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20 紅樓夢最小資姑娘,罵農村老太太極盡刻薄,但這事兒講真不怪她

百合,《百家講壇》雜誌專欄作家,專研紅樓多年,眼光獨到且深刻,文筆犀利不失柔婉,著有紅學評論集《夢裡不知身是客:百看紅樓》,噹噹天貓有售。每週六,百合為大家解讀紅樓裡的人與事。

林黛玉厭惡劉姥姥。她說:她算哪一門子的姥姥?叫她個“母蝗蟲”得了。她還叫惜春畫畫時千萬別忘了畫一幅《攜蝗大嚼圖》,主角就是逮什麼吃什麼醜態畢露的劉姥姥。眾人大笑,寶釵誇她罵得有創意,不服不行。

紅樓夢最小資姑娘,罵農村老太太極盡刻薄,但這事兒講真不怪她

黛玉是個有靈氣的人,思維靈動跳躍,寫詩填詞向來別具一格,罵起人來也是尖巧俏皮、促狹刻薄。不愧是文化人,一個髒字不帶,卻把人損到了骨子裡,怪不得古人提倡“女子無才便是德”,女孩子少識些字、少知道點兒東西,就像給思想少開一扇窗子,言為心聲,思想一貧乏,言語自然本分規矩,不會傷人。在這方面,黛玉算是個反面教材,她在一瞬間打通了藝術與生活,“母蝗蟲”的比喻十分精妙,雖屬妙句偶得,卻有失厚道,不免被世人詬病,給自己的形象減分。

劉姥姥容易嗎?一個村野農婦,家裡缺吃少穿,窮得過不了冬,沒辦法跑到榮國府來“打抽豐”,尋點接濟。得了好處之後也不忘報答,把自家地裡產的農產品送來給貴人們嚐鮮,正好被賈母知道了,就留她住下來,逛了園子,好吃好喝地招待了幾天。她使出渾身解數,不惜自毀形象把自己當成笑料,哄賈母開心,供眾人娛樂。要知道,她已是75歲的老人了,比賈母還要大好幾歲呢!黛玉這樣消遣她老人家,確實刻薄了點。

是不是因為劉姥姥給寶玉講了茗玉姑娘的故事,惹得寶玉去探尋,黛玉吃醋,遷怒於劉姥姥?或者,同為賈府寄身者,黛玉痛恨同類甘當小丑踐踏自尊?還是,乾脆就是品質問題,林黛玉天生刻薄小性兒,本就是個沒同情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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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不是。黛玉這樣,全是因為不懂。她不瞭解窮人捉襟見肘的困苦窘迫,不知道這世上還有人會餓著肚子等米下鍋,而米尚不知下落。

小丫頭佳蕙來給黛玉送茶葉,正逢賈母給黛玉送錢,黛玉便隨手抓了兩把打賞,很滿不在乎的樣子。真是大方超脫,典型的富家小姐做派。佳蕙用手帕子裹著回來,倒出來讓小紅幫她“一五一十的數了收起”,這是小門小戶丫頭們對錢的態度。

人的需要是分層次的,先是生存,然後才是被尊重。尊嚴要建立在溫飽的基礎上,才顯得貨真價實。當生存與尊嚴不能兩全時,沒念過書的劉姥姥當然是憑著本能行事,不惜卑躬屈膝來求取賈府的一點施捨,先熬過難關再說。劉姥姥是一個很不簡單的老太太,像一朵老枯的沙漠玫瑰,但凡給一滴水,便可以起死回生,頑強地生存下來。

而這一點,需要被淨水供在案頭的水仙花一樣的林黛玉恰恰理解不了。在她的世界裡,一切都太絕對,非黑即白,沒有中間地帶。沒有經歷過,也沒有見識過,自然難以產生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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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春省親,讓諸姊妹作詩,林黛玉寫道:“盛世無飢餒,何須耕織忙。”不是她拍皇家馬屁,從來沒有餓過肚子的她真是這樣認為的。正如,看到大雪紛飛,農民期望來年有好收成,文人卻只覺得美,說“再下三年何妨”。

黛玉從一出生,她的生活裡便只有高雅、美和潔淨。她擅長口角噙香地吟詩作賦;十指不沾陽春水,只纖纖巧巧地捻挑著琴絃,一年半載不拿針線,偶爾興起做了個荷包給寶玉,一翻臉還給絞了;飲食起居無一不考究精緻,居住的院子裡因遍植翠竹,她外婆就說了,窗紗的顏色須得是銀紅的才配得上。至於一飯一蔬來自哪裡,一縷一寸出自何方,從來不在她需要考慮的範疇。上層社會的生活環境為她自動屏蔽了底層社會人們生存的艱辛。

林黛玉的祖上,也曾襲過列侯,一共襲了四代,到她爺爺那一輩才算完,家底頗豐。她爹林如海,是科考探花郎,全國第三,先當了蘭臺寺大夫,後來又被皇上欽點了巡鹽御史,是個肥差。生母賈敏更不用說了。因此黛玉出身名門,用今天的話說,絕對是高幹子女。

雖說沒了爹孃,此寄人籬下卻非彼寄人籬下:身邊一大群丫頭、嬤嬤伺候著,錦衣玉食地供養著,吃穿用度都是府裡的最高標準,說一聲身子弱,外祖母便天天人參肉桂地供給她,拿補藥當飯吃,後來又有寶釵一天一兩燕窩地送來—誰敢給她臉色?只有她給別人臉色。當然,是人就有痛苦,她也有。她的痛苦很奢侈,全是精神上的:為落英繽紛落淚,為旖旎戲文落淚,為兒女情長落淚。她的痛苦,竟也是美的。

她是在用居高臨下的審美眼光,冷眼打量著劉姥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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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到劉姥姥樣貌粗俗、舉止粗俗、言語粗俗,卻看不懂那是莊稼人一顆汗珠摔八瓣、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磨就的粗糙。黛玉對農人生活的全部感性認識,來自於人文景觀稻香村,在她筆下,那是一派美麗的田園風光:“一畦春韭綠,十里稻花香。”

她看到劉姥姥自甘下賤、自當笑料,卻看不懂那是一年到頭只為了一張嘴忙活,忙完還得覥著臉求人接濟的辛酸。她有精神潔癖,最崇尚的是詩人陶淵明,而為幾兩銀子就裝瘋賣傻甘當小丑的行徑,自然入不了她的法眼。

並不是所有的人都不懂。丫頭階層裡平兒、鴛鴦、襲人對劉姥姥的體恤,源於她們對窮人階層的瞭解,她們在入府為奴之前的生活,只怕比劉姥姥也好不到哪兒去。

因劉姥姥本系王家故親,看在姑姑的面子上,王熙鳳取笑歸取笑,對她仍心存仁厚,出手也算大方,還央求劉姥姥給自己的女兒起名字:“一則藉藉你的壽;二則你們是莊家人,不怕你惱,到底貧苦些,你貧苦人起個名字,只怕壓得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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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人也特地給了劉姥姥一筆巨資:100兩銀子。這差不多相當於劉姥姥全家五年的生活費,以此作為小本買賣的啟動資金,叫她以後別再“求親靠友”了。雖說有為自己面子考慮的緣故,但也算體察,而這體察正來自於見微知著:可憐見的,一大把年紀了,還要出來為了生計奔走。

這兩位主子懂,是因為理過家管過財務的緣故。而寶釵呢?在劉姥姥鼓起腮幫子說“老劉,老劉,食量大如牛,吃一個老母豬不抬頭”時,眾人都笑得前仰後合。曹雪芹一共寫了七八個人的笑態,有噴飯的、有扣了茶碗的、有岔了氣趴在桌上的、有肚子疼讓揉腸子的—唯獨寶釵,未著一字。這個早熟的少女,一定不會大笑失態,頂多是微微一笑,一切瞭然於心。

和林黛玉出自官宦之家不同,薛家是皇商,皇商也是商,家裡又有一些買賣產業,這就使得寶釵有機會耳聞目睹到平民百姓的真實生活。比如說,薛家開著當鋪,賺的就是那些青黃不接、錢不湊手的人的錢。她太知道他們了,人窮志短。

薛家沒過門的平民媳婦邢岫煙,拮据之時,就把棉衣當到了薛家開的當鋪裡,鬧出了“人還沒過來,衣裳先過來了”的笑話。寶釵知道後偷偷把棉衣給她拿了回來,當票卻被湘雲“順”走了。黛玉和湘雲,這兩個侯門千金,身處豪門,對於民間司空見慣的當鋪,長到十幾歲,竟是聞所未聞,愣是不認得當票是什麼東西。在聽了薛姨媽講解之後,這二位脫口而出的竟是:“人也太會想錢了!……姨媽家的當鋪也有這個不成?”無知到令人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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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劉姥姥看榮國府人的奢靡生活,若非眼見,也是難以想象:原來世上還有人這樣生活,就算吃個茄子,竟也要用十來只雞來配!

林黛玉們,和劉姥姥們,她們之間的距離應該以光年計算,那是隔了一條銀河的距離。她們看對方,都像是看外星人。不同的是,一個在雲端俯視,一個在泥地仰望。

劉姥姥好歹也見識過林黛玉的生活;而林黛玉對劉姥姥的生活卻一無所知。張愛玲說過一句“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到林黛玉這裡,正好可以反過來說:“因為不懂,所以刻薄。”因此,不知者不怪,對林黛玉,世人也用不著太苛責。一個養在深閨不諳世事、毫無心機又有精神潔癖的貴族少女,不是她不善良,實在是閱歷限制了胸襟,說白了:不怪她促狹刻薄,是她沒受過窮,把人生看得太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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