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07 最是無情人,名偏喚鴛鴦

1

鴛鴦直到芳魂出竅,遇到秦可卿之後才能明白,她這個最“無情”的人,為什麼名字卻是一片祥和的鴛鴦。

鴛鴦不同於襲人、晴雯這些外面買來的丫頭,她生下來就是賈府的人,從小在賈母身邊長大。賈母一手調教出來的丫頭中,晴雯、襲人送了寶玉,紫鵑送了黛玉,唯有鴛鴦始終留在賈母身邊。

於是鴛鴦便成了賈府四大丫鬟之首——老領導賈母的左膀右臂、生活助理、私人秘書,兼諮詢顧問、智囊團骨幹。用李紈的話說,老太太屋裡沒有鴛鴦,那還得了——

從太太起,那一個敢駁老太太的回,他現敢駁回。偏老太太只聽他一個人的話。老太太的那些穿的戴的,別人不記得,他都記得。要不是他經管著,不知叫人誑騙了多少去呢。況且他心也公道,雖然這樣,倒常替人上好話兒,還倒不倚勢欺人的。

鴛鴦雖是丫鬟,但是她和賈母的關係卻非常微妙。它並不是嚴格的上下級或主僕關係,竟有點像知心朋友了。因為鴛鴦是整個賈府,唯一敢對賈母說不的人,關鍵是,賈母還只聽她一個人的話。

也許正是因為在賈母身邊呆的久了,兩人脾性漸漸相投,鴛鴦服侍起來得心應手,賈母使用起來也是稱心如意。而且,耳濡目染之下,鴛鴦也從賈母那裡學到不少為人處世的本領和手段。

正是這些要素,成就了一個膽大、個性、“無情”的鴛鴦。

最是無情人,名偏喚鴛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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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段時間,賈母心裡有些不順,想要找一個積古的老人說說話。恰好這個時候,劉姥姥第二次來到了賈府。

於是賈母就讓她住下,聽她講講鄉下的新鮮故事,帶她看看大觀園的繁華富貴。劉姥姥雖是鄉野之人,但也著實有趣,一來二去,大家便都熟絡了起來。

這天眾人帶著劉姥姥游完大觀園,準備吃飯。一旁的鴛鴦看著劉姥姥,鬼主意便一個個地往外冒。

她說,男的在外面吃飯,都有湊趣兒的清客,拿他取笑兒。咱們今兒也得了個女清客了。讓大家好好開心一下!

鳳姐立馬響應,兩人一拍即合。李紈就在邊上笑罵她們,你們一點好事兒不做。又不是個小孩兒,還這麼淘氣,仔細老太太說。

鴛鴦則胸有成竹,沒事,老太太怪罪下來,有我呢!

於是,鴛鴦和鳳姐這兩位臨時的編劇和導演,便給臨時演員劉姥姥編了一出臨時的笑劇。

時間緊迫,來不及彩排。

就這樣,劉姥姥手持一雙比鐵鍁還沉的老年四楞象牙鑲金筷,對著面前一碗鴿子蛋,好戲就開場了。

賈母說“請”,劉姥姥便站起來,高聲說道:“老劉,老劉,食量大如牛,吃個老母豬不抬頭。”說完,卻鼓著腮幫子,兩眼直視,一聲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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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編劇導演手段高明,也許是演員演技高超生動,也許是賈府小姐們笑點太低——總的來說,戲劇性的效果是明顯的——

眾人先還發怔,後來一想,上上下下都一齊哈哈大笑起來:湘雲撐不住,一口茶都噴出來;黛玉笑岔了氣,伏著桌子只叫“噯喲”;寶玉滾到賈母懷裡,賈母笑的摟著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著鳳姐兒,卻說不出話來;薛姨媽也撐不住,口裡的茶噴了探春一裙子;探春的茶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離了坐位,拉著他奶母叫揉揉腸子;地下無一個不彎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著笑去的,也有忍著笑上來替他姐妹換衣裳的。獨有鳳姐、鴛鴦二人掌著,還只管讓劉姥姥。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曹公這幅“百笑圖”刻畫的真好,眾人的反應與眾人素日的身份、性格完美匹配,就連旁觀的讀者也跟著忍俊不禁了。

那個時候,鴛鴦還很活潑,貪玩,會出一些鬼靈精怪的主意逗大家開心。不過,她還是太天真了點,以為自己套路了劉姥姥。其實,高情商如劉姥姥者,難道看不出小丫頭心裡的花花腸子?

後來鴛鴦給劉姥姥道歉,劉姥姥就笑道,“姑娘說那裡的話,咱們哄著老太太開個心兒,有什麼惱的?你先囑咐我,我就明白了,不過大家取笑兒。我要惱,也就不說了。”

鴛鴦深感劉姥姥的智慧和演技,在劉姥姥回家的時候,大家贈送的衣服、藥丸、金銀,幫著滿滿裝了兩車才拉回家。這些東西,都是鴛鴦一手張羅的。除此之外,鴛鴦又把自己的衣服送了幾件給劉姥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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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劉姥姥不久,鴛鴦就碰上了麻煩事。從此,那個天真活潑的女孩子再也不見了。

或許這就是所有人成長的一般性規律:即使你不主動去找事,年齡到了,該來的自然會來。

那天,邢夫人就是這樣莫名其妙的進入鴛鴦的臥室的。鴛鴦正在做針線,見邢夫人來了,忙站起來,心裡滿是詫異。邢夫人看看針線,又看看她,“越發好看了”,不知道是在誇針線,還是在誇她。

鴛鴦長得不算十分漂亮,兩邊腮上微微的幾點雀瘢,被看的不好意思起來。邢夫人見時候差不多了,使個眼色,跟的人退出去。“我特來給你道喜來的。”

原來,邢夫人過來,是給自己的丈夫說親來了。賈赦欲納鴛鴦為妾,派邢夫人來問老太太要人。

邢夫人認為,“就是老太太心愛的丫頭,這麼鬍子蒼白了,又做了官的一個大兒子,要了做屋裡人,也未必好駁回的。”

於是便先前來私下跟鴛鴦說,計劃著做通了鴛鴦的思想工作,再一起去回賈母,賈母就算不高興,也無話可說了。

不料,鴛鴦從始至終一言不發。邢夫人無法,只得去找鴛鴦的嫂子前來幫忙。

鴛鴦嫂子見錢眼開,巴不得給主子跪舔。聽邢夫人一說,小姑子竟然有機會高攀,給賈赦做小老婆了,就屁顛屁顛來找鴛鴦說話。但沒想到被鴛鴦罵了個狗血淋頭——

鴛鴦聽說,立起身來,照他嫂子臉上下死勁啐了一口,指著罵道:“你快夾著你那屄嘴離了這裡,好多著呢!什麼好話!又是什麼喜事!怪道成日家羨慕人家的丫頭做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著他橫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熱了,也把我送在火坑裡去。我若得臉呢,你們外頭橫行霸道,自己封就了自己是舅爺;我要不得臉敗了時,你們把忘八脖子一縮,生死由我去!”一面罵,一面哭。

看鴛鴦罵人,由不得直呼,佩服!罵的髒,罵的準,罵的赤裸,罵的血淋——罵的過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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鴛鴦嫂子碰了一鼻子灰,如實回給邢夫人。邢夫人又向丈夫賈赦彙報了工作進展,賈赦不由得動起怒來。見鴛鴦不吃軟,便又叫來鴛鴦的哥,準備硬逼——

自古嫦娥愛少年,他必定嫌我老了;大約他戀著少爺們,多半是看上了寶玉,只怕也有賈璉。若有此心,叫他早早歇了:我要他不來,以後誰敢收他?這是一件。第二件,想著老太太疼他,將來外邊聘個正頭夫妻去。叫他細想:憑他嫁到了誰家,也難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終身不嫁男人,我就服了他;要不然時,叫他趁早回心轉意,有多少好處。

鴛鴦她哥膽子小,沒敢多想就把賈赦的話原封不動轉述給自己的親妹妹。鴛鴦終於無奈的發現,這件事只能靠自己了。便說,“我便願意去,也須得你們帶了我回聲老太太去。”哥嫂還以為她改變了注意,都喜之不盡,忙帶了她來回賈母。

只不過他們太小看了鴛鴦。

巧的很,賈母房裡人很齊全,王夫人、薛姨媽、李紈、鳳姐兒、寶釵等姊妹並外頭的幾個執事有頭臉的媳婦,都在賈母跟前湊趣兒呢。

這場面,夠了!

鴛鴦拉著她嫂子就跪下,一面哭,一面說,把邢夫人怎麼來說,園子裡他嫂子怎麼說,今兒他哥哥又怎麼說,說了一遍。說完,收住眼淚,發狠心。

又道:“因為我不依,方才大老爺越發說我戀著寶玉,不然,要等著外聘。憑我到天上,這一輩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終久要報仇。我是橫了心的,當著眾人在這裡……橫豎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著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從命。伏侍老太太歸了西,我也不跟著老子娘、哥哥去,或是尋死,或是剪了頭髮當姑子去。要說我不是真心,暫且拿話支吾,這不是天地鬼神、日頭月亮照著?嗓子裡頭長疔!”

鴛鴦一進來時,便袖內帶了一把剪子,一面說著,一面回手打開頭髮就鉸。眾婆子、丫鬟看見,忙來拉住,已剪下半綹來了。

最是無情人,名偏喚鴛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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鴛鴦平時不聲不響,這一鬧不打緊,把賈母氣得渾身打戰。口內只說:“我通共剩了這麼一個可靠的人,他們還要來算計!”

就連王夫人,也跟著遭了秧,賈母怒道:“你們原來都是哄我的,外頭孝順,暗地裡盤算我:有好東西也來要,有好人也來要。剩了這個毛丫頭,見我待他好了,你們自然氣不過,弄開了他,好擺弄我!”

要說賈府最厲害的,必須還是賈母。如若不是盛怒之下,老祖宗也絕不會如此直白地將利害關係說的這麼明瞭。

賈赦要鴛鴦當小妾,也許要的並不是鴛鴦這個人,而是鴛鴦的身份和地位。眾所周知,鴛鴦是賈母身邊離不開的人,也是對賈母最熟悉的人。要了鴛鴦,就等於間接宣告了自己作為長子,在這個家庭的地位和權利。

也許賈赦的本意,是想先做通鴛鴦的思想工作,然後再以此來試探賈母,看賈母的態度如何。只不過賈赦沒想到的是,連鴛鴦這一關他都沒能過,反而惹了自己一場尷尬。

鴛鴦大鬧之後,效果是顯著的。賈母大怒,邢夫人被罵,賈赦惺惺作罷。而鴛鴦,也由此斷了自己所有的後路。

她在鉸頭髮的時候應該就已經能夠預見自己的命運:賈母一旦離世,她也必然不能夠在再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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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逼婚”事件之後,鴛鴦似乎看透了很多東西。

她不再是以前那個無憂無慮的女孩了,也不再想法逗大家開心。有時候想起劉姥姥在大觀園的情形,那彷彿是發生在另外一個世界的事情。

她變得更加專注和忠心,只是儘自己的職責,照顧好賈母。其餘的事,一概不想涉及。所以她撞破了司琪的醜事,也只是嚴守口風而已。

這樣,日子便在不斷的重複之中,流逝的更快了。賈母歸西之後,鴛鴦也終於等到了命運中必然來臨的那一刻。

最終做出決定的時候,她打開妝匣,取出那年鉸的一綹頭髮,揣在懷裡。別人的妝匣裝的都是自己的嫁妝,唯獨她,裝的是自己也無法掌控的青春和命運。

那一綹頭髮,不正是她此生的另一種可能嗎?然而現在,不管怎樣,一切都將歸於無有了。

芳魂出竅的時候,她又見到了一個人,這個人正是秦可卿。曹雪芹曾借秦氏之口,指出何為“淫”。現在,又借秦氏之口,道出了何為“情”。

鴛鴦說,“我是個最無情的,怎麼算我是個有情的人呢?”

秦氏道,“世人都把那淫慾之事當作‘情’字,所以作出傷風敗化的事來,還自謂風月多情,無關緊要。不知‘情’之一字,喜怒哀樂未發之時,便是個性;喜怒哀樂已發,便是情了。至於你我這個情,正是未發之情,就如那花的含苞一樣。若待發洩出來,這情就不為真情了。”

鴛鴦的魂聽完秦氏的解釋,點頭會意,便跟她而去,接手掌管太虛幻境“痴情”一司。

最是無情人,名偏喚鴛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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鴛鴦的故事,到這裡也算是徹底結束了。

在那個時代,她縱然能力很強,深得賈母的歡心,為人正直善良,有個性有勇氣。但終究不過是賈府鬥爭的犧牲品而已,她根本沒有任何辦法改變自己的命運。只能像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苟且的活著,死的轟烈一些。在她青春尚未完全逝去的時候,在她花朵尚未完全綻放的時候,在她最美麗的時候,將這所有的一切同她自己一起葬送。

至此,我們或許可以試著解釋一下,為什麼這個最是“無情”的人,偏偏名喚鴛鴦,且成為“天下第一情人”了。

花看半開,酒喝微醉,本來就是一種最好的審美狀態。如此說來,情止於未萌,難道不也同樣美好嗎?

按照秦氏的說法,真正純潔的真情,是喜怒哀樂未發之時的個性。那麼,這便應該是暗戀了。或許,甚至連暗戀也不算,而是即將產生暗戀之前的那種朦朧的情愫。

它像鴛鴦那年鉸下的那綹頭髮,

也像沈從文的《邊城》中,翠翠在夢裡,縱身上懸崖,摘下的肥嘟嘟的虎耳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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