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6 《論語》共讀,好謀而成

【共讀內容】

7.11 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

子路曰:「子行三軍,則誰?」

子曰:「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

【導讀學者】

石立善:上海師範大學哲學院 教授

於閩梅:中國青年政治學院中文系 教授

【共讀筆記】

石立善:

夫子與幾位學生的對話,最可見各自的工夫深淺。

於閩梅:

《詩 小雅 小旻》“不敢暴虎,不敢馮何”。暴虎也見於《詩 鄭風 大叔于田》

張弛弘弢:

@石立善 石兄! 偷問,為何用“工夫”不用“功夫”?有深意? (您先講,不必著急回答)

石立善:

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可以用孟子的這段話作為註腳,孟子:“孔子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

應時而出,應時而入。

@張弛弘弢 宋代理學術語,一般寫作工夫。

於閩梅:

孔子這樣表揚顏淵,子路不服,主要是不服在“用之則行”上,所以強調“用”的統領三軍這一點,就問:子行三軍,則誰與?

石立善:

孔顏唯道是從,因時變易,無固必之心。

@於閩梅 北京 子路勇武,凡事沒有考慮到時的問題。

後來孔子說:由也不得其死。

於閩梅:

是的,孔子不喜歡徒有勇而無謀的人,他喜歡的是做得成事的人

成事在天,謀事在人。如何謀事?臨事而懼,何以懼之?知事之難也。

石立善:

子路死於孔悝之難,雖然死而無悔,但這是孔子不贊成的勇。

丁躍偉:

孔子應該只是不喜歡有勇無謀。但孔子喜愛子路應該是確切的。但更希望弟子有勇有謀成才成事。結合”富貴有命生死在天”,或是退而求其次而已

石立善:

子路仕於衛國大夫孔悝,就是不悟行與藏的道理。

孔悝政變,子羔出衛城門告誡子路:“子可還矣,毋空受其禍。”

子路說:“食其食者不避其難。”

臨事不懼 ,卻無謀而亡身,這是孔子不願意看到的。

於閩梅:

是的。這章強調“懼”,懼才能謀,謀才能“行”。用之則行,講的是“懼事謀事”。

詩經講的兩個“不敢”,也是孔子強調的懼,所以說應該“勇而謀”,“勇而不敢”[悠閒]

崔聖:

集註曰:懼,謂敬其事。成,謂成其謀。

劉國慶:

謝謝各位老師導讀,我說幾句個人看法,敬請各位師友指正[抱拳][抱拳]

本章分為兩段,第一段是孔子誇獎顏淵的話,第二段是子路和孔子的討論。

孔子誇獎顏淵,是說只有他和顏淵才能不論是被用還是被免職,都不會有怨言。

孔子把用、舍,當成自己遭遇的外界事件或條件,不是自己行為的結果,也不由自己決定。因而不因為自己被重用和不被重用而耿耿於懷。

問題在於,如果把用、舍當成是所遇,當成是與己無關的偶然事項,自己的努力不能改變是否被任免,那麼人們為什麼還要努力呢?人們努力,都是為了獲得結果而進行的。孔子教育學生努力學習,也是因為學習獲得了能力之後,能夠被人任用,獲得俸祿。

子張學幹祿。子曰:“多聞闕疑,慎言其餘,則寡尤。多見闕殆,慎行其餘,則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祿在其中矣。

子曰:“君子謀道不謀食。耕者,餒在其中矣;學也,祿在其中矣。君子憂道不憂貧。”

子謂仲弓曰:“犁牛之子騂且角,雖欲勿用,山川其舍諸?”

於閩梅:

君子憂道不憂貧,強調的是祿不難得,只要認真做事就有,但“道”的實現很難,故君子憂。

劉國慶:

人既然努力學習而獲得了自己的地位,也就獲得了連帶的利益,既然這利益是自己付出而帶來的,自然就會認為這是自己的,會想辦法保守住自己的位置和利益。這是大多數人的想法。因而,孔子說:

子曰:“鄙夫可與事君也與哉?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無所不至矣。”

但這官位確實又不是由自己決定的,而是由上司決定的。對於臣子來說,是由君決定的。而君對誰滿意不滿意,雖然與臣或下級有關,但同樣也與君有關,而且與君面臨的客觀形勢有關。君雖然不變,客觀形勢變了,造成任務變了,上級或君也會選擇別人。臣子的命運,與君的關係遠遠高於與臣的關係。因而,在臣子看來,是與自己沒有什麼關係的。

既然宦海沉浮主要與自己無關,很多人就會把這種遭遇當成命運。《論語集註》引尹氏曰:“用舍無與於己,行藏安於所遇,命不足道也。”

孔子自己也說“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似乎也認為窮通在命。

於閩梅:

君子謀道不謀食,也是這個意思。食、祿只要認真做即有,但道做為理想很難實現,所以君子要謀道憂道。

劉國慶:

用舍在命不在己,個人的努力和用舍無關,個人的努力也就與結果無關。道德的根基也就不存在了。但修德是儒學的核心宗旨,抽掉道德的根基,整個儒學將不復存在。因而,孔子的學生中就分為了兩派,信命的和不信命的。

子曰:“回也其庶乎。屢空。賜不受命,而貨殖焉,億則屢中。”

所謂的“回也其庶乎”,是說顏回的修行差不多了吧?根據“不知命,無以為君子”的思路來看,顏回是受命派。但卻很貧困。而子貢卻“不受命”,而不受命的結果呢?卻是“億則屢中”,經商致富。

黃式三《論語後案》:“式三謂庸人之言命,與聖賢之言命迥然不同。庸人以智術之不能挽者為命,聖賢以禮義之可得不可得為命,而以智力挽之者謂不受命。以禮義之順逆,卜世運之興衰,此正夫子之樂天知命而為聖之時者。”

所謂“智術之不能挽者”,是指自己努力了,仍然不能成就的,正是我們通常對命運的看法,所謂“盡人事而知天命”,這裡的“人事”,自然包括智術。但黃式三認為聖賢認為的命,是根據“禮義”來的,而這禮義卻排除了智慧、技術、力量。黃氏把禮義和智力對立起來,認為智術就是不遵守禮義的,而堅守禮義就是要排除智術的。這就讓禮義失去了智力的支持。那麼,智慧、力量如何進展,禮義如果沒有智慧和力量的支持,如何能夠對抗以智慧、力量支持的邪惡呢?

上述這種思路,在論語中直接體現在孔子自己的語言中:   公伯寮訴子路於季孫,子服景伯以告曰:“夫子固有惑志於公伯寮,吾力猶能肆諸市朝。”子曰:“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

孔子自己直接拒絕了子服景伯的助拳,而認為靠武力的對抗不能改變命運。

於閩梅:

《論語》中的命有三個意思,命令;命運;天命。不能弄混了[抱拳]

大人之命令、涉及鬼神的命運、涉及道德理想的天命。三個意思是完全不一樣的,在解讀時要區分。

劉國慶:

本章的第二段更為精彩。

子路問了一個貌似和孔子談的主題無關的問題,乃至於所有讀論語的人,都以為子路逞強好勝,不服孔子誇獎顏淵,因而問如果孔子行軍會如何,希望孔子誇獎自己。

皇侃《論語義疏》引繆播雲:“聖教軌物,各應其求。隨長短以抑引,隨智分以誘導,使歸於會通,和孚道中,以故剛勇者屈以優柔,儉弱者厲以求及。由之性也,以勇為累,常恐有失其分,覓功炫世,故因題目於回,舉三軍以倒問。”

楊伯峻先生也說:子路好勇,看見孔子誇獎顏淵,便發此問。

孔子的回答,是認為有勇無謀不足取,謀而後動才重要。解讀論語的人,都以為是孔子要抑制子路的好勇爭勝,希望子路的性格更為全面。

皇侃《論語義疏》引繆播雲“故夫子應以篤誨,以示厥中也。”

朱熹《論語集註》也說:暴虎,徒搏;馮河,徒涉。懼,謂敬其事。成,謂成其謀。言此皆以抑其勇而教之,然行師之要實不外此。子路蓋不知也。

但個人認為,這段話其實更有深意。

孔子的回答是要選擇“好謀而成者”。在行軍中的好謀而成,其實就是智勇雙全的人了。雖然孔子沒有用“勇”這個詞,但所有人都知道,在軍中要“成”,有謀無勇也是不行的。

既然是好謀而成,就肯定是不認命運,而是通過智慧和勇敢,改變命運,爭取成功。換句話說,子路已經讓孔子改變了“舍之則藏”的消極思想,不再是隨遇而安,而是以智勇雙全的方式,爭取勝利,與命運抗爭。

讀到這裡,我們也就理解子路性格中剛強那一面,也就理解其後戰鬥而死的命運了。

崔聖:

@於閩梅  “大人之命令、涉及鬼神的命運、涉及道德理想的天命。三個意思是完全不一樣的,在解讀時要區分”。這個解讀非常好!會對大家有很好的啟發![玫瑰][玫瑰][抱拳][抱拳]

馬震宇:

並不是所有人都需要有勇有謀,哪些人需要有勇有謀;如果事在於成,勇和謀哪個成分大呀。

劉國慶:

《史記 仲尼弟子列傳》中記載:

初,衛靈公有寵姬曰南子。靈公太子蒯聵得過南子,懼誅出奔。及靈公卒而夫人慾立公子郢。郢不肯,曰:“亡人太子之子輒在。”於是衛立輒為君,是為出公。出公立十二年,其父蒯聵居外,不得入。子路為衛大夫孔悝之邑宰。蒯聵乃與孔悝作亂,謀入孔悝家,遂與其徒襲攻出公。出公奔魯,而蒯聵入立,是為莊公。方孔悝作亂,子路在外,聞之而馳往。遇子羔出衛城門,謂子路曰:“出公去矣,而門已閉,子可還矣,毋空受其禍。”子路曰:“食其食者不避其難。”子羔卒去。有使者入城,城門開,子路隨而入。造蒯聵,蒯聵與孔悝登臺。子路曰:“君焉用孔悝?請得而殺之。”蒯聵弗聽。於是子路欲燔臺,蒯聵懼,乃下石乞、壺黶攻子路,擊斷子路之纓。子路曰:“君子死而冠不免。”遂結纓而死。

子路為解救被蒯聵挾持的主公孔悝而死,以自己的生命完成了子夏所說的“事君能致其身”的義,也成了儒門尚勇的典範。雖然,這義是周禮之義,封建之義,並不是近代國家作為國民的義。從近代國家的角度來看,原來的君主已經流亡,新的君主雖然尚未宣佈即位,但已經是事實上唯一能行使君主權力之人了。在這種情況下,蒯聵肯定不會傷害孔悝,子路不應該再為出公輒或孔悝而死。

從我們今天的觀念說,被用之、被舍之,都要有原因,有程序,那是我們的被選舉權,是一種權利。“舍之則藏”--無端免職是對權利的侵犯。但我們確實想不到,子路把“舍之則藏”與“子行三軍”聯繫起來,強調對不公的抗爭,爭取“好謀而成”。

發言完畢,歡迎各位師友斧正[玫瑰][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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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譯註】

(譯文)孔子對顏淵道:“用我呢,就幹起來;不用呢,就藏起來。只有我和你才能這樣吧!”

子路道:“您若率領軍隊,找誰共事?”

孔子道:“赤手空拳和老虎搏鬥,不用船隻去渡河,這樣死了都不後悔的人,我是不和他共事的。[我所找他共事的,]一定是面臨任務便恐懼謹慎,善於謀略而能完成的人哩!”

(註釋)子行三軍,則誰與——“行”字古人用得很活,行軍猶言行師。《易經·謙卦·上六》雲:“利用行師徵邑國”,又《復卦·上六》:“用行師終有大敗”,行師似有出兵之意。這種活用,一直到中古都如此。如“子夜歌”的“歡行白日心,朝東暮還西。”“與”,動詞,偕同的意思。子路好勇,看見孔子誇獎顏淵,便發此問。[表情]暴虎馮河——馮音憑,píng。徒手搏虎曰暴虎,徒足涉河曰馮河。“馮河”兩字最初見於《易·泰卦·爻辭》,又見於《詩·小雅·小旻》。“暴虎”也見於《詩經·鄭風·大叔于田》和《小雅·小旻》,可見都是很早就有的俗語。“河”不一定是專指黃河,古代也有用作通名,泛指江河的。

【論語正義】

正義曰:《新語慎微篇》引此文說之雲:“言顔淵道施於世,而莫之用。”是行、藏皆指道言。孟子謂“士窮不失義,遠不離道。”又云:“古之人得志,澤加於民,不得志,修身見於世。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即此義。案:下篇夫子言“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此明示出處之法。若此雲“用之則行,舍之則藏”,但言用之,舍之,不複計及有道無道者,正是維世之意,欲易無道為有道也。此惟時中之聖能之。孟子稱孔子“可以仕則仕”,謂用之即可以仕也。“可以止則止”,謂舍之即可以止也。顔子合符聖德,故夫子言“我與爾有是”矣。

子路曰:“子行三軍則誰與?”孔曰:“大國三軍。子路見孔子獨美顏淵,以為已勇,至於夫子為三軍將,亦當誰與已同,故發此問。”子曰:“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孔曰:“暴虎,徒搏。馮河,徒涉。”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

正義曰:“好謀”者,好猶善也。《左襄四年傳》:“諮難為謀。”《說文》:“慮難為謀。”戴氏望《論語注》雲:“王者行師,以全取勝,不輕敵為上。”《傳》曰:“善為國者不師,善師者不陳,善陳者不戰,善戰者不死,善死者不亡。”案:《逸周書武紀解》:“謀有不足者三:仁廢則文謀不足,武廢則勇謀不足,備廢則事謀不足。”是行軍當用謀也。焦氏循《補疏》:“好謀而成,成猶定也,定即決也。《三國志 郭嘉傳》:‘袁公多端寡要,好謀無決。’無決即是無成。好謀而成,即是好謀而能決也。”《釋文》:“馮,亦作憑。”皇本同。

注:“大國”至“徒涉”。

正義曰:《夏官序官》:“凡制軍,萬有二千五百人為軍。王六軍,大國三軍,次國二軍,小國一軍。軍將皆命卿。”是大國三軍也。“夫子為三軍將”,即命卿矣。子路有治賦之才,故問夫子行軍將誰與。冀己有所能以自見也。“暴虎徒搏,馮河徒涉”,並《爾雅釋訓》文。郭注“徒搏”雲“空手執也”,“徒涉”雲“無舟楫”。《說文》:“淜,無舟渡河也。”《玉篇》:“徒涉曰淜。”今經典作“馮”,皆淜之叚借。“馮”,《說文》訓“馬行疾”,別一義。

【論語集註】

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唯我與爾有是夫!」舍,上聲。夫,音扶。尹氏曰:「用舍無與於己,行藏安於所遇,命不足道也。顏子幾於聖人,故亦能之。」子路曰:「子行三軍,則誰與?」萬二千五百人為軍,大國三軍。子路見孔子獨美顏淵,自負其勇,意夫子若行三軍,必與己同。子曰:「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馮,皮冰反。好,去聲。暴虎,徒搏。馮河,徒涉。懼,謂敬其事。成,謂成其謀。言此皆以抑其勇而教之,然行師之要實不外此,子路蓋不知也。謝氏曰:「聖人於行藏之間,無意無必。其行非貪位,其藏非獨善也。若有欲心,則不用而求行,舍之而不藏矣,是以惟顏子為可以與於此。子路雖非有欲心者,然未能無固必也,至以行三軍為問,則其論益卑矣。夫子之言,蓋因其失而救之。夫不謀無成,不懼必敗,小事尚然,而況於行三軍乎?」

《論語》共讀,好謀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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