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0 邱華棟:植根生活的文學創作|光明講壇195講

邱華棟:植根生活的文學創作|光明講壇195講

邱華棟文學博士。1969年生於新疆昌吉市。曾任《青年文學》主編、《人民文學》副主編,現任中國作協魯迅文學院常務副院長。出版有小說集、電影和建築評論集、散文隨筆集、遊記、詩集等單行本120多種。

文學與生活

文學藝術來源於生活,又高於生活。文學不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必須有一個來源,這個來源,就是生活。生活是什麼?生活就是人所創造的,也是人所要面對的萬事萬物,就是人在時間和空間裡創造的一切。

生活也分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生活與物質有關,也與精神有關。文學藝術是生活的反映,有什麼樣的生活,就有什麼樣的文學。但文學不單純是鏡子,文學作品是被作家經過了內心處理過的、具有了一定審美形式的東西。作家既是生活的奴隸,又是生活的主人。作為生活的奴隸,是因為作家在具體的生活中,無法擺脫生活對他的影響和制約。作為生活的主人,是因為作家追求的是藝術的真實,他必然創造出一種生活之外的獨特的文藝作品。

文學和生活之間,有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生活一般是靠自己的力量生成的,是人所創造的。文學作品不是,也不可能是對生活的簡單模仿。歌德認為,作家寫出的作品不是生活的自然的摹本,而是“第二生活”,是吸收了許多生活的表面現象,從生活中攝取了“意義重大,有典型意義的、引人入勝的東西,甚至給它注入更高的價值”。

因此,文學作品就成為一個完整的獨立的存在,作家通過這個整體與世界對話,而這個整體在生活中是找不到的,它是藝術家自己的精神產物。既然作家無法脫離他所處的時代,因而要想取得成就,就必須與時代融為一體。

作家和生活的關係,可以從觀察、體驗、想象三個方向來發生密切的聯繫。這是作家應該具備的三種才能。當然,這三種才能,每個作家一般只要有一種突出,就能夠得心應手地寫作了。有的作家善於觀察生活。我曾經讀過的一則關於俄羅斯作家的小故事,說是幾個俄羅斯作家在咖啡館裡打賭,看看誰的觀察能力強,他們對一個新進入咖啡館的人進行觀察之後,說出對這個人的觀察結果。最後,每個作家描述了他們的觀察結果。在這幾個俄羅斯作家中,契訶夫勝出了。

邱华栋:植根生活的文学创作|光明讲坛195讲

契訶夫

契訶夫不僅觀察到了這個進來的男人鞋子上的泥巴,推斷出他剛才走了多遠的路,從哪裡來,根據穿著,說出了這個人是什麼職業,他的家庭構成,他的表情呈現了他現在為什麼而煩惱,他的身體有沒有疾病,他還要去哪裡,他未來的生活中還可能發生什麼等等,讓作家同行大為折服。契訶夫是觀察能力特別強的作家。他能通過一些細節,判斷出一個人生活的各種情況和可能性。唯有在生活中成長、在生活中磨礪,對人和事物有著極大的好奇心和探究心,才能保持觀察力的敏銳。

有的作家,善於體驗生活。體驗,指的是用內心去體會和把握所經歷的事、所面對的人的全部經驗的一種心理反應。

作家鐵凝在一次作協的會上談到一個如何體驗他人生活的例子。她說,英國電影《單身漢》的男主演,為了去體驗一個真正的單身漢的生活,幾次拜訪單身漢,結果都不被接受,甚至遭到了辱罵。但這個男演員繼續上門,一次又一次堅持不懈地去接近那個單身漢。一次,趁著那個單身漢打開門縫,硬是擠了進去,最後,那個單身漢接受了這個男演員的靠近,和男演員抱頭痛哭,對他敞開了單身漢的心扉,使得這個男演員最後成功演繹了電影《單身漢》裡的絕佳單身漢狀態。所以,鐵凝說,體驗他人、別處的生活,就要有一種“擠進去”的精神。體驗生活,不是走馬觀花,不是浮皮潦草地走過場,而是要“擠進去”。體驗生活,不走進陌生的、不熟悉的人物內心和場所的內部,就體驗不到真正的生活的,這需要作家有體驗生活的強大行動能力。

有的作家,善於想象。對生活的萬花筒展開無盡的想象,同樣是作家才華的表現。想象力是文學作品成功的重要的翅膀。沒有想象力,文學作品就失去了飛起來的能力,也失去了真實和美結合的魅力。

有的作家在寫歷史小說的時候,假如沒有想象力,怎麼可能寫出歷史和時間深處的精彩人物和故事?對他者的想象,永遠都是一個作家的基本功。作家莫言和蘇童描繪舊時代生活,筆下的生活和歷史場景,都是他們沒有經歷過的,都是需要動用想象力去進行再度構造,併成功完成了。失去了想象力,文學將不是文學,就失去了飛翔的翅膀。所以,文學和生活的關係緊密無比,又有所區分。

作家要有創造性書寫生活的勇氣和責任擔當。歌德曾告誡青年作家們說:“要牢牢抓住不斷前進的生活不放,一有機會就要檢查自己,因為只有這樣才能表明,我們現在是有生命力的;也只有這樣,在日後的考察中,才能表明我們曾經是有生命力的。只有瞭解了生活,認識了生活,才能塑造出各種力量運動的碰撞,緊緊依靠生活和現實是文學的基礎,超越生活,就是文學作品成為作品的根本條件。”

貼近和擠進生活

文學作品所建構的藝術世界,不是對現實生活的簡單模仿,而是作家吸收、攝取了具有典型性的生活細節之後的藝術創作。因此,這樣的創作也賦予日常生活細節更高的精神價值。

2006年,奧罕·帕慕克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也是土耳其第一位諾貝爾獎得主。奧罕·帕慕克出生於1952年,2014年他出版了長篇小說《我腦袋裡的怪東西》,我讀了這本書以後特別吃驚,吃驚於奧罕·帕慕克作為諾貝爾文學獎的得主,還能繼續超越自我。諾貝爾文學獎像是一個終身成就獎,也被戲稱為“死亡之吻”。一個作家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後,通常來說就寫不出再好的作品,很難再完成自我超越了。而奧罕·帕慕克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時候只有54歲,他獲獎之後能不斷地寫出超越自我的作品。《我腦袋裡的怪東西》是奧罕·帕慕克的第九部長篇小說,在2015年年底,他又在土耳其出版了他的第十部長篇小說《紅髮女人》。在出版這部小說的發佈會上,奧罕·帕慕克說:“我今年已經63歲了,我不僅寫了10本小說,以後我還想再寫10本小說。”

邱华栋:植根生活的文学创作|光明讲坛195讲

奧罕·帕慕克

《我腦袋裡的怪東西》是一個講述缽扎(土耳其傳統飲料)小販麥夫魯特的人生、冒險、幻想和他的朋友們的故事,同時也是一幅通過眾人視角描繪的1969—2012年間伊斯坦布爾生活的畫卷。

在麥夫魯特還是一個生活在安納托利亞中部窮山村少年的時候,他就不住地幻想自己未來的生活會是怎樣。

十二歲時他輾轉來到“世界的中心”——伊斯坦布爾打拼,立刻被那些老城消逝、新城待建的景象所吸引。他繼承了父親的事業,在土耳其的街道上販賣缽扎。他與那些在城市繁華外荒涼處的居民一樣,渴望致富。但是運氣似乎永遠都不追隨他,他看著親戚們在伊斯坦布爾暴富並定居;而自己卻花了三年時間給一位僅在婚禮上有過一面之緣的女孩兒寫情書,最後卻陰差陽錯地和那女孩兒的姐姐私奔。麥夫魯特人到中年,在伊斯坦布爾的街巷裡做過許多營生,酸奶小販、鷹嘴豆雞肉飯小販、停車場管理員……

麥夫魯特珍惜自己的家人和妻子,可工作失意、生活窘迫仍不斷擠壓著他。無論如何,他仍然夜復一夜漫步在伊斯坦布爾街頭,一邊賣缽扎,思念自己的真愛,一邊琢磨著腦袋裡冒出的一個又一個怪怪的“東西”,這些念頭讓他自感與眾不同。他,一個沒錢沒地位的缽扎販子,既屬於這個大都市,又在頭腦中不停地尋找著另一種生活。

作為一個出身於中產階級上層家庭的人,奧罕·帕慕克寫一個街頭小販能夠寫得那麼的真切、生動、具體,也讓我大吃一驚。這部作品敘事結構還很有講究。一般的作家會從1968年麥夫魯特來到伊斯坦布爾寫起,由麥夫魯特這樣一個小販的生活、生平,他的家庭各種各樣的變故,一路寫下來,讓你看到了土耳其大城市伊斯坦布爾的巨大變化,土耳其當代生活的變化都被寫進了小說裡。小說有大量的細節,使你看到了一個普通人生活在那麼一個喧譁、熱鬧逐漸變得越來越大的城市裡,他對人性美的追求、對善的堅守。這是人性的美與力。

這就是我們為什麼要閱讀文學作品,要閱讀名著,為什麼文學名著存在而代代有人讀?所有的人物和故事直指人心、震撼人心,這樣一部作品,我們讀了以後會覺得土耳其有這樣好的普通人,我們頓時對人類本身就產生了信心,這就是文學名著能帶給我們的力量。

帕慕克非常瞭解讀者的心理,他知道寫小說要有懸念,讓你作為讀者一起對這個故事也產生疑問,接下來再講述主人公人生一段的成長,伴隨著伊斯坦布爾這樣一個城市由100萬人變成了1700萬人,變成了這樣一個巨大的城市的波瀾壯闊。這部小說寫的就是伊斯坦布爾的大變化,大時代裡的巨大變革對小人物的影響。

麥夫魯特跟這個私奔的姑娘後來結婚生子,她叫拉伊哈,是三姐妹中的老二,老大嫁給了大伯的大兒子,老二嫁給了他,他當年看上的那個大眼睛姑娘,其實是三姐妹的老三薩米哈。是他的堂弟蘇萊曼耍了個花招,想把老三留給自己,然後就把麥夫魯特寫的信都送給了老二拉伊哈。但是很有意思的就在這,麥夫魯特娶了拉伊哈,兩個人婚姻過了十多年,生了幾個孩子,結果後來拉伊哈得病,可能是難產去世了。去世以後,過了幾年到小說的結尾,麥夫魯特又把老三薩米哈娶了,老三薩米哈中間也有過一次失敗的私奔,這就是人生各種各樣奇妙的命運。我們每個人都有命運,命和運是無法分開的,命是我們無法改變的東西,運是可以改變的機遇,剛好有個機遇到了你身邊,你抓住了,便改變了你的命運。

邱华栋:植根生活的文学创作|光明讲坛195讲

伊斯坦布爾

在這部小說裡我們看到了人活在世界上命的部分和運的部分是怎麼樣運轉的。這部小說,寫的就是一個當代土耳其人的非常普通的、看似平常的愛情、婚姻、命運,但卻波瀾壯闊。至於小說的題目“我腦袋裡的怪東西”是什麼東西?作者一直沒有告訴我們,實際上他也告訴我們了,就是麥夫魯特在賣缽扎的過程中,每天走在大街小巷的東想西想。《我腦袋裡的怪東西》裡塑造了一個非常有愛心、善良的普通人。

我們中國讀者讀起這部作品來會覺得很親切,會覺得麥夫魯特也是我們身邊的一個普通人。所以,什麼是名著?名著就是能夠讓我們普遍感受到一種對人世間的再認識,它會讓你從內心煥發出一種人之為人的一些普遍的情感。而帕慕克也是因為不僅貼近了生活,而且擠進了遊走在伊斯坦布爾街頭的小販的生活裡,才能寫出《我腦袋裡的怪東西》這樣的傑作。

將文運和國運緊密相連

在新的全球化時代,有很多好故事,需要作家去挖掘和表現,作家的寫作資源也得到了很大的擴展。

我們不間斷地翻譯世界各國的文學作品,中國讀者閱讀優秀作品的世界同步性增強了。與之帶來的效應就是,中國作家在廣泛吸收世界優秀文化營養的同時,也能積極參照自身的悠久歷史文化,這能激發、激活作家們更多的創造性,作家們也寫出了更多的好作品。因此,也有了更多的文化自信。

邱华栋:植根生活的文学创作|光明讲坛195讲

傅雷翻譯出版獎

在以往以西方為主導的文學評價體系中,也開始出現以中國人的眼光來評價世界文學的嘗試了。從2001年開始,人民文學出版社每年都邀請專家、學者、作家組成評委會,來評選新世紀最佳外國小說,給出了中國人評判當代世界文學的標準。他們建立了嚴格的評審機制,連續十多年,評選頒發“21世紀年度最佳外國小說”,這個獎所頒發的世界各國作家中,有的如勒·克萊其奧,後來也很快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這一中國的世界文學獎項有眼光很專業,受到了一些外國重要詩人和作家的關注和讚許。事實證明,沒有文化自信所帶來的文學眼光,這樣獎的設立是不會成功的。

近年來,中國作家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安徒生文學獎、雨果文學獎、入圍國際布克獎也說明,中國當代文學與世界文學已經建立了對話,繼偉大的中國古代文學之後,中國當代文學也進入了世界文學的評價和研究體系,這也使得中國作家進一步有了信心。中國當代文學之所以能夠不斷取得這樣的成就,跟與我們世界文學的交流也有密切的關係,當代文學的發展不是說把門關起來,莫言就出現了。這些作家繼承著中國優秀傳統文化,就像老樹上生出的新枝,他們既受到了中國本土的文學、文化的滋養,另一方面,他們跟世界文學也形成了一種對話關係。現在是一個全球化的時代,在全球化的時代裡,各個國家、民族創造的優秀文化之間,都會互相的激盪和影響。

我們正處於一個由中國深度參與和引領新全球化的時代。作家必須要放眼全球,因為中國人每天都在世界各個地方創造著新的故事,這一全新的景象,是我們的作家過去所沒有面對和經歷過的事情。因此,書寫和講述中國人新的傳奇,新的故事,是作家神聖的使命和責任。要更好地進行文化創新和文學創新,就要更深地紮根人民。作家只有身入、心入、情入人民,才能創作出人民認可的好作品。可以說,文化自信和創新發展相輔相成,對作家來說,以這兩點為雙翼,就可以更好地在文學的天空中飛翔。

一個民族的偉大歷史進程,一定要有文藝的發展與繁榮相伴隨。國運昌盛,文運必興。面對新時代、新現實和新生活,廣大文藝工作者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新舞臺、新機遇和新動力,只要堅定信念,開闊視野,勇於創新,腳踏實地,深深植根於億萬人民的偉大實踐之中,繼往開來,再接再厲,就一定能夠開創我國文藝工作的新局面。而廣大作家的使命,就是將文運和國運緊密相連,關注時代、關注現實、關注生活,努力創作出更多無愧於偉大時代、無愧於偉大人民的優秀作品。

邱华栋:植根生活的文学创作|光明讲坛195讲

光明講壇工作室出品

長按識別關注 望文才熠熠

製作:陳 鵬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