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潘劍拿著繃好的畫布到路燈下去收集樹的光影,用照片記錄下這些影子的形狀作為繪畫的素材……
進化的影子
有的人喜歡黑夜,黑暗掩蓋了犄角旮旯的凌亂,只剩下剪影與天空的精緻細節,它靜謐而純粹。潘劍就專注於用繪畫表現這種溫柔而細膩的情境,或是天光,或是燈光,他畫中林木剪影的背後是顯而易見的人文景觀。
從開始描繪複雜的樹林、山石、建築,在陰影中尋求精妙的色彩變化,到後來慢慢地削弱具象的形象,用厚顏料和瀟灑的筆觸在畫面上製造感性的效果,在夜的光影中尋求繪畫的可能是潘劍工作的方向。5月5日,《聿間觀林》展出潘劍的新作,畫中的暗色從“剪影”完全轉向了“影子”。
剪影為實,影子是虛。雖然暗色的夜是貫穿潘劍繪畫的線索,而從剪影到影子的轉變,背後承載著悠久的文化。
直到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將西洋畫傳入宮廷,“影子”才成了一個被關注的對象。明朝顧起元曾親眼看到過利瑪竇本人及他帶來的聖像,他在《客座贅語》中記錄利瑪竇的一段話:
中國畫,但畫陽,不畫陰,故看之面驅正平,無凹凸相。吾國(意大利)畫,兼陰與陽寫之,故而有高下,而手臂皆輪圓身。凡人之面,正面迎陽,皆明而白;若側立,則明一邊者白;其不向明一邊者,眼耳鼻口凹處,皆有暗相。吾國之寫像者,解此法用之,故能使畫像與生人亡異也。
“與生人亡異”,就是與真人沒有不同,看起來一樣。利瑪竇的這段話不僅僅介紹了西洋畫為什麼“看起來像”,更根本地,他看明白了中國畫“但畫陽,不畫陰”。
文化的影子
一切景語皆情語,中國文化中的影子往往被用來抒情。在道教文化的“陰陽”觀念中,影子往往被賦以“陰”的含義。燈影、月影、花影、竹影,這些承載著人文觀念的影子(抑或虛像)常常在文學作品中表現低落失志的情緒。就連基於光影原理的攝影術,早期在中國的傳播都受到傳統觀念的影響。
1839年,法國人達蓋爾發明了攝影術。不久,隨著世界格局的鉅變,照相機隨著西方的商船傳入中國。當清朝宮廷接觸到照相機,慈禧太后是拒絕的。隨著鎂光燈噗的一聲,煙霧隨之升起,縮小的人像隨後被沖洗成相片。慈禧太后曾一度把這個小盒子叫做“鎖魂機”。
而作為一種視覺的自然現象,為什麼在中國畫中也少被關注?除了觀念的原因,可能材料是限制其表現方法的一個重要原因。毛筆宣紙的材料著實難以在反覆的罩染中描繪層次複雜的陰影。而“以形寫神”的理念則以強調“神韻”的目的淡化了對重現真實的追求。
利瑪竇之後,明朝人物畫家曾鯨(字波臣)將“高染、低染”畫法用於人像,得其美名稱“如鏡取影,妙得神情”。“高染、低染”就是借鑑西洋畫中的光影畫法在中國畫上製造起伏的效果。
慈禧太后也在身邊大臣反覆介紹攝影術原理之後,接受了這個洋玩意兒,尤其是德齡在任職慈禧女官的時候還親自為慈禧拍了不少照片,由此可見慈禧在拍照時不僅不害怕,反而頗有些喜歡的意味。
潘劍的創作正是一個在“虛與實”、“陰與陽”之間轉換的過程。從畫樹林的“剪影”到抽象概括為“影子”,在描繪影子的過程中,他不是將影子塗成一個柔和的平面,而是在這些綽約的形狀上以揮灑的筆觸和潑灑的顏料製造肌理。
今天的光影早就擺脫了巫術的束縛,那些潑灑和筆觸帶著藝術史的線索,虛幻縹緲的影子在這些肌理的填充下變得充實飽滿。
中國的影子
春秋兩季我會專門去街上拍一些照片做素材。夏天的樹葉長得太茂密,影子投到畫布上都是一團黑的,冬天樹上沒有葉子,影子就全是樹枝。
潘劍在展覽上介紹他的工作方法。春秋是他集中收集素材的時間。這是中國北方街道上的影子,同時也是中國文化裡的影子。如果你認為潘劍的畫畫的是影影綽綽的樣子,那隻看到了一半。另一半需要湊近了看。
書畫同源,中國人用毛筆在宣紙上寫字畫畫,抑揚頓挫的“線”是中國畫中獨有的元素。西方藝術中的線是連 接一個點到另一個點的線段,是帶有弧度的圖形,而在中國畫中,一條線中帶有藝術家的情感,它是竹節的側鋒用筆,是樹梢的挑尖飛白。潘劍用中國毛筆畫油畫,所以那些影子裡帶著東方藝術的多樣變化和細膩感受。
策展人艾墨思(Thomas Eller)將他的視角放在潘劍作品中的用筆上,以“聿間觀林”為題,強調了這種方法背後的文化意義。
聿,yù,象形字,手握著筆的樣子。聿,所以書也。聿間觀林,畫中觀林,筆法中見文化,文化中有中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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