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22 李希貴:還有比抓小偷兒更重要的事情

李希貴

山東高密人,北京市十一學校校長。

20世紀90年代以來,提出並實施了以課內大量閱讀為基礎的中小學語文主題學習實驗,主持新學校行動研究,推進育人模式改革,在實踐中構建了治理多元、管理扁平、課程多樣可選擇的生長性學校生態系統模型,讓教育最大限度地幫助學生喚醒自己、發現自己、成為自己,初步形成了學生自主生長的學校生態。出版有《學生第二》《面向個體的教育》《教育藝術隨想錄》等專著。

李希貴:還有比抓小偷兒更重要的事情

一、老師的心目中不應該有壞學生

1995年秋天,有人找我反映了一個情況:有兩個青年經常在下午課外活動時間,在校園圍牆外,從失修的磚牆縫裡向學校女廁所裡偷窺。

經暗地觀察,我們發現這兩個青年竟是我們學校高一年級的新生!

問題非常嚴重。按常規,這樣的行為應該定性為“流氓”行為,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容忍的。迅速地做出處分決定,對學校而言再容易不過了,但這個決定卻會影響兩個孩子的一生。很明顯,如果我們把這件事張揚出去,給這兩名學生扣上一頂“流氓”帽子的話,他們從此將生活在一個被人鄙視的世界裡,周圍的人都會用另一種眼光來看待他們。他們很可能一生都將揹著這個沉重的包袱,抬不起頭來。

我想起了一個故事。在英國國家藝術畫廊中,有兩幅引人注目的藏畫:一幅是狗的骨骼圖,另一幅是狗的血液循環圖。這是當年一個名叫約翰·麥克勞德的小孩子的作品。在上小學的時候,有一天,約翰·麥克勞德忽然想親眼看看狗的內臟是怎樣的,於是和幾個同學偷偷地套住校長家的狗把它給宰殺了,把內臟一個個地分割開來觀察。按照學校的規定,麥克勞德是要受到嚴厲懲罰的。

慶幸的是,他遇到的是一位開明的校長,他對麥克勞德最大的“懲罰”就是要麥克勞德畫一幅狗的骨骼圖和一幅狗的血液循環圖。校長的巧妙“懲罰”激發了麥克勞德的好奇心、創新意識和探索精神,最終他成為一位著名的解剖學專家,並因為發現了胰島素在治療糖尿病中的作用而獲得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

不要輕易對學生做出結論,不要輕易揮動處罰的大棒。

還是先從調查入手吧。

我認識其中一名學生的家長,於是就去拜訪學生家長。

沒想到,家長見到我非常高興,說自從孩子進入高中後,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愛學習了,一天到晚老躲在自己的房間裡學習,連星期天也不出自己的屋子。晚上孩子經常熬夜到很晚,有時候午夜一兩點鐘還在學習。家長看在眼裡,又心疼,又高興。

憑經驗,我感覺這個孩子肯定有屬於自己的隱秘。

經過深入瞭解我發現,兩個學生在家裡果然把功夫下在讀言情小說上了。不到三個月,一人啃了十幾本。書都是從大街上的書攤上租賃的。這兩個孩子都喜歡讀書,但家長卻把孩子的學習看得很重,一味地要分數、要名次,課本以外的書一律不準看,更不讓買。孩子沒辦法,只好擠出零花錢到小書攤上租書看。偷偷摸摸、躲躲藏藏、良莠不分,結果就陷到了言情小說的泥潭裡。

據班主任反映,這兩個學生一入學就跟別人不一樣,在校園裡獨往獨來,集體活動不見他們的動靜,班級工作沒有他們的影子,一天到晚神秘兮兮地好像生活在另一個世界裡。

我心裡有底了。這兩個處於青春期的孩子,正處在情緒極不穩定的時期,他們的行為正是那種青春期的心理躁動、對異性的過分好奇所致。而格調低俗的小說“推波助瀾”,又強化了他們的這種好奇和躁動。

看來,不能盲目“上綱上線”,更不能因此歧視他們、拋棄他們。

我們擬定了一個教育計劃:

①保密,除了當初瞭解此事的幾個人之外,對任何人,包括家長,都絕不張揚,對學生本人則不予揭穿,因為我們知道,一旦擴散開來,一般人往往容易將之往流氓行為上聯繫,孩子就很難有一個健康的成長環境;

②把他們的校園生活搞充實,有意識地安排他們參與班級、學校的一些有益活動,早飯後是他們打掃衛生的時間,課外活動時由他們做圖書管理員助理,雙休日則讓他們參與一個興趣小組的活動,使他們從早到晚都非常緊張、充實;

③幫助家長把家中的言情小說換成他們既願意看又很有教育意義的名著,用名著的教育力量來昇華他們的品格,淨化他們的靈魂,提高他們的人生品位;

④安排優秀教師和品德高尚、興趣高雅的學生分別與他們交朋友……

健康的氣氛包圍著他們,老師的關愛影響著他們,同伴的友情滋潤著他們,兩個孩子開始慢慢融入班集體中,開始關心班級生活。不到兩個月,他們就變得開朗了、合群了。他們在不知不覺之中蹚過了危險的河流,原先的壞習慣徹底改掉了,學習成績更是叫我們高興。

這兩個學生如今都已經大學畢業參加工作了,他們仍然不知道當年這件事情背後的運作情況。

不要用成年人的是非觀念來判斷學生,不要輕易使用道德的標尺來衡量學生。在老師的心目中,不應該有壞學生,只可能有心理不健康的學生。因為如果你討厭你的學生,那麼你的教育還沒有開始,實質上就已經結束了。

二、還有比抓小偷兒更重要的事情

1983 年,春季開學不久,我們班小玄的外公從海外歸來,帶給她一款新穎別緻的小坤錶。一時間,這事甚至成為全校的新聞——要知道,在 20世紀80 年代初期的中國,一塊今天看來極為普通的手錶,卻是一個人身份的象徵。小玄把亮晶晶的小表戴在手腕上,走在校園裡格外神氣。可誰知道,沒過一個星期,手錶就不翼而飛。

為了找手錶,有兩天的時間我幾乎啥也沒幹,想了不少辦法,但最終還是毫無線索。

到了第三天,事情有了轉機。我正在辦公室備課,班委中的幾位女幹部氣喘吁吁地跑進來,她們半是興奮半是緊張地告訴我,小玄丟表的事有眉目了。

小玄的新手錶失蹤後,她們幾個班幹部就感到蹊蹺,再加上平時的觀察、瞭解,就把目標悄悄地鎖定在與小玄同宿舍的小蘭身上。趁著上體育課宿舍裡沒人,她們幾個到小蘭的宿舍裡翻箱倒櫃,終於從小蘭的那個木頭箱子裡聽到了嘀嘀嗒嗒的手錶聲。怎麼辦?

有的說,小蘭自己從來沒有手錶,箱子裡的表肯定是小玄的,把箱子撬開,肯定冤枉不了她;有的說,把小蘭叫到辦公室,先審她一下,看她承認不承認。最後,大家一致決定,把小蘭叫到宿舍,讓她當著大家的面把箱子打開,一是不至於把箱子的鎖撬壞了,二是捉賊要留證據。

我到現在也沒法兒忘記那天小蘭在現場的臉色,從黃到紅,又從紅到白,她被突如其來的行動嚇蒙了。她當然說不出任何可以解釋的理由,只是囁嚅著,誰也不敢正視,到後來,趴到床上哭了……

接下來的事情比我想象的要嚴重得多。當天下午,小蘭就再也找不到了,她沒有回家,我們費了好大勁兒才從鄰村她姨媽家裡找到了她。

過了一個多月,她的姨家表哥幫她把行李用自行車馱回家。收拾鋪蓋的當兒,表哥長吁短嘆地說,早知如此,他該把自己的手錶送給她。從春節開始,小蘭就為買手錶的事和父母鬧過彆扭;但家裡實在太窮了,供她上學已經下了很大的決心,哪有錢給她買手錶?

小蘭再也沒有回來過。

後來,畢業了,我們搞過幾次聚會,小蘭卻一直沒有參加過。有學生說,在集市上曾遇到過她,她在做著一個賣胡椒麵的生意,見了老同學的面頭一低就過去了,像是要說話,又像是要躲避。

從心裡說,我希望的不是這樣一個結果。我想教育出一個誠實的小蘭,但卻沒有成功。慢慢地我明白了,教育與管制不同,教育的成功絕不是抓出一個小偷兒,它還有比抓小偷兒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用情感改變一個孩子的心靈……

遺憾的是,到今天,小蘭再也沒有與我聯繫過。這是我教育生涯中永難忘記的一次失敗。

(本文選自源創圖書《為了自由呼吸的教育》,李希貴著,教育科學出版社2017年7月出版)

李希貴:還有比抓小偷兒更重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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