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0 諾獎得主彼得·漢德克:他愛這個世界,儘管世界不愛他

撰文 | 柏琳

我們誤會了彼得·漢德克。

但這不能怪我們。這個奧地利人很分裂,你很難找到理解他的通道。

他被視作“德語文學活著的經典”,世人把他當做一個充滿後現代風格的作家,一個先鋒派,一個和世界對著幹的人。

诺奖得主彼得·汉德克:他爱这个世界,尽管世界不爱他

知道漢德克的中國讀者念念不忘他的戲劇《罵觀眾》,或者和大導演維姆·文德斯的合作,漢德克每聽到這些話都一臉無奈。寫出反傳統戲劇規則的《罵觀眾》時,他才22 歲,那時候還沒有“後現代”這個詞,他不理解為什麼讀者喜歡往他身上貼一塊“後現代主義”的標籤。

他甚至拒絕“反叛”這個詞,因為那是“年輕姑娘才幹的事兒”,漢德克覺得自己是個傳統作家,更願意“成為托爾斯泰的後代”。

但往往事與願違。這個留著一頭“披頭士”式中長髮的男人,長年獨來獨往,他用敘事表達夢想,試圖打破語言的條條框框,描述人們孤寂迷茫的生存狀態。他愛這個世界,儘管這個世界並不愛他,並且讓他成了所謂“另類”。

誤會

一個勉為其難的劇作家

1966 年4 月,著名德國作家團體“四七社”成員在美國新澤西州的普林斯頓開會,與會者包括當時走向巔峰的君特·格拉斯。時年23 歲的彼得·漢德克飛越大西洋,不請自來出現在會場,破口大罵當時的德語文學墨守成規、語言軟弱無能,在場的文學前輩目瞪口呆。

漢德克暴得大名,被喻為德國文壇上和“20、40 一代”完全不同的“68 一代”革命性文學新星。他這一反叛形象還因為同年出版的劇本《罵觀眾》而家喻戶曉。

寫《罵觀眾》時他還是個窮學生,坐在床上用膝蓋墊著打字機,在六天裡一氣呵成。《罵觀眾》只有四個無名無姓的說話者在沒有佈景的舞臺上近乎歇斯底里地“謾罵”觀眾,這部戲在德語文壇上引起轟動。

诺奖得主彼得·汉德克:他爱这个世界,尽管世界不爱他

《罵觀眾》,彼得·漢德克 著,世紀文景 |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3年1月

年輕的漢德克以一場“語言遊戲”粉墨登場,《罵觀眾》這種“反戲劇”的做法,部分靈感來自維特根斯坦的語言批判思想,更多的像是“遊戲”——上世紀60 年代,歐洲劇院裡大多上演夢幻性質的傳統戲劇,漢德克覺得那是一種幻象,決定寫一齣戲來開開玩笑,告訴觀眾,“你們的時間空間就是演員的時間空間”。

一場玩笑卻成就漢德克的成名作,今天他還在為這“盛名”所苦,“《罵觀眾》只是我早期的一個小小的作品,更多像是一部完整的話劇之前的引言”。在《罵觀眾》之前,漢德克的小說《大黃蜂》已獲出版社認可,他想成為一個職業作家,卻發現除了小說,還需要寫點戲劇才能生活。

在漢德克開始寫作的年代,藝術形式是互通的,劇本被當做文學作品來閱讀。當大學教授在臺上講授法律課程,他在臺下看尤奈斯庫的劇本,讀迪倫·馬特的小說,聽披頭士的歌,跟著歌曲節奏,捕獲創作靈感。

他對而今的藝術生態頗有微詞,“文學和戲劇的距離越來越遠,戲劇和寫作成了兩個圈子”,而他總被當成先鋒劇作家。第一次來中國,讀者的問題都圍繞《罵觀眾》《卡斯帕》等他最初五年的作品,還迫切想知道他對於劇場實驗和電影改編的看法。漢德克不喜歡這些問題,他說自己不過是個勉為其難的劇作家。先鋒?其實並不像。

诺奖得主彼得·汉德克:他爱这个世界,尽管世界不爱他

在寫完改革傳統形式的最初幾部戲後,漢德克迴歸了經典話劇,陸續寫下《不理性的人終將消亡》《關於鄉村的故事》等戲劇,後者更是以古希臘的三大悲劇作家埃斯庫羅斯、索福克勒斯、歐里庇得斯為榜樣。

如果寫作是一棵大樹,對漢德克來說,主幹是史詩性的敘事,戲劇只是“美麗的枝杈”。史詩性的創作在處女作長篇小說《大黃蜂》裡已見端倪。敘事的長河從童年心靈創傷中奔湧而出,支離破碎的敘述成為漢德克生存體驗的表達形式。而創傷性結構是這個出生在奧地利底層家庭的不幸的年輕人的印記。

天性

在寫作中他才能體驗他人

漢德克有一個自殺的母親。她自殺時,漢德克29 歲,母親的死帶來的是一種鉗制他的魔咒——他終生都在苦思,被異化的生命如何找回生活的感覺?

1942 年彼得·漢德克出生在奧地利克恩滕州格里芬一個鐵路職員家庭。貧窮的家庭供不起漢德克上學,他被迫上了八年牧師學校,直到1961 年進入格拉茨大學讀法律,併成為“格拉茨文學社”的一員。文學對於漢德克來說,是認識自我的通道。進入70 年代後他從戲劇創作中的語言批判轉向尋求自我的“新主體性”文學,轉變的契機在於因母親自殺而寫成的小說《無慾的悲歌》。

他用一種身臨其境的敘述方式表現母親的生與死。這個天性熱情的女性,因為出生在天主教小農環境裡,被迫終身忍受無慾望的道德教育和貧窮的小市民生活,文學無法拯救她於毀滅,自殺是抵抗異化的歸宿。母親被異化的人生成為漢德克寫作的陰影,他發出質問社會暴力的敘述之聲,先後發表了《短信長別》《真實感受的時刻》《左撇子女人》,從不同的角度表現真實的人生經歷中如何擺脫現實生存的困惑。

從22 歲創作《大黃蜂》開始,漢德克就著迷於探索自我內心世界,自甘於一種危險境地——在自我世界裡拔不出來。上世紀80年代後,他從巴黎回到了奧地利薩爾茨堡,過起了隱居生活。此時他閱讀了大量的描述外部世界的法國新小說,但很快他就意識到,只表述外在世界不夠,“如何處理你的內心世界和外在世界的平衡”成為他寫作中最重要的問題。

這段時間他先後寫下《鉛筆的故事》《痛苦的中國人》《試論疲倦》等,但最能體現漢德克此時精神狀態的,是“歸鄉”四部曲(《緩慢的歸鄉》《聖山啟示錄》《孩子的故事》《關於鄉村》)。

诺奖得主彼得·汉德克:他爱这个世界,尽管世界不爱他

他喜歡大自然,隱居時經常面對無人的原野寫作,也時常因為害怕而回家。“歸鄉”四部曲是他尋找自我與世界關係的轉型,在四部曲的尾聲,主人公找到了自我在世界站立的方法——獲得“寫作的權利”來捕捉真實。

感受真實的時刻,對於每一個人來說都非易事。漢德克生活中也和普通人一樣,經常被生活的“固定路線”磨得存在感無足輕重,只有在寫作中他才能體驗他人,讓自己愉悅。

迴歸

寫作的時刻無限接近良知

“我是我自己的囚徒,寫作把我解放出來”,漢德克每天都對自己這麼說。雖然外界對他80年代的隱居封閉狀態很擔憂,但這是他的主動選擇。他想讓心靈進入一個叫做“永恆”的“另一個空間”,那個空間也許像一個烏托邦,但不知道入口。

那個空間裡起碼沒有戰爭。挑剔的和平主義者漢德克,從童年開始,戰爭記憶就是影響未來情感世界的恐怖幽靈。蘇聯解體、東歐劇變,南斯拉夫內戰……不太平的歐洲,90 年代的社會現實把漢德克拉回“外部世界”。從《去往第九王國》開始,他的作品到處潛藏著戰爭的現實和人性的災難。1996 年,他發表了遊記批評媒體語言和信息政治,成為眾矢之的。1999 年,在北約空襲的日子裡,他兩次穿越塞爾維亞和科索沃旅行。為了抗議德國軍隊轟炸這兩個國家和地區,漢德克退回了1973 年頒發給他的畢希納獎。2006 年3 月18日,漢德克參加了前南聯盟總統米洛舍維奇的葬禮,媒體群起而攻之,他的劇作演出因此在歐洲一些國家被取消,杜塞爾多夫市政府拒絕支付授予他的海涅獎獎金。

诺奖得主彼得·汉德克:他爱这个世界,尽管世界不爱他

《去往第九王國》,彼得·漢德克 著,世紀文景 |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4年5月

南斯拉夫深藏在漢德克心中。《夢想者告別第九王國》輓歌式地描寫了他與南斯拉夫的內在關係,特別是其解體在他心靈的震撼。儘管飽受非議,他卻一直為這些關於南斯拉夫的作品而驕傲。

但他始終不是一個政治性的作家,他的驕傲在於寫作的時刻——獨自一人,無限接近良知。他經常引用歌德的一句話來形容自己的寫作狀態,“喜悅和痛苦交替著碾過我的心頭”。

他也有恐懼——因為寫作是一種未知的冒險,“你不是任何時候都能寫出來”,74 歲的彼得·漢德克,往後每天經歷的所有時刻,都不是慣常的時刻。

本文刊載於2016年11月5日《新京報·書評週刊》B02版。

作者 | 柏琳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