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5 白先勇談母親:我的母親是個真性情的“女英雄”

白先勇談母親:我的母親是個真性情的“女英雄”

​人世間的一切,她熱烈擁抱,死亡,她是極不甘願,並且十分不屑的。

01

母親馬佩璋女士,生長於官宦之家,外祖父馬維琪出身科甲,任興安縣令。母親是長女,有一位親弟弟,還有兩位庶出的弟妹。外公獨寵母親,視她為掌上明珠。

據說母親未出閣時,馬大小姐的襟上便掛了一串鑰匙開始掌家,外婆坐在牌桌上是不管事的。母親很年輕時就展現了她獨當一面、拿得起放得下、巾幗不讓鬚眉的氣魄。

小時候,母親的祖母要纏她的足,母親腳痛,便去踢祖母的房門,鬧得全家人依她為止。從小母親就是一個不甘受拘、絕不屈服的人。


白先勇談母親:我的母親是個真性情的“女英雄”

她讀過幾年私塾,可是舅舅說她不愛背書,不喜歡私塾那一套老規矩。後來母親又進了新式學堂——桂林女子師範,還去參加學生遊行,她的奶孃提了水壺跟著她一起走,怕大小姐中暑。

母親處於一個新舊交替的時代,她接受新思想,但遵從舊道德。母親絕不守舊,但她教導我們的,還是中國人那一套基本做人的法則。

是母親這種樂觀進取、勇敢無畏的個性,才經得起日後跟隨父親經歷驚天動地、一波又一波的歷史考驗。我們一家幾十口,母親是家中的擎天一柱。

02

一九二五年二月十四日,母親下嫁父親,當時母親二十二,父親三十二,兩人相差十歲。外公會“相法”,他看中父親日後有“宰相命”,才肯把自己的掌上明珠嫁給一位青年軍官。

馬家大小姐出嫁,當年是轟動桂林城的一件大事。按習俗,新娘上花轎前,照例要痛哭幾聲表示捨不得孃家,母親的四姑趕在後面掐了母親幾下,她還是哭不出來。

她剛吃完奶孃特別為她燉的一隻雞。母親一生不耐虛禮,從不做作,完全是個真情真性的人,到了老年,還是保持一顆赤子之心。這是母親最可愛可貴的地方,她是個“真人”。


白先勇談母親:我的母親是個真性情的“女英雄”

婚後第二年,北伐開始了,母親跟隨父親由南打到北。一九二七年,“寧漢分裂”,孫傳芳軍隊反撲,父親指揮北伐著名的“龍潭之役”,擊潰孫部。

母親在上海聽到父親在南京陣亡的錯誤消息,與表哥海競強開車趕往南京。路上遭遇亂兵圍車,母親下令表哥:“開槍!”兩人還要爬越戰壕才衝過封鎖線,頭上的流彈滿天在飛。

到南京見到父親,父親大吃一驚,說:“你怎麼到這裡來了?”多年後,表哥提起這段往事,還豎起拇指稱讚母親:“女英雄!”兩三年間,母親從一位金枝玉葉的千金小姐,經過戰火的鍛鍊,已經轉變成一位經得起風浪的軍人之妻了。

03

北伐後,母親回到桂林,此後十多年間,一直留在廣西,這是她一生中比較安穩順遂的時期。

母親在桂林風洞山的腳下,東正路上,經營了一個家,一幢兩層樓的洋房,一大片花園,園中百花齊放,屋後有風洞山作屏障,景緻甚佳。

可是好景不長,日軍攻進桂林城,全城火海一片,家園也付於一炬。父親在前線打仗,母親率領白、馬兩家八十餘口,祖母九十,外婆七十,小弟先敬還在襁褓中,搭上最後一班火車,離開桂林,加入那浩浩蕩蕩抗戰史上有名的“湘桂大撤退”。


白先勇談母親:我的母親是個真性情的“女英雄”

火車擠滿了難民,頂上也坐滿了人,因為過載,火車行動緩慢,日軍緊追在後,大家膽戰心驚。火車過山洞,有的難民竟被洞頂突兀的岩石刮下車來,身首異處。

外婆的妹妹光亞姨婆,火車停站時領著孫子下車去買食物,哪知回來竟擠不上車,火車一開,祖孫兩人竟被撂下,不知所終。火車走走停停,開了一個月,才抵達貴陽。最後到重慶時,很多人頭上都爬滿了蝨子,因為很久沒有洗澡了。

二十世紀這場異族入侵的大劫難,對於我們整個國家人民生命財產的損失,都是無法計算的。

04

一九五一年,松江路還是臺北市的邊陲地帶,路中央是碎石子,只有兩旁鋪有柏油。那一帶都是一排排木造屋,好像是臨時蓋起來的公務宿舍。

我們家松江路一二七號是兩幢房子打通合成的。因為人多,單棟不夠住。依我們家當時的經濟情況,大概可以住進一幢比較像樣的房屋的,那時臺北的房價還很低。但父母親一向不很講究擺場面,大家一克難,也就無所謂了。在這間木造屋裡,父母親在臺灣度過了他們的晚年。


白先勇談母親:我的母親是個真性情的“女英雄”

這棟木造屋,給我們留下許多記憶,克難歲月,也有溫馨的時刻。有一年強烈颱風過境,傾盆大雨,一早我去母親房中探視她,發覺她端坐在床上,地上擺滿面盆、鉛桶,原來我們那間木造屋,抵擋不住颱風的侵襲,開始漏水了。

母親看我進來,指了一下屋漏,放聲哈哈笑起來。我看見這個場景,也忍不住跟著笑了。是母親的朗笑聲,把在逆境中遭受的一些不愉快,驅逐得一乾二淨。

05

母親有時很有幽默感。公家派給父親的座車,是一輛老得不能再老的道奇,開起來搖搖晃晃,父親就是坐這輛老道奇“搖”著去上班的。

後來各個單位換車了,偏偏父親這輛老道奇遲遲沒有換,連我們的司機陳義方都開始咕噥了,他認為開這輛老道奇夾在其他新車裡挺沒面子。後來終於換了一輛美軍留下的雪佛蘭,是新款式,座盤低,車門矮。

有一次父母親坐這輛雪佛蘭出去,母親俯首鑽進車門後,回頭向父親笑道:“老太爺,我還是喜歡我們那部老爺車,進車門不必低頭!”說完兩人相視呵呵大笑。


白先勇談母親:我的母親是個真性情的“女英雄”

06

一九五五年,父親母親結婚三十週年紀念。對他們來說,這是他們兩人結伴一同度過三十年一個里程碑的日子。父親六十二,母親五十二,兩人互相扶持,已經走到他們人生最後一個階段。

這天父母親都著實打扮了一番,父親衣襟上彆著一朵大紅色緞子花,母親發上也簪了朵大紅花,兩人最登樣的行頭都上了身,全身喜氣洋洋。那天親友、舊屬該到的都到了。

晚宴時刻,母親先致辭:“我和白先生結婚三十年,我們也算得上‘患難夫妻’了……”母親說到“患難夫妻”,不禁哽咽落下淚來。她那天晚上講了一番真情真性的話,親友們都為之動容。


白先勇談母親:我的母親是個真性情的“女英雄”

三十年當然不算短,但對父母親來說,三十年恐怕特別長,因為這三十年間,兩人共同經歷過太多憂患、太多動亂,父親處在如此複雜的政治環境中,走錯一步即可能身敗名裂。

作為軍人之妻、將軍夫人,母親需要過人的勇氣、毅力、智慧、見識,才能應付各種挑戰,協助父親,使他無後顧之憂——這一點母親很稱職,都做到了。父親心中明白,對母親他是心存感激的。

父親忘情地伸過手去,摟住母親的肩,母親的感觸,他了解,而且感動。那晚父母親緊緊靠在一起的那一幕,是一幅極為動人的“患難夫妻”圖。

07

父親七十歲那一年年底,十二月四日母親逝世了。其實母親最後幾年身體狀況一直不佳,高血壓是她的老毛病,可是後來愈來愈難控制,有時波動起來,須住進醫院治療,病情緊張時,一夕數驚。

過完父親七十大壽,沒有多久,母親就病倒了,住進中心診所有半年之久。那期間,父親天天跑醫院,辛苦而又焦慮,而母親經過幾位名醫診治,卻一直沒有起色,母親的身體是一天比一天衰弱下去了。

母親過世前兩天,我去醫院探病,母親若有所思地對我說道:“老五,昨天晚上我夢見外公了。”接著她交代我去取一筆錢交給亦婆過活。亦婆是外公娶的姨娘,幾十年來一直是由母親奉養。母親病危,家中許多牽掛放不下。她肩上的擔子實在太重,強人也有不支的一天。


白先勇談母親:我的母親是個真性情的“女英雄”

母親的病,醫生束手無策,會診的結果,決定開刀,開腎臟。十二月四日那天清晨,天氣陰寒天色灰濛,父親領著我和先剛、先敬,還有三姐先明,在客廳中一起跪下祈禱,乞求真主保佑母親平安。

不幸母親開刀手術失敗,流血不止。母親身亡在手術檯上。噩耗從手術房傳出來時,父親一時張皇失措,一臉茫然,這是他一生中所受最重的一擊,一下子竟回不過神來。

父親經過無數驚濤駭浪,他臨危不亂、處變不驚的功夫是出了名的。可是母親遽然辭世,那突來的劇痛,即使百戰將軍也難擔當。護士替父親量血壓,一下子飆到兩百多。

母親的死亡對我也是一次痛徹肺腑的分割,逼使我頭一次認知到人生無常的本質,因而對生命有了新的開悟。

我在一篇文章中如此寫下對母親之死的感觸:

母親的死亡,使我心靈受到巨大無比的震撼。像母親那樣一個曾經散發過如許光熱的生命,轉瞬間,竟也煙消雲散,至於寂滅,因為母親一向為白馬兩家支柱,遽然長逝,兩家人同感天崩地裂,棟毀梁摧。

出殯那天,入土一刻,我覺得埋葬的不僅是母親的遺體,也是我自己生命的一部分,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接觸到死亡,而深深感到其無可抗拒的威力。由此,我遂逐漸領悟到人生之大限,天命之不可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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