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獨孤島主
6月22日傍晚，王家衛發了一則微博，宣佈把梁朝偉完美地交還給友人。
這個「友人」和王家衛微博裡提到的「她」，自然是劉嘉玲。而裡面提到的「一段光榮的歷史」，指的則是梁朝偉和王家衛的澤東電影公司合約到期一事。
因為在早年間，負責梁朝偉的經紀事宜的，是曾經打造出梅豔芳的蘇孝良，但是因為種種原因兩人並不太合拍，於是在劉嘉玲的建議下，梁朝偉才找到王家衛的澤東公司，簽約至今。
在王家衛發微博十八分鐘之前，澤東電影的微博也發了聲明，表明從1998年梁朝偉和澤東公司簽約開始，留下了很多讓人難忘的電影瞬間，而在二十年合約到期的這個關鍵節點，「我們決定和這個20年的朋友，一起探索新的方向，彼此不再以合約約束彼此。」
很委婉，很優雅。
梁朝偉發給媒體的訊息中寫道：「各位記者朋友大家好，我是梁朝偉，我與澤東電影公司的經理人合約已經圓滿結束啦，以後大家有任何工作上的需要，可以暫時聯絡我太太劉嘉玲，多謝大家。」
隨後劉嘉玲接受港媒採訪時表示，「我只是暫時性幫忙老公，做個聯絡人，等物色到適合經紀人，我會交給新經紀人處理。至於他為何這麼突然公佈，你們見到偉仔本人，自己問他本人啦！」
而劉嘉玲本身自己也開設了一家娛樂產業文化公司，其中也有經紀人部門，有人猜測梁朝偉是否會簽到劉嘉玲的公司旗下，對此劉嘉玲的答覆是，「我有自己的娛樂公司是另一回事，自己的公司是自己的東西，不要混淆這兩件事，我只是在梁朝偉還沒有找到合適的經紀人公司的時候，擔任他的暫時聯絡人而已。」
梁朝偉與澤東公司合約到期，自1998年迄今正好二十年，這二十年見證了澤東老闆王家衛與梁朝偉攜手為香港及世界影壇貢獻出一批經典名作的過程，對梁朝偉個人來說亦是表演生涯最巔峰的時段。
不過，雖然合約的時間是二十年，但是梁朝偉和王家衛的合作，卻要從1990年的《阿飛正傳》算起，足足二十八年的時間。而澤東公司，則是在1992年才成立的。
不要被「澤東」這個公司名嚇到了，它是Jet Tone Film Production的音譯，因為當年公司開在九龍城秀竹園道，旁邊就是啟德機場，每天不斷有飛機從樓頂飛過，聲音很大，就想到了這個名字。Jet，是噴氣式飛機的意思。
啟德機場以延伸到海里的跑道聞名
這樣的合約變動，世人不免紛紛猜測，王、梁長達二十八年的合作是否會告一段落？這次「勞燕分飛」會為華語電影帶來怎樣不同的路向？
在我看來這種揣度並無必要。這不過是電影發展歷程上的一個必經之路而已，合約，只是一種約定關係；它的解除，並不直接等於合作結束。
首先，在梁朝偉正式簽約澤東，甚至是1992年澤東成立之前，已經與王家衛有過相當傳奇的合作，那就是我們上面提到過的，1990年的《阿飛正傳》。
儘管目前所能看到的正片中，梁朝偉的戲份僅剩下最後的閣樓梳頭長鏡頭，但已然顯出「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韻味。
《阿飛正傳》
僅在之前一年的1989年，梁朝偉在無線電視演出了他電視生涯迄今最後一部作品《俠客行》，在劇中仍然保持了自《鹿鼎記》以來的插科打諢形象，這可以被看做梁朝偉所擅長的戲謔角色的的一個年代總結。
《俠客行》
而與此同時，在1989年侯孝賢的《悲情城市》裡，梁朝偉飾演的林文清，卻又展露出了一種完全不同的樣貌，那是以沉默的基調緩慢吐露大時代下小人物的內化心聲。
《悲情城市》
張揚與沉默兩種氣質，同時在1980年代末梁朝偉出演的影視角色中存在，而《阿飛正傳》的最後場景，也能夠被視為一個有些寓言化的場景，它一方面讓世人窺得了這位年近而立的演員可塑性極強的一面；另一方面，也成為了梁朝偉在此後和王家衛合作的一系列電影中，那種具有一定共性的人物的縮影。
《阿飛正傳》原本有上下集，梁朝偉亦拍攝了不少戲份，但因為首集票房慘淡及出品方經濟困難，下集最終遙遙無期，梁的戲份也僅剩下一段，與宣傳海報上與一眾巨星並列的格局相去甚遠。
這個歪打正著的錯位段落帶出的曖昧氤氳，在多年後金宇澄的《繁花》中被詮釋得淋漓盡致，這段演出中數錢、梳頭的動作，成為多年後被津津樂道的表演典範。
從《阿飛正傳》往後，你就能看出來我們在上面所說的，「合約結束並不等於合作結束」的例證。因為，合作早就開始在合約開始之前。
事實上，在1998年前，梁朝偉相繼出演了《東成西就》、《東邪西毒》、《重慶森林》及至《春光乍洩》等澤東出品的電影，與澤東公司的合作堪稱天衣無縫。
在這些電影中包含極端搞笑的喜劇角色，還有孤獨的都市小民，亦有憂鬱的盲俠，這對慣常以眼神完成表演中出彩時刻的梁朝偉來說是另一維度的挑戰。
《東邪西毒》
《春光乍洩》則因應自身拍攝過程的無比漫長而令片中兩名男主角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糾纏本身充滿傳奇色彩。此片中梁朝偉以一種洗盡鉛華的姿態灌注於黎耀輝沉默是金的遊走過程中，奠定了其後他在王家衛導演作品中一路延續的基調。
《春光乍洩》
此片獲得戛納最佳導演獎，是王家衛的國際化之路上里程碑式的作品，這個關節，亦開啟了長達二十年的王、梁合作的黃金時代。
在這之後，《花樣年華》則順理成章成為王家衛、梁朝偉、張曼玉及拍攝班底甚至澤東公司創作水準與成就的最高峰。繼憑藉《重慶森林》、《春光乍洩》斬獲香港電影金像獎影帝之後，《花樣年華》中的周慕雲更令梁朝偉獲得了戛納影帝，王家衛吸收了劉以鬯文學作品裡的曖昧幽氛，將周慕雲塑造成為一個禮貌、剋制然而慾望湧動的矛盾個體。
《花樣年華》
彷如定格的站立、佔據非主位構圖的存在，明亮而憂鬱的眼神，梁朝偉經年建立的低調內斂的表演方式在《花樣年華》中如魚得水，也形成了一種堪稱「梁朝偉式」的「表演作者」風格。
幾乎在整個2000年代的表演作品中，梁朝偉都一直在貫徹這樣一種兼具冷幽默、憂鬱迷狂氣質及沉沒式完整連貫的表演方式。在與澤東合作的《天下無雙》、《2046》、《地下鐵》、《一代宗師》中，這樣幾乎形成刻板印象的表演不斷複製。
《天下無雙》
當然，這並不是說梁朝偉的表演單一，而是王家衛作為電影導演的作者性實在是太過強大，這樣的個人風格化明顯的表演模式比較集中地展現出了王家衛主導創作的電影對於某種人物塑形的迷戀傾向，這樣的把控在一開始成就了電影也成就了角色的表演者，但在日久經年後也不能避免成為一種既定印象，不過放置到國際視野下來看的時候，這樣的堅持，亦呈示出了華語藝術電影中彌足珍貴的「一意孤行」氣質。
王家衛的電影作者性以及他與梁朝偉合作下的這些作品，也直接造定了澤東電影公司成立二十五年來電影作品的精緻、雅笑、都市化的整體形象。梁朝偉在《2046》中自我復刻的周慕雲及《一代宗師》裡厚積薄發的葉問，幾乎代表了相對完整的澤東電影的進化軌跡，他的演出及獲得的明星效應成就了澤東的傳奇，澤東及王家衛創作也成就了梁朝偉個人表演個性的完整塑形。
《一代宗師》
當然，澤東不止經紀著梁朝偉，張震、范植偉、張榕容等旗下藝人，皆代表著不同階段澤東公司影片出品業務廣泛的區域性與多元化。藝人所演繹的作品，倘若理成一條線去看，你就會發現，和澤東公司以及澤東公司最重要的創作者之一王家衛的創作履歷，有著一脈相承的變化。
隨著近年來王家衛創作重心越發「離香港化」的表象，梁朝偉在澤東電影中呈現的「廣東/香港/上海」的空間交錯想象，相對十數年前的內地與香港電影文化語境，其可復現性已經不可同日而語。
在合拍電影已經成為目下華語主流商業電影創作主流的狀態下，在《一代宗師》裡的表演絕對是梁朝偉近年來的澤東作品中最厚重同時也最具象徵主義意味的一次演出。
《一代宗師》中的葉問是歷經時代滄桑，見證變革的武林高手；而飾演葉問的梁朝偉，則以演員的身份，親歷了澤東電影在這幾十年間創作的轉向，戲裡戲外，電影與現實，均構成精妙的對應關係。
於是，我們能看到《一代宗師》中，延續王家衛作品數年磨一劍的慣例，葉問細緻到嘴角的面部微表情，那不僅是葉問這個角色個人在大時代轉換中顛沛的見證，亦是作為演員的梁朝偉在如今相對較低電影產量的情形下，多年來在澤東電影中所積累下來的表演定勢的一次深度印刻，儘管間中仍有《聽風者》、《大魔術師》之類的多元角色，但大眾對於此時此處的梁朝偉的最直觀形象，其實早已經被影帝光環及在澤東電影中呈現的一系列重量級角色所固定。
《聽風者》
因此，對於開頭提到的這則新聞，似乎回味其所帶來的討論與迴響，遠比迴響質詢的問題本身更具意義。
事實上，這不會是真正意義的「再見」，合約到期這一事實背後，或許彰示著對梁朝偉本人及澤東（或王家衛）未來路向變化的可能。
這在以時間為座標軸計量的電影創作史過程裡，再平常不過，其意圖與結果往往是非常正面的。
這未必是一種推翻，一定是更富積極意義的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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