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27 爆紅三年之後,餘秀華說被很多人理解是不可能的也沒有必要

距離餘秀華的詩在網絡上一夜爆紅,過去了三年多的時間。有許許多多的標籤貼在她身上,讓她在事實上成為中國近幾年來最為人所熟知的詩人。而這正是因為,她不僅僅是個詩人,人們關注她這個人更多於關注她的詩。

最近,她又出版了新書——首部散文集《無端歡喜》。於是,餘秀華又一次來到她已經熟悉的北京,進入到緊鑼密鼓的採訪和四面八方的活動包圍中。我們的記者也去見縫插針地和她聊了個天。

餘秀華是一個著名的會讓記者頭疼的採訪對象。她喜歡打趣、自嘲、挑逗,妙語迭出,又隨時打情罵俏。這更讓人不禁思考:怎樣才是真正的餘秀華?

爆紅三年之後,餘秀華說被很多人理解是不可能的也沒有必要

餘秀華,詩人。1976年生於湖北省鍾祥市石牌鎮橫店村,因出生時倒產、缺氧而造成腦癱。2009年,餘秀華正式開始寫詩;2014年11月,《詩刊》發表其詩作;2015年2月,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為其出版詩集《月光落在左手上》。

對於餘秀華,我一直有困惑。我想避開鏡頭、避開麥克風、避開閃光燈、避開圍攏在她身邊的人群,單獨見一見她。

等到真的見了面,卻和我想象中的並沒有什麼不同。唯一不同的是,我被她一身質地清爽的碎花旗袍所吸引,覺得餘秀華還是挺好看的。她頭髮梳得俏皮,依舊帶著標誌性的眼鏡,頗有些含情少女的姿態。

爆紅三年之後,餘秀華說被很多人理解是不可能的也沒有必要

餘秀華

剛一見面,餘秀華就張開懷抱開始了挑逗:“又是個美女,來吧!”“不好意思,本來應該是個男生來採訪您的,我知道您喜歡帥哥。”“讓男生見鬼去吧!”於是我們的聊天就在這樣的畫風下開始了。

迷茫就迷茫吧,

反正我自己暫時也解決不了它

喜歡餘秀華者,喜歡的是她的大膽與坦率,是她的詩歌中質樸的蓬勃的力量。不喜歡餘秀華者,不喜歡的是她的寫作和想法上的某些侷限,是外界對於她的過度追捧,是她面對外界蜂擁而至的讚美與詆譭時張揚且狂傲的姿態。

至於我自己,我的態度是複雜的。我喜歡她早期的一些詩歌,在那些粗糲的詩句裡我讀到很多驚喜,尤其是那種混沌的、沒有化開的力度感。在一種私密的閱讀經驗裡,我感受到了她與秘魯詩人巴列霍之間某些相似的情感體驗。那時候我想,如果餘秀華能夠繼續寫,敢於做更大的突破,假以時日肯定可以寫出更好的詩。

爆紅三年之後,餘秀華說被很多人理解是不可能的也沒有必要

《月光落在左手上》

版本:理想國·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2015年2月

但是到了《我們愛過又忘記》這本詩集,我讀到的卻是失望。最初的震撼消失了,很多詩寫得過於匆忙,意象和用詞也基本是陳舊的,甚至變得有些同質化,力量感也大大減弱。向她問起這個問題,她的回答很坦然:“每個人的詩歌意象都可能會不斷重複。我原來的詩歌是我年紀比較輕的時候寫的,那時候我對愛情比較執著,對生活比較絕望,所以過去有人說我寫的詩歌太用力。現在,我是想愛而不敢愛,沒有特別深的感觸和徹底的決心,詩歌自然而然地就弱了。所以我就陷入了迷茫期。但我覺得要順其自然,迷茫就迷茫吧,反正我自己暫時也解決不了它。”

採訪期間,餘秀華說得最多的一個詞就是“順其自然”。在這本名字顯得有些“佛系”的散文集中,她經常提到的詞語也是“順其自然”。她說:“主動接受是對抗的捷徑”。成名後的這幾年,餘秀華其實很清醒,並沒有被這些突然闖入生活的人與事衝昏了頭腦,在書中時時可以看到她的透徹的自省與明辨力。

爆紅三年之後,餘秀華說被很多人理解是不可能的也沒有必要

《無端歡喜》

版本:新經典· 新星出版社 2018年6月

於她而言,每一次離家外出,都是“從鄉村到城市,從一個人的日子到許多人共同組織起來的虛幻”,但她並沒有反抗這種虛幻,連委婉的拒絕都沒有,而是熱烈地投身其中,她將此稱為生活的“嬉戲”:“我不能在生活允許我嬉戲的時候浪費這樣的機會。生活沒有教會我順從,但是我知道要順其自然。”

被人看透是很虛妄的事情

既然要順其自然,為何又對一些質疑和謾罵如此敏感呢?為何要為那些無謂的事情將自己推到風口浪尖上呢?這不是和自己的說法產生了矛盾嗎?以這本隨筆集中收錄的兩篇文章為例,餘秀華重釋了自己的成名詩歌《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她在文章中很認真地解釋了“睡你和被你睡是不一樣的”,“睡”是一種主動的積極的態度,是一種追尋的過程,而“被睡”則放棄了主動,暗含無奈的迎合與隱藏的逃逸。並且,這首詩其實與任何一個具體的人都沒有關係,她不是真的大膽,只是說說而已。這是不是說明,餘秀華常常掛在嘴邊的“無所謂”其實並不真的是“無所謂”,她並不是真的不在乎大家的看法,而是渴望著大家能夠不帶偏見的客觀地看待自己?

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

餘秀華

其實,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無非是

兩具肉體碰撞的力,無非是這力催開的花朵

無非是這花朵虛擬出的春天讓我們誤以為生命被重新打開

大半個中國,什麼都在發生:火山在噴,河流在枯

一些不被關心的政治犯和流民

一路在槍口的麋鹿和丹頂鶴

我是穿過槍林彈雨去睡你

我是把無數的黑夜摁進一個黎明去睡你

我是無數個我奔跑成一個我去睡你

當然我也會被一些蝴蝶帶入歧途

把一些讚美當成春天

把一個和橫店類似的村莊當成故鄉

而它們

都是我去睡你必不可少的理由

但餘秀華並沒有承認。她說,被很多人理解是不可能的,也沒有必要。對她來說,倫理道德不過是一種遊戲。“即使是睡覺也要寫得大氣一點嘛。”至於在網上為自己爭辯,餘秀華很誠實地說:“有時候事情來了,你就會有一種應急的態度,應急的時候表現就會不一樣。我其實是一個很矛盾的人,很糾結,沒有那麼灑脫。”

關於這一點,她在《無端歡喜》中講了一個故事:一個人因為在網上寫的文字優美的遊記而獲得眾人好評,但後來有人指出這些遊記中存在著原則性的錯誤,這個作者不承認,於是就有了爭吵和攻擊,再後來,人們才知道這人是個重殘患者,根本不可能去過那麼多的地方旅行,她所寫的都是網上的資料加上自己的臆想。餘秀華覺得自己和故事中的人不一樣,因為她為之爭辯的事情並非是毫無道理的死磕,而是與虛構的事物抗爭。“從某種意義上說,我是一個現實主義者,我對虛構的事物沒有好感。”

這是餘秀華獨特的處世觀,她對世界看得很清楚,因此感到痛苦,但當背對內部世界面向外部世界時卻選擇裝傻。“我會把問題看得很清晰,但我不一定會對抗,也不會逃跑。當事情來臨時,我會面對它,配合它。為什麼要逃跑呢?要學會裝傻。”她甚至毫不諱言自己的“侷限”與“粗淺”,“我有如此多的侷限,而且困在這些侷限裡不能自拔。”“我對生命沒有足夠的認識,這是我常常受困的原因。”

爆紅三年之後,餘秀華說被很多人理解是不可能的也沒有必要

《我們愛過又忘記》

版本:新經典·新星出版社 2016年5月

這也許解釋了餘秀華為何如此擅長自嘲。談到自己的出名,她打趣說“我現在很著名,臭名遠揚”。談到有人評價自己是“蕩婦詩人”,她在書裡嘻嘻哈哈:“蕩婦詩人四個字在網上飄啊飄,天空飄來四個字,你敢不當回事兒?可是這四個字真正與我沒有半毛錢的關係。我除了會盪鞦韆,還會蕩雙槳,如果實在沒有飯吃了,也會當內褲。更重要的是我愧對蕩婦這個稱謂,一想到蕩婦,就想到眼含秋波,腰似楊柳,在我面前款款而來。而我這個中年婦女,腰都硬了,還怎麼去蕩呢,說起來都是淚啊。好吧,蕩婦就蕩婦,我從堂屋盪到廚房,從廚房盪到廁所。後來一不小心就盪到了北京、廣州等地,我寂寞地盪來盪去,警察看見了問都不問,我愛祖國如此和平。”

用餘秀華自己在書中的話來形容,她活得“張牙舞爪”。讀這本散文集時,我常常驚異於她在文章裡談到世事時那種通透的態度和清晰的理性,這和她在詩中袒露的面貌大不相同。她說一個人的精神裡至少有四分之一個孔乙己。她說詩歌的本質是向內走的,外界的變化如果達到了引起內心的變化,才可能引起詩歌的變化,那些走馬觀燈似的聚散,她還沒有能力將其深入內心。她說活著要拒絕大詞,其實就是說要順其自然,什麼活得有意義啊,展現自己堅強的一面啊,都沒必要,舒服就好。她說她讀書很少,但只要讀書肯定會把書讀透。她說她喜歡昆德拉、雨果,最近在讀卡爾維諾的《樹上的男爵》。她說她走了那麼多地方,覺得還是橫店村最適合自己。她說,被人看透是很虛妄的事情。

“我的身體裡也有一列火車,但是,我從不示人。”她曾經只是在詩裡袒露真正的自己,可是如今,她分明在將鏽跡斑斑的自己袒露給世人看。雖然這個過程是被動的,也是被種種力量推著搡著往前走,但她“並不畏懼”。

爆紅三年之後,餘秀華說被很多人理解是不可能的也沒有必要

餘秀華

對話餘秀華

要讓人生有意思,而不是有意義

新京報:你好像曾經說過,寫詩是出賣自己的靈魂。而散文比詩歌更為直白,更容易洩露隱秘的情感和生活的細節,你會不會覺得出了這本散文集就又一次出賣了自己的靈魂?對你而言,寫散文和寫詩最大的不同是什麼?

餘秀華:我好像沒有說過“出賣”這個詞語,基本上不會用這個詞。其實這個要看你自己怎麼看,有些人不喜歡在眾人面前將自己袒露出來,但我並不畏懼。只要不是刻意曝光,時時而為,也不一定就是壞事。說起來,詩歌與散文只是形式的不一樣。散文字數多,想要寫得好看就應該寫得更加透徹、更有深度一些。寫散文首先得有想法,如果只有語言的華美而沒有實質內容,這個文章就是虛的。詩歌對語言的要求就要更高一些,更有藝術性。所以語言真的像一口礦井,詩歌為什麼會打動人,因為它可以把內心深處的東西攝取出來,而我們平時是不會用這種方式來表達的。

新京報:在你成名後,你和詩歌的關係發生了一些轉變,你意識到了嗎?從前詩歌於你是柺杖,如今詩歌於你是槓桿,藉助詩歌的力量,你的生活發生了很多好的變化,但代價也隨之而來,“餘秀華”這個名字如今被附加了很多額外的東西,而這些變化對詩歌本身也造成了損害。

餘秀華:附加的那些東西是很自然的事情,那些標籤早晚會被時間剝蝕的。無所謂,損害就損害吧,反正我也不想一輩子做個詩人。而且我甚至覺得這是一個良性循環。其實我對我的詩歌還是有些自信的,它沒有那麼差。大家首先對我這個人產生興趣,不管它是出於一種什麼心理,哪怕是獵奇的心理,最終大家還是要看你的文本,如果這個文本不那麼差勁,它就會形成一個良性循環。這是我這個“老”女人的看法。

新京報:有些人認為你是詩歌的既得利益者,你怎麼看?

餘秀華:那些人的理解非常狹隘。詩歌憑什麼就不能給詩人以利益呢?作品才是根本性的問題。不管是貧窮還是利益,這些都是詩歌以外的東西,況且我也沒有得到多少利益。如果你因詩歌而獲得利益,那是詩歌在報答你。詩歌本身才是終極的利益,寫得好就是寫得好,不好的詩一眼就可以看出來。

新京報:這本書給我的感覺其實是一本隱秘的情書集,你不僅在其中聊了很多關於愛情的看法,也收錄了一些寫給別人的情書。在談到愛情這個問題時,你就會變得有些不一樣,和那些談論生命存在的文章風格迥異。

餘秀華:在愛情上,我很矛盾。我很容易喜歡一個人,但也很容易就把他給忘了。我年輕的時候對愛情死心塌地,但三十多歲之後就變得有些“花心”了。花心就花心唄,無所謂。如果我喜歡你,你就是宇宙中的太陽。我會同時喜歡很多人,那些人就是小星星。如果太陽落了,就會有最大的星星升起代替太陽,如果這個星星落了,還會有新的星星升起。我很容易產生喜歡的感覺,但更容易後退。面對自己喜歡的那個男人,我還是會緊張害怕,完全處於打不開的狀態,心理打不開,身體更打不開。所以我對自己很絕望,感覺自己永遠得不到愛情。唉,人的一生裡很難有真的愛情。

新京報:你在這本集子裡談到了對於死亡的態度,你說,活著是整個宇宙最寬泛的東西,我們的所謂意義和價值充其量就是一條直線,把另外的風景棄置一邊是很可惜的一件事情。你是否認同“生活本身即是意義”?

餘秀華:人生其實是沒有意義的,但是既然來到了這個世界上,就要接受它,就要讓自己快樂。快樂可以說是人生的意義。人生的悲哀就在於它是沒有意義的存在,同樣人生的幸福也在於此,於是我們可以死皮賴臉地活得興高采烈。要讓人生有意思,而不是有意義。

來源 新京報書評 採寫 | 新京報特約記者 楊司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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