太陽和鏡像不再遊動,穩穩地在人們頭頂上發射光亮。

吳彤聲音有點顫抖:“他們成功了!”

福爾勒顯得比較謹慎:“這只是第一步,關鍵要抵擋住迷族的入侵。”

吳彤把眼光撤回地面,望著那個不久前剛被填充好的核爆坑:“只要他們順利回來,就說明迷族的進攻被有效阻止了。”

半夜裡,福爾勒被轟隆隆的雷聲震醒。他第一眼便看到驚恐不安的吳彤的眼神。他安慰她:“繼續睡吧,沒事的。”自己卻披衣走了出去。

人造太陽依然正常工作,現在白晝和夜晚的區別取決於人恪守的時間,這將延續幾年或者幾十年,福爾勒一點沒數。此刻,雲層裡的鏡像發生了變化。森林、河流、山巒等等都在“裂變”,一分為二,二又裂成四。福爾勒還注意到,鏡像交界處,一些飛船在逡巡。

鏡像世界在複製、加厚,突然,邊界拉開一道口子,一道閃電打向核爆坑。吳彤在福爾勒身後驚叫了一聲。福爾勒把她拉到身邊,“要相信他們的智慧。”

電閃雷鳴後,被重重複制後的鏡像世界漸漸穩定下來。如果昨天是一層毯子蓋到地球表面的話,那麼現在是一卷保溫棉鋪了上來。從地面往上看,層層鏡像就像萬花筒般,向天空更高處延伸。

又過了十天,鏡像世界越來越穩定。人們不再特別關注不會暗下來的天,而是投入各項工作。他們必須調整好生物鐘,適應在人造太陽下生活。

“他們回來了!”

福爾勒和吳彤聽到說話聲,放下手中的杯子,還沒衝出洞口,就與王昕撞個滿懷。

2200 年的一個早晨,王昕準時醒來,瞄了一眼艙門上的身體指數,就不往下看提示了。根據全球健康聯盟提供的資訊,只要每天完全按照提示去做,再活 100 年沒有問題。但是,王昕不想看了。

他鑽進另一個艙,排洩、洗漱、按摩、整理。等他出艙,早飯已經出現在飯槽裡。一碗燕麥粥,一杯低脂酸奶,一個雞蛋生菜金槍魚三明治。這是根據近期他血樣指標制定的食譜。王昕吃得很慢,但絕不是津津有味地咀嚼。再過兩個小時,他就要實施自己的計劃,在此之前,得讓中心不起疑心。在把三明治完全吞進去的時候,他用餘光掃了掃攝像頭。刺眼的綠光閃爍,表明中心正抓取著這個房間的所有信息。

離上班還有一個半小時,王昕決定散散步。他站到二十平米房間的中間,那裡有一小塊移動地板。戴上 VR 前,王昕想了想,把要去的地方調為一百年前中國的烏鎮。當小橋流水展現在他眼前時,王昕邁出了步伐。現實中地板緊跟腳步移動。虛擬場景裡,王昕走過一座拱橋,還喘了口氣。他手扶河邊一棵楊柳樹,不料飛絮鑽進鼻孔,他打了好幾個噴嚏。河對岸傳來笑聲,是一個白衣女子。

這麼早就遇上進入同一視界的人,王昕有點得意。

“我過去還是你過來啊?我們一起散散步。”白衣女子還沒有聽完他的呼喚就下了線,人影化作一堆馬賽克。河邊有個老頭在釣魚,王昕走過去看了一會兒。老頭沒有釣到魚,看到王昕走開,他的嘟囔似乎不僅僅給自己聽:“你不來,我不走。你上鉤,我走人。”王昕這才注意看老頭背後的標識顏色。紫色。這是比王昕高出好幾個檔次空間裡的人。不是這款 VR 產品把他倆拉進同一界面,現實中他根本不可能碰上那個老頭。話又說回來,現在誰還真的把現實當回事。

突然,大魚咬鉤。老頭使勁拉線,又放線,看得王昕驚心動魄。突然,老頭有往水裡滑的趨勢。王昕伸手幫忙,一條大青魚露頭擺尾,老頭用網兜罩住拖上岸。兩人坐在河岸上,抽著老頭拿出來的雪茄,噴香菸霧裡,粉牆黛瓦的房子更加優雅。

“我出生在中國的甘肅,卻喜歡江南水鄉。在地面的時候,我多次去過那裡。遺憾的是現在不能直接去了,就在這個產品裡實現我的夢想。”

“我不知道我出生在哪裡,只是夢裡一直出現水鄉模糊樣子。所以感覺我可能來自那裡。”

“你是‘中心嬰兒’?第幾代?”

“第一代。”

“對我來說,隨著壽命的延長,時間似乎停頓了。而你們卻成長得很快。”

“真想一直在虛擬空間待下去。但如果現實破碎,虛擬也不長久啦。”

“不說這些了。我們有緣,兩個人同一時間來到同一地點的概率太小了。”

王昕手臂上的時間提示器提醒他該返回了。徵得老頭同意後,兩人互掃了埋在手臂裡的身份識別碼。王昕只能看到老頭的名字,住址、呼叫碼,其餘全是灰色。但他知道,老頭能夠看全他資料。

退出 VR,王昕記住了老頭名字:馬三元。

王啸峰|镜像世界(上)

打開房門,連接小型飛行器艙門的接駁器就緒,王昕低頭邁出幾步鑽進飛行器裡。輸入目的地,無人飛行器脫離公寓,進入設定軌道,前往王昕所在的宇宙文明發展研究所。遠處,一架巨大航天器正在發射,到達某一點,突然變作一點白色光芒,消失在天際。這是曲率驅動引擎發動後,飛船以光速飛往 SE 星。這顆被稱為“超級地球”的人類第二家園,距離地球21 光年。目前距離第一批 SE 星建設者登陸已經過去30 年。王昕被安排在十年後進入航天器,告別地球。他從 SE 星傳來的資訊裡獲悉,人造大氣層正逐漸形成,含氧量也逐漸控制到合理區間。顯然,那些早期移民適應了一天 16 小時,一年 243 天的節奏。

王昕從玻璃窗往上看,超級高樓望不到頂。他住在 1039 層,馬三元應該在 2000 層以上。就像地面人無法想象他怎麼生活的一樣,他也不能想象馬三元們的生活。高樓像圓筒蜂巢,由一圈圈防震帶箍在一起。蜂巢就是人的居室,人們外出直接開蜂巢門,交通工具會自動對接。40 年前,SRMM 材料研製成功,人們成功擺脫地心引力,逐步脫離地表生活。

王昕出門的時候套上了 SRMM 材料的衣服,這樣的話,即便在進入飛行器前踏空,也能懸浮空中。現在,飛行器離地面 4 公里。他做起了手腳。

吳彤看到了一道光從上往下刺破幾道空間阻隔,重重落在廢棄地鐵站十號線始發站前。但是,她並沒在意。這樣的事情,近來頻頻發生。上面的人活得太舒適,導致腦子出現問題。她笑了笑,繼續走自己的路。

人類放棄地面生活,地球日漸荒蕪。核輻射、人工汙染物侵蝕地表,植物變態生長,馴化了的家畜迅速野生化,與野生動物互相殘殺。按照吳彤的推斷,再過一百年,地球表面會有兩種截然不同的結果:一是所有生物將基本滅絕,包括數量已經很少的地表人;二是生物瘋狂生長,產生一類金字塔頂端生物統治地球?當然,這都基於人類放棄地球這個大前提。

吳彤小心翼翼地跨越鏽蝕、傾倒一半的鐵絲網,這裡曾是軍事禁區,如今被一群野狗佔領。它們洗劫所有物品,就是不知道瓶裝瓦斯的重要性。吳彤把這裡當作燃料基地。今天不大順利,剛跨過鐵絲網,就被一隻野狗發現,它兇猛地竄出雜樹林,向吳彤撲來。在地面生活,身邊必須常備輻射檢測儀、電擊槍和激光槍。一般吳彤使用電擊槍。今天也不例外,她快速將野狗擊倒,鑽進被野草和藤蔓覆蓋的坍塌了的軍需倉庫,往揹包裡放足六罐瓦斯。

回家路上,危險的眩暈再次出現。倒不是眩暈本身有多可怕,而是在一兩分鐘之內吳彤會失去知覺。這在地面野外非常危險。這次,時間持續不到三十秒,但等她清醒過來,汗水溼透了全身。

凱蒂靈巧地從裡面把門打開。吳彤進屋後,立刻把門保險搖上,卸下揹包,把瓦斯罐放置在集裝箱房子的角落裡。凱蒂抱著吳彤佔據集裝箱房子時,大變革才剛剛開始,中心運作水平還處於初級階段。

幸虧集裝箱房子原主人在前往上層空間時,沒有拆除太陽能發電系統。凱蒂這一代人工智能雖然很快被淘汰,但應對人類日常事物綽綽有餘。她甚至把新風系統都進行了更新。最難應付的是吳彤在成長過程中幾乎每天都要問的“為什麼?”

有一天,吳彤停止了詢問,她長大了。面對面目慈祥的機器人媽媽凱蒂,她覺得沒有必要勉強她。她要拋棄人工智能尋求一些屬於人類自己的東西。

首先是她的生存之謎。她生父生母是誰?她的故鄉在哪裡?發生了什麼使她與家人分離。凱蒂可以準確地說出她撿起嬰兒的地理座標,可她分析不出前因後果。那個座標,曾使青春期的吳彤一看就是半天。那是中國內陸一條普通高速公路的普通點,不是進出口,也不是服務區。這條公路早就廢棄,凡是踏著地面行進的,只有地表人和動物。地表人是中心不允許進入上層空間的人群,他們或者身有殘疾,或者精神分裂,或者反抗中心。

在凱蒂自帶的教育系統裡,吳彤開始喜歡上計算機系統理論和實踐,但學到一定程度就感覺厭倦。人類無論怎麼算計,都精明不過強大的中心。她曾試著以黑客身份挑戰中心,但是在中心無懈可擊的運算面前感到惶恐。她無數次仰望謎一樣的超高層建築,甚至走到能夠靠得最近的地方仔細觀察。

中心不僅監管各層空間,還時刻掌控地面情況。吳彤第一次碰到游擊隊時,他們差點把她當作間諜。她手臂上的代碼是某層空間的藍色。地表人的顏色全是灰色。最終,她選擇研究人類基因和遺傳。

摩爾斯電報發過來的時候,吳彤剛用循環水洗漱完畢。

“電報要求她速至大洞。”

退回兩百年前,用摩爾斯電碼,是游擊隊頭領福爾勒的主意。很好地躲避了中心的監視。如果不是福爾勒帶有血友病基因,中心肯定會選中他飛向 SE 星。吳彤駕駛著摩托飛車,壓著樹梢飛速向大洞駛去。福爾勒格外關注外層空間墜落事件。在他看來,每一次墜落都是有人蓄意而為。他的意外收穫是獲得 SRMM材料。吳彤駕駛的,就是福爾勒運用 SRMM 材料給她專門製作的。

飛行器失控衝向地面前,王昕做好了所有準備,包括戴上防震頭盔,但是,失速和巨震,還是讓他眼前一黑,近期腦子裡蒐集的宇宙發展影像、素材,一下子在黑暗中延伸開、放大。他的使命異常偉大起來。現在,他彷彿成為造物主,站在宇宙制高點,銀河系、河外星系,都在他腳下游動。

3500 萬年前,獵犬座星雲中的一顆普通恆星:塔姆,進入晚年,將在數十萬年間演化為紅巨星,吞噬它所有的行星。在一顆叫尅星的行星上,尅族人已經發展到相當於卡爾達舍夫 1+ 型宇宙文明。

銀盤樣的影像緩緩展開。銀河系完美展現在王昕眼前。當時的尅星人制定了移民計劃。他們並沒有選定一個目標,而是四散尋找。如果哪個分支找到適合生存的星球,併成功佔領,就發出獨特信號,召喚全體尅星人。一部分尅星人掌握了在暗物質中旅行的技能,在短期之內,從獵犬座星雲旅行到銀河系。一支尅星人分隊進入太陽系,落腳到史前地球。但是,地球並沒有成為尅星人的聚集地。王昕只在中心隱秘檔案庫裡找到一條結論:逃避塔姆恆星爆發四散奔逃的尅星文明,在 3500 萬年左右終結,或者再無蹤影。

墜落過程既快又慢。突然,一個又一個紅點在他腦子裡閃現,時間也是 3500 萬年左右。紅點的背後,是謎一樣的迷族,當時他們已達到卡爾達舍夫 2 型宇宙文明等級。而在十天前,王昕收到紅點出現的觀測報告,他調取所有數據、影像進行比對分析,不安與恐懼爬上心頭,但是他並沒有傾訴對象。在浩瀚的資料庫裡反覆找尋,終於,他發現了埃得蒙·哈雷的一個學說,以及奧地利人佐德爾在其撰寫的《飛碟——納粹的秘密武器》。

飛行器撞到地面時,王昕覺得迷霧正在被他撞開。

王昕醒來的第一件事,用早就準備好的干擾條貼在手臂上。霎時,中心與王昕失去聯繫。但是,眼尖的游擊隊員還是把這個細節告訴了福爾勒。

“近來墜落事件越來越多,你們上面很亂啊。”

“你是誰?你有什麼資格捆綁我?”

“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第一次碰上墜落者還會說話。”

“我是來幫助地表人的。”頓了頓,王昕還是說了出來:“還有,我要尋求合作力量。”

福爾勒心頭一動,讓隊員鬆綁。他走到不規則的巖洞盡頭,拉開厚厚的簾子。王昕驚呆了。

巖洞在整個熔岩大洞的最高處,從這裡望出去,佈滿星星點點的火,再仔細看,火的周圍都有人在蠕動。的確在蠕動,王昕選擇距離較近的人觀察,有的匍匐前行,有的翻滾前行,就是沒有站立者。突然,從半空飄落下幾十個全副武裝的游擊隊員,他們朝地上一把一把撒著食物。那些人擁上去哄搶,有不小心碰倒火堆的,火燒到了他們身上,但他們還是往有食物的方向滾爬。“他們都受了核輻射影響,只能長期生活在黑暗大洞裡,那些人感官退化得很快。再說,目前他們的生活,感官已經不是最重要的東西了。”與這些人相比,福爾勒高大強壯,說話中氣十足:“活下去才是最要緊的。”

王昕注意到那些游擊隊員撒完食品後,騰空往上,飄進洞頂大大小小的窟窿,不禁感慨:“你們已熟練掌握 SRMM 材料特性了。”

福爾勒灰色的眼睛一亮,臉上露出笑意:“飛行器掉落太多了,即使中心在 SRMM 材料中設置了自毀程序,但是邊角下料我們還能撿到些。”

“自兩個世紀前 ALPHAGO MASTER 完勝人類頂尖圍棋高手後,人工智能就遭到人類前所未有的提防。按理說,人工智能將被扼殺。但事實恰恰相反,某些‘超級人類’看中人工智能的超強控制能力,動用鉅額資金和資源構建中心雛型。當時,接連不斷的地區衝突,終於導致核戰爭。地球環境越來越糟,‘超級人類’急於向太空發展。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一次突破,就是靠人工智能研製出擺脫地心引力的材料SRMM。接著,依託人工智能實施往 SE 星移民的‘飛向太空’計劃。但他們忽略了一個最重要的情況。”

“地球!”吳彤悄悄站在他倆背後有段時間了。王昕前面的鋪墊,她料定將引向地球。

王昕回過身仔細打量吳彤,在研究所提供的地表人材料裡,很難找到與吳彤相符合的類型。她看上去應該是比他還高層次空間的人。吳彤被福爾勒暱稱為醫生,其實吳彤並不看病,她診斷的是地表人的發展。

“嗡嗡嗡”,大洞警報響起。黑猩猩群又來進攻。它們已經熟悉掠奪套路,從兩邊洞口佯攻,派出小分隊從罅隙和小溶洞裡偷襲。游擊隊員準備好粗麻繩網兜。一隻小猩猩落網,福爾勒親自提著網兜來到洞口,先是拿槍對準俘虜,猩猩群一片驚叫。福爾勒隨後警告猩猩們不許再犯。把小猩猩放歸大部隊後,猩猩們有序撤退。

“它們會消停幾天,不過肯定還會再來。”

“看著這些頑強的生命,我越來越覺得應當重新評估地球。”王昕要求到洞外看看地表情況。福爾勒有點猶豫。

“地球雖然暫時不會毀滅,但是也好不到哪裡去。”吳彤願意陪王昕去看看。福爾勒拉了拉吳彤的手,吳彤溫柔地拍拍,然後輕輕抽開手。

中心時時刻刻都在監控地表情況。王昕在研究所隨時都能查看超清探頭傳回的實時圖像,但是,當他身臨其境,還是被現實震驚了。

即便像當前午後三點光景,地面也流動著一條條性質不明的霧帶,纏繞著不遠處的超級高樓。以一座丘陵為界,一邊是核爆坑,寸草不生;另一邊綠色植物幾乎覆蓋了所有道路、建築、公用設施等人類痕跡,只有一些百年前曾經的地標建築,還破敗地挺立著。空氣中散發著令人窒息的野性氣味,吳彤提醒王昕,不要離植物太近,說不定有野獸躲藏在內。

“其實大洞還算好,有游擊隊員在幫助人們生活。你還沒有進入廢棄的地鐵呢,那裡才真的觸目驚心。”

地鐵,這個名詞,在王昕腦子裡過了一下,他頓了頓,反應過來這原來是百年前人類為了避免地面交通擁堵,在地下挖掘隧道,開通電車運載乘客的。他頓時興趣大增,請吳彤帶他前往。

“你真是奇怪,看了野外,又要看地下。剛才你又說是來尋求幫助,但是我怎麼看,你都像個間諜呢?”

王昕顯出一臉嚴肅,堅持著,也不回答吳彤問題。吳彤回洞找福爾勒。

十分鐘後,五名游擊隊員保護這一男一女出發了。

王啸峰|镜像世界(上)

NH—3026 號飛船剛停下曲率驅動引擎,速度由光速降下來。眼前的一切在機組人員眼裡又是那樣清晰靜謐了。他們必須在距離 SE 星一光秒的距離外停止光速飛行。現在,眼前的 30 萬公里,飛船以第二宇宙速度飛行,他們將在 20 天之內抵達人類的第二家園。SE 星上的先住民,已經向飛船發來歡迎視頻,機組人員中有人落下了熱淚。

突然,飛船周邊多出幾點紅色亮點。正在機組人員疑惑的時候,從 SE 星發來的歡迎視頻突然插進來莫名其妙的一段聲音,顯然與畫面不匹配:

嗡班匝爾薩多薩瑪雅、瑪呢巴拉雅、班匝爾薩多迪諾巴、迪叉哲卓美巴瓦、色多喀友美巴瓦、色波喀友美巴瓦、阿呢 RA 多美巴瓦、薩爾瓦色德瑪美抓雅匝、薩爾瓦嘎瑪色匝美、則當希央格熱吽、哈哈哈哈夥、巴嘎萬……

馬三元收到 NH—3026 號飛船發回來奇怪聲音後不久,NH—3027 號、NH—3028 號停止曲率驅動後向 SE 星進發時,也收到同樣的聲音。分析結果被送到位於 2608 層的馬三元辦公室。

判斷:聲音樣本一、二、三,均為同一聲源發出的同樣內容。讀者使用梵文,內容是佛教中的金剛薩埵百字明,又稱百字明、百字真言或金剛百字明,是金剛薩埵淨罪法中所持之長咒,加行十萬遍即指對此咒之誦持。

翻譯:主尊金剛薩垛,請您以及您身口意的極深秘密誓言恆時守護、保佑我們。主尊金剛薩垛,請您的加持成就安住於我,並讓我與您無二無別。請賜我以無漏、大樂的智慧,令我滿足。令我證悟光明的智慧。請您慈悲地愛護、憐憫我。請您立即賜予我清淨一切罪業、及其一切殊勝的成就。讓我心地賢善地行持一切事業。令我現前四種灌頂的智慧。祈請一切出有壞如來,請您身口意的智慧在方便與大悲無別之中,恆時不要捨棄我。讓我的身口意成為佛的身口意而成佛。恆時不離開沒有世間分別的法界,金剛薩垛主尊,請令我成就一切如來在不生不滅的法界中感受平等法味,一體的智慧。

解析:百字明咒可洗淨人們的罪障。《普賢上師言教》:“唸誦一百零八遍百字明,則往昔所造的一切罪障及失戒必定全部得以清淨。”《無垢懺悔續》:“百字明是一切善逝的智慧精華,能夠淨除所有的失戒與分別唸的罪障,稱為一切懺悔之王。”

罪業、懺悔、制止惡念、破除煩惱等詞在馬三元腦海裡不停地轉動。正在他揣摩那些地球移民在搞什麼名堂時,又一份報告送來,是中心應急指揮所來的通知,讓馬三元即刻過去開會。

指揮所里人不多。馬三元幾乎與五六個人同時趕到,坐到橢圓形會議桌兩邊。會議開始前,中心太空監控所提交的報告首先被全息投影在會議桌頂頭空間。地球、SE 星被描摹出來。隨後兩星之間,演示了一架飛船進行曲率驅動引擎飛行的效果,時間變慢、空間彎曲以及航行軌跡等都一目瞭然。這些年來,從地球發向 SE 星的白色光點頻繁亮起。星際移民工程進展順利。突然,從 SE 星背後亮起一個紅點,開始只有一兩點,接著像夏夜裡的螢火蟲頻頻閃光。

就在六七個參會者對著紅光疑竇叢生的時候,影像消失。一個溫和女中音響起,聲音從會議室四面八方傳入大家耳朵,清晰生動。

“各位學者,非常抱歉這麼急請大家過來。剛才各位看到了我們從地球向 SE 星移民的簡略過程。我們留下了航行軌跡。現在我將十分抱歉地告訴在座學者,很有可能我們的計劃出現了一點小問題。”

“這麼多年來,我們已經收到許多來自 SE 星開拓者的信息,信息平臺幾乎每天都在更新他們改造第二地球的進展。”馬三元認識說話的美國人,是通訊技術專家。“馬克先生,請聽我把話講完。剛才大家看到的紅點,基本確認是外星高等智慧進行曲率驅動引擎飛行留下的痕跡。我們還計算出,他們以超光速在暗物質飛行,大大高於我們光速飛行速度。現在看來,這麼多紅點的目的地,只有一個:地球。”

會議室頓時嘈雜起來,一位大鬍子站起來手舞足蹈。“麥赫迪先生,您先冷靜,目前來看,他們最早抵達地球的時間,應該在半年之後。接下來,我要通報的也不是好消息:SE 星很可能淪陷了。”

馬三元下意識拍了一下會議桌:“怪不得收到這樣的佛教咒語!”他當即展開那份報告,報告內容被投射到空中。當還原成梵語的咒語響起,大家感覺到其中絕望和希望並存。發出咒語的人群,一言一行顯然被外星智慧控制。咒語既可以理解為法力超強,又可解讀為一點實際意義都沒有。以發送咒語作為求救信號,是 SE 星移民的智慧。馬三元簡短扼要地講述了自己的觀點。

接著幾位學者紛紛闡述自己觀點。中心一直保持沉默。這麼多年來,在一個事情的應對上,中心調動所有資源,計算了十分鐘,很罕見。

女中音再起的第一句話,大家有點摸不著頭腦:“宇宙文明發展研究所掉了一個人。”

王昕的頭像以及個人信息投射出來。

馬三元輕輕“哦”了一聲。現實和虛擬在他心裡悄悄打了個結。

地鐵曾經是城市交通發達的標誌。王昕看過資料。20 世紀末,當時的紐約、北京、上海、東京、倫敦等城市地鐵里程都有五六百公里長,如果配合地面軌道交通,比如東京,可以長達兩千多公里。人們生活與現在正好相反,不用出地面,就可以辦成大多數事情。

吳彤拉開地鐵口偽飾的時候,讓王昕躲到一邊,果然,一塊被繩子拴著的大石頭“忽地”盪出來。這是“土撥人”的機關。

出乎王昕意料,不管是站點,還是通道,都不見一個人。地下散發著一陣陣黴變氣味。偶爾有鼠類等匆匆而過,也不是太多。

吳彤看出王昕的疑惑,她指了指腳下。王昕努力適應黑暗,仔細觀察甬道的邊邊角角,每個角落都在蠕動。王昕走近角落,無意中踩到軟綿綿的東西,低頭一看,是人的軀體,但似乎骨頭已經從裡面抽走,那個軀體哼哼兩聲,以蝸牛般速度移動到牆角。

“如果你覺得看到這些就夠了,那麼我們可以回大洞了。”

王昕覺得吳彤話裡有話。“這裡所謂‘土撥人’的生活我再也不想看了。但是我覺得還不夠。”

吳彤突然顯出憤怒。“地表人,包括這些‘土撥人’,過著最慘的生活。中心控制的平行空間中即使最低檔次的空間都不接納我們,似乎我們只配被腐蝕、汙染,進而滅絕。但是這個被遺棄的地表,也是被你們糟蹋成這樣的。”

40 多年前核戰爭的殘酷景象,再次浮現在王昕眼前。無一大洲倖免,每個洲至少被投十枚當量在萬噸以上的核彈頭。“中心嬰兒”其實就是父母遭受核爆炸死亡的孤兒。中心在全球嚴格挑選一千名中心嬰兒,被集中送往基地進行特殊培養。目前第一代“中心嬰兒”都在中心關鍵崗位任職。但是,人數已不到一千,百分之五的淘汰率。核戰爭在十年當中進行了三輪,“中心嬰兒”只培養了三代。三輪後,地球人口僅存戰前的百分之十。沒有國家能夠再支撐戰爭、發展經濟。核戰爭的贏家只有中心。中心以高精人工智能實現人力替代,以高超計算鎖定全球核武器。脫離千瘡百孔的地球、建設平行多層居住空間、移民宜居星球,成為中心打造新新人類的三部曲。

王昕十分理解吳彤的憤怒,他還隱隱覺得她與“中心嬰兒”似乎有著某種內在聯繫。他緩和一下語氣:“我們還是再往下走走吧。”

“沒辦法再往下走了,地鐵就這點深度。”

王昕不敢攜帶任何電子設備,他在紙上描摹了一張圖。吳彤在手電光下,一時搞不明白這張圖的含義。拋開遠處的星象不說,近處大圓弧顯然是地球,但是在大球上,卻畫著若干個豎井樣的洞穴。有一點紅,特別明顯。王昕的手指向那個紅點:“我們就在這裡。”

“你還是要堅持再往下?”吳彤口氣揶揄。

“你去過下面?”王昕反問時,緊盯吳彤烏黑的眼睛。

王昕猜得不錯。吳彤知道那個入口就在附近。她曾和福爾勒往下探索,一些景象令他們吃驚,他們受到驚嚇立刻返回,卻從未向外人透露。眼前這個其貌不揚的小個子,怎麼就能一下子指出出入口?

“這個太危險了,我得跟福爾勒商量。”

“時間太緊了,既然已經到了這裡,我們就再往前探索一步吧。”

該死的暈眩又襲擊了吳彤一次,她緊閉雙眼,額頭滲出了細小汗珠,在電筒光下格外醒目。王昕扶住吳彤,感覺到她身體輕微的顫抖。他身體的每一個徵兆,在上層空間都被嚴格監控,王昕揣摩著自己的夢是否也被某個部門拿去分析。如果吳彤跟他在同一空間,那麼身體便會被強制調節到最佳狀態。比如:暈眩可以發生在入睡前的臥室裡。但是,同時,她的自由度也降得很低。他既為她惋惜,又羨慕她。

恢復正常後,吳彤把五個游擊隊員留在原地,讓王昕戴上一個隊員的對講耳麥。離開隊員有段距離,王昕關心起吳彤來。

“你沒問題吧?”

“沒事。但最近頻繁了些,今天已經第三次了。幻覺好像跟上層空間某些東西有點關聯。我能感受到一種緊迫感,向我壓來。”

王昕驚愕地看著吳彤,半天說不出話來。還是吳彤說了句趕快走,他才又飛步跟上。

宇宙文明發展研究所一直在向地面發射聯絡信號,但是聯繫不到王昕。研究所報告顯示,到目前為止,“工人”“農民”已經成為歷史。所有傳統意義上的“工人”“農民”能做的一切,都被人工智能替代。廚師、理髮師、駕駛員、養殖戶等等,都在上層空間完成了替代。最令馬三元等中心人類高管引以為傲的,人工智能無法模擬或者揣摩的“情感”,近來似乎也有被攻克的危險。

“您最近的臉色不太好,要注意休息,特別要保持良好的睡眠哦。”

連前臺服務小姐都說出這樣的話,馬三元更覺得形勢不容樂觀。要知道門廳服務智能人,等級僅有倒數第二的九級。

同事們都說沒有覺得近期王昕有什麼異常情況,只是覺得他有點疲憊,話不是很多。馬三元輸入最高等級授權書,王昕的個人服務器自動解鎖,才進入第一個文件夾,裡面的文件就集體執行了自殺命令,轉瞬之間化為空白。王昕料到有一天自己的服務器會被查,設置了自毀程序。馬三元通過數據庫排查,結果也是如此,數據庫後門剛被攻入,數據就憑空蒸發。

服務員為馬三元端來一杯香草拿鐵,馬三元慢慢啜飲,心涼了大半截。現在,他只能盯著空無數據的屏幕發呆。突然,他手上的咖啡差點潑出來。那張電腦屏幕的背景圖,看上去像一張照片,他仔細觀察,才發現是王昕用多維繪畫板功能畫上去的。

這是一張立足於 1000 層建築視角的作品,馬三元看了看窗外,夜色正在降臨,一切人工的東西正像畫裡畫的那樣,格外奪目。雖然王昕是對著窗外畫的,但是他延伸了想象,地球一角、SE 星、太陽系和銀河系重要恆星等都在畫框範圍裡。

馬三元用手指、翻轉圖畫,比例恰當、透視效果好,看得出是精心描摹。遙遠的 SE 星旁邊的幾點紅點令老頭心跳加速。他雙手顫抖著,用手臂上的探頭對準紅點,發送到自己服務器,併發出比對命令,結果出來。昨天中心通知他們開會時告知的不明高等智慧的艦船位置與王昕畫的紅點幾乎完全在同一宇宙座標。

忽然,馬三元非常懊悔去比對那個座標。在發送信息的同時,中心也同時知道了,如果比對失敗,中心可能忽視這條信息。但是現在不一樣了,中心正在默默地注視著他的每一個動作。他背部像針刺般緊張。但他更加仔細地觀察,更緩慢地將咖啡含入口中。把細節刻入腦中,靠腦力思考和分析。

近距離的地球,看上去只有簡單的一道弧形,弧形上矗立的超級高樓閃耀著冷峻的灰色,高樓里人影婆娑,高樓外飛行器來回穿梭,忙而有序。與此相反,曾是人類大本營的地表卻冷清異常,除了王昕用黃點零星點出的幾個活動點,地表人似乎已經走向末日。馬三元出神地望著小黃點,他認出了一些曾經熟悉的風景,此生恐怕再難真實再現。

現在很多時候,上層空間的人,都生活在虛擬現實中,虛擬越來越真實,無需邁出家門一步,幾乎所有需求都能得到滿足。中心為此頒佈了一條命令,每個上層空間居民,每天必須進行戶外活動兩個小時,並在每個人手臂識別碼上安裝計時器,不滿時限的,不時發出刺耳警報催促。而青年馬三元在小黃點附近工作的時候,整天呆在室內才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小黃點其實由許多更小的黃點組成。馬三元努力剋制住激動的心。從地表看是一個圓點。從立面看,與地殼呈垂直分佈,更像一顆釘子釘入地球。馬三元看似散漫地將每個小黃點翻看,每顆釘子長度幾乎一致。馬三元頭腦裡繪製了一張若干個釘子組成的畫面,“地心空間”!雖然琺琅瓷咖啡杯僅微微抖動了兩下,心中的震撼卻將他的血壓逼到頂峰。

未完待續

(刊於《青春》2018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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