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13 蘇州舊書肆:百年輝煌,終歸消歇(上)韋力撰

對於蘇州的舊書肆,前人有過太多的論述,觀前街、護龍街已然成為了愛書人心中的聖地。然而我到蘇州訪書的次數何止百十回,卻從未想起到這些古街上去走馬觀花一番。近日蘇州古籍書店經理卜若愚先生邀我去其店舉辦一場新書首發式,於是我打電話給馬驥先生,向他請教這兩處著名的書店街是否還存在。他告訴我說,早在幾十年前就已經沒有了痕跡。然我不死心,問他這兩個地點今日在哪裡,他說當然還存在。

蘇州舊書肆:百年輝煌,終歸消歇(上)韋力撰

從酒店的窗戶望出去,馬路對面就是古籍書店

雖然這兩條著名的古書街已經風流不在,但既然有遺址可尋,我還是希望能到當地觀覽一番。首發式完畢後,一同前來的海豚出版社俞曉群社長問我是否跟他當晚趕往上海,但我還惦著那兩條古書街,於是特意在蘇州住了一晚。而我所住酒店距古籍書店不足百米,中間僅隔著著名的臨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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寬闊的人民路也就是當年的護龍街

第二天一早,卜經理來到了酒店,他說帶我去吃當地獨有的一種麵條。等早餐過後,他再帶我去看這兩條書店街。走出酒店大堂時,我就忍不住問他,護龍街在什麼位置,他隨手向前一指,而後說這條人民路就是當年的護龍街。沒想到我就住在了此街的街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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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若愚向我講述著此路的變遷

展眼望去,人民路已然成為了蘇州老城區內的主要街道,這條街道寬闊而通暢,街的兩側已經看不到任何的書店,而我的這句話引起了卜經理的不滿:“我們的書店不就處在護龍街邊嗎。”如此說來,而今的人民路也就是當年的護龍街,唯一遺存的書店就是蘇州市古籍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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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籍書店的側旁乃是文物商店

對於蘇州舊書肆的起源,相應的歷史記載最初談到者乃是當地的刻書,宋洪适在《元氏長慶集跋》中稱:“樂天守吳才歲餘,其郡屢刊其文。”不知道白居易的這個作法算不算是假公濟私,但至少說明早在唐代,蘇州一地就已經開始刊刻書籍。既然有了出版也就有了交易,元稹在《白氏長慶集序》中稱:“至於繕寫模勒,衒賣於市井,或持之以交酒茗者,處處皆是。”

看來,早在唐代蘇州一地已經有了書籍之買賣,只是不知道那時的交易是門店經營還是擺攤於地,但無論哪一種都足可以說明,在版刻通行不久蘇州一地就已經有了書肆。而到明清之時,蘇州的舊書肆已然十分的發達。王稼句先生在《蘇州書坊舊觀》一文中稱:“據記載,蘇州在明代有書坊七十多家,清初有二十八家,至乾隆、嘉慶年間有三十六家,坊肆林立,估人麇集,風流韻事,至今為人津津樂道。”

以上所談乃是指整個蘇州舊書店的繁盛,而其中的護龍街乃是清代蘇州書肆的主要聚集地,然而早在幾十年前,護龍街遠不是我看到的這樣寬闊。1931年日本漢學家長澤規矩也寫了篇《吳城書肆記》,該記中有作者在那個時代看到的護龍街“護龍街道路狹窄,但好像還是一條主要街道,最近在逐步拓寬。街上多是古玩商店,賣古書碑帖的也混雜其中。”

看來護龍街原本是一條狹窄的街道,而在上世紀三十年代就已經開始了擴路工程,並且那時的護龍街主要的業態乃是古玩店,而其中有一些舊書店買賣古書和碑帖。如此說來單純把護龍街視之為純粹的書店街,乃是愛書人在文中的選擇性忽略,但即便如此,還是有一些舊書店在這條街上經營。長澤規矩也在此文中有著如下的描述:

書肆從南邊數第一家是路西的藝芸閣馬氏,只是個小店。百雙樓鄭氏,近年開始抬頭,買進了旁邊盧氏的書,盧家先人曾跟隨黎星使到過日本,從日本購進很多書。古活字本賣得很便宜,《龍龕手鑑》只要百數十元,青歸書屋本《論語》也只三十五元,寬永丹表紙本《文選》不到百元,價格無可非議。這些書基本都被當地藏書家潘氏買去了。我所獲只是剩餘的小冊子,只有一部明板的醫書值得一看,還是在燕京沒見過的。欣賞齋餘氏也是小店,來青閣楊氏在改建書店,適存廬丁氏搬到它南面,前者書店雖變大了,但珍本少見。老字號依舊如常。在墨憨齋看到店員在不停地裱糊《墨憨齋定本新曲》。以上書店都在路西。文學山房江氏在北邊路東,近年以所藏的木活字印行書籍,冠以《文學山房叢書》。舊書不是很多,最近購進沈某的藏書,也只是些普通本。護龍街的舊書鋪就這麼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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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鼎字源》五卷 清光緒洞庭秦氏麟慶堂刻本,來青閣印記

長澤規矩也的這段話中講到的第二家書店,乃是“百雙樓鄭氏”。然而對於百雙樓的主人其他的文獻上卻有著另外的說法,張威廉在《記蘇州兩位陸姓畫師》一文中稱:“抗戰前,蘇州屈百剛、鄒百耐兩姻丈在當時的護龍街開設一家命名為‘百雙樓’的舊書店,除線裝書外,兼收售舊字畫,生意頗不惡。”由此可知,百雙樓的主人應當是鄒氏。

對於這位鄒百耐,我與之還有著間接的因緣。前些年,補白大王鄭逸梅的收藏之品漸漸散出,我購得一冊潘景鄭贈送給他的清代文人手札集冊。潘先生對這些手札頗為寶愛,他將此裱為一冊,並且對每通手札都做了按語。這些手札中,有一通乃是鄒福保寫給陳倬者,對於該通手札,潘景鄭在按語中首先稱:“巢隱手簡一幀,即吾吳鄒泳春先生福保之別署。先生登清光緒十二年榜眼,授編修,累遷至侍讀學士,旋即歸隱終老。哲嗣百耐,壯歲入政界,後歸裡,即於其所居塔倪巷門首設百擁樓書肆,盡出先人遺笈,棄儒習賈,間亦往來故家,居間牟利。吾族香雪草堂藏弆悉為所得,出入利潤倍豐。”

由此可知,這位鄒百耐乃是光緒十二年榜眼鄒福保的後人。然而潘老卻稱,鄒百耐的堂號乃是百擁樓而非百雙樓。究竟哪種說法更為準確,我也無法下斷語,然而長澤規矩也在文中卻講到,百雙樓的旁邊還有一位盧氏所開的舊書店,此店的進貨渠道主要是從日本,因為書店主人曾跟隨清朝駐日本公使黎庶昌到過日本。看來這位盧氏頗有頭腦,在日期間他跟當地的一些舊書店主建立了關係,於是他從那裡購買了一些古書在蘇州售賣。而長澤認為這些書的賣價很便宜。

長澤在這段話中還提到了來青閣書莊主人楊壽祺,這位楊壽祺在晚清民國間舊書界很有名氣。而我與楊壽祺的後人楊炎先生是交往多年的朋友,所以從他那裡聽到過不少當年來青閣的經營情況。更有意思的是,而今的蘇州古籍書店內懸掛的匾額,正是用來青閣舊匾反面刻字而做成者。對於這件事,卜若愚頗以為傲,我上次來其店參觀時,他曾從庫中找出此匾讓我觀看,而今這個匾額懸掛在了整修一新的古籍書店一樓大堂內。

楊壽祺是位用心的經營者,為此他結交了許多一流的版本目錄學家。1959年第7期的《業務通訊》刊載有楊壽祺所撰《50年前蘇州書店之狀況》一文,該文中有如下段落:“當時每逢星期日,由滬到蘇購書的有商務印書館之張菊生先生,及編輯孫星如先生。他們與南洋中學王培孫校長、大清銀行葉揆初行長以及葛君詞蔚等五人,有時同來,有時三四人同來,而且總是早車到蘇,晚車返滬,既不遊山玩水,亦不留宿一宵,以購選書籍作為一種業餘功課。此時傅增湘先生亦由北京到蘇購書,大約三四個月一次,每次停留數天。他精於版本,只收名貴之書,普通本是不收的。另有硤石費景韓君,館於南潯張石銘家中,一面向居停宣傳保存文化遺產,一面將向來只有抄本的《郘亭知見傳本書目》首先印行。於是書業中人得以人手一冊,版本知識亦隨之進步。”

1910年前後的蘇州舊書業十分的繁盛,上海的張元濟、葉景葵、北京的傅增湘等大家都前往蘇州去買書。而楊壽祺都與之有著密切的交往,難怪他的書店越開越大。而後,他的主要經營之地放到了上海,故在上海舊書市一文中再細聊。

長澤規矩也的此文中還提到了著名的江氏文學山房,對於文學山房的初創,王稼句在《蘇州書坊舊觀》一文中稱:“文學山房初創於光緒二十五年(1899),先在護龍街嘉餘坊口,後移大井巷北首,面闊三間,又有後樓,縹帙盈室,精槧秘笈,觸目皆是,堪稱東南舊籍名鋪。”

蘇州舊書肆:百年輝煌,終歸消歇(上)韋力撰

大井巷街牌

看來文學山房原本在護龍街上,後來遷移到了大井巷。我問卜若愚大井巷在哪裡,他告訴我說,此條街就在古籍書店的側旁,這條街我已走過多回,因為每次從古籍書店出來後,都會穿過這條街到鬧市區內去吃飯。對於蘇州的古書店,我最熟悉者莫過於文學山房,這是因為該店的堂號依然在使用,而該店的主人江澄波先生以90歲高齡依然在經營之中,其堅持之長久在蘇州一地的古籍書店無逾此者。而楊壽祺在《50年前蘇州書店之狀況》一文中又稱:“1914年歐戰發生,這一時期蘇地舊書業都很困難,歐戰停止後,才漸有起色。直至1937年日寇侵華之前,支持蘇州舊書業的僅江杏溪之文學山房一家而已,餘皆旋起旋歇,難以悉數。”

蘇州舊書肆:百年輝煌,終歸消歇(上)韋力撰

大井巷街景

蘇州舊書肆:百年輝煌,終歸消歇(上)韋力撰

大井景巷介紹牌

江家人的耐性真的令人感佩,第一次世界大戰影響到了蘇州的舊書業,而在日本侵華之前,蘇州僅剩下文學山房一家,如此堅韌能挺過那麼多的苦難,足見江家人有著超於凡常的耐性。但是從歷史資料記載來看,對文學山房的經營,卻有著不少的貶義。比如長澤規矩也在其文中稱:“子祥屢次對我說,文學山房相當狡猾,時常作假,光緒刊本里出現汪閬源的印章,嘉慶刊本又有毛子晉的印記,這類事頗多。我到這裡以後,聽當地人說,現在他們把刪去全部或部分目錄的殘本當足本來賣。書價也沒準,說是主人親自定的價,若是客人要走,又說可以降價。時至今日,他若拒不改正,一定會有後悔的那一天。”

長澤規矩也在這裡雖然只是說,他聽別人講文學山房有造偽之事,但他還是把這件事寫入了文中。而苦竹齋主在《吳門訪書》一文中也有類似的描述:“文學山房在護龍街,從外表觀之,尚能保持舊書店之本來面目,惟營業亦極清淡,聞近日售書與無錫江南大學,稍獲濟窘之資。主人江姓,沉默寡言,應對謙謹,惟店夥喜偽作舊刻,私造古今藏書家名章,薰染紙色,改頭換面,矇混顧客,凡與往還者,鹹懷戒懼之心。”

然而通過苦竹齋主的這處描述可知,造偽者乃是文學山房店中的夥計而非主人本身。但是江家人是否瞭解夥計們私下裡做這種事,這就只能令別人隨意猜測了。然而我卻覺得,江家人在經營方面,很有獨特的本領,因此不太會做這些小手腳,以此來影響聲譽。《常熟文史》第22輯中載有夏淡人所撰《我的書店生涯》一文,作者在該文中講述道:

我的父親原是中醫,在舊社會里因嗜好阿芙蓉,因此把祖遺產業,吃得片瓦無存,以致全家生活,饔飧不繼,十分困難,租住了人家三間既破又小的房屋,真所謂“風掃地、月點燈”。在我五歲時,母親即在貧病交迫中死去。從此我由祖母撫養大。我生長在這樣清寒的家庭裡,所以小時只勉強讀完了初級小學四年。輟學後,待在家裡。十五歲時,才由一位胡伯伯介紹到常熟城內寺南街惠記書店當學徒,業師沈惠民。

夏淡人的父親因為喜好吸鴉片,使得家產徹底敗落,因此他在15歲的時候進入常熟內一家舊書店去學徒。而後,他進入了文學山房“在進書店後第五年,即1940年,經蘇州怡園隔壁存古齋書店主人嚴瑞峰先生介紹,來到文學山房當店員,實際是個過堂學徒。文學山房主人江杏溪,我叫他太先生;小老闆江靜瀾,就是現在江澄波先生的父親。那裡業務比較發達,見到的書也多,實踐中又得到他們的指點,使我學到了不少版本方面的知識。我在店裡的基本工作,還是修補書,在業餘時還為店裡抄寫過幾部吳文英著《吳下方言考》,多數銷售日本。”

由此可知,文學山房當年的經營情況很好,並且江氏家族版本知識豐富,夏淡人自稱他在那裡學到了不少的目錄版本學知識。這樣說來,江家人不太可能靠造偽來經營。因此,文學山房受到一些買書人的指責,看來跟其夥計的一些所為有很大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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