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一下，你是一個小城裡的中學老師。年輕的時候，你嫁給了一個好脾氣的丈夫，他在鄰鎮的藥店做藥劑師，每天耐心地給鎮上的居民配藥。
你們很快有了一個可愛的兒子。你陪著他蹣跚學步，咿呀學語。你在他把手伸向你的蘭花時打了他的手，你在他彈錯鋼琴上的幾個鍵時訓斥了他。可是老天作證，你當然是愛他的。
兒子開始上學，你也開始忙碌起來。每天下班後，你要為丈夫和兒子做飯，要關心兒子的功課。休息日，你要打掃房間，照料花草，採購日用品。你日復一日地看著廚房水槽裡打著旋慢慢滲漏的汙水，意識到你的生命就在這些雞毛蒜皮的日常瑣碎中，像這一池汙水一樣流逝。
有一天，當丈夫抱怨你沒有來得及倒掉的垃圾，你終於忍無可忍，大喊一聲：我不要做家務的奴隸！這嚇到了你的兒子。可是第二天，當太陽昇起，昨天的鬱結彷彿一夜間消失。生活需要偶爾的發洩，它給你繼續前進的力量。
但忙碌不一定是令人厭煩的，也可以是甜蜜的。當你和丈夫一起為兒子打造新居，幻想著有一天，長大成人的他會帶著心愛的姑娘住進你親手建造的房子時，你便覺得，一切辛苦都是值得的。
然而，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事情逐漸朝著你不願看到的那個方向發展。兒子漸漸長成了一個寡言的大男孩，總是對你的問話回以沉默。你越來越不明白他的想法，你們之間好像有一道看不見的鴻溝，這讓你恐慌。丈夫的藥店裡來了一個新的收銀女孩，他邀請女孩和他的男友來家裡吃飯。你看得出他很喜歡女孩，可你還要為他們做飯，忙活整整一晚。女孩婚後不久丈夫橫遭不幸，你感到難過，可丈夫對年輕寡婦的過度同情讓你覺得不是滋味。
你想起自己還算年輕的時候，曾將芳心暗許給學校裡的一位男老師。彼時你們都已有了各自的家庭，但愛情來得毫無預兆。你從此活在一種難以忍受的渴望和恐懼中，直到有一天，你得知了他車禍身亡的噩耗。你失聲痛哭。哭過之後，生活依舊繼續。
兒子畢業後開了自己的診所，卻沒有如你所願迎娶診所裡的女助理，而是選擇與一位來自大城市的女博士閃婚。在兒子的婚禮上，你意外聽到兒媳在背地裡嘲笑你的禮服。她談論你兒子的語氣，就好像陪著他度過之前三十多年人生的不是你而是她。後來，兒子跟著她搬去了遙遠的大城市，你看著那座你親手建造的房子前豎起了出售的牌子，痛心不已。
再後來，一切變得越來越糟。兒子和女博士離了婚，卻沒有回到家鄉，而是和第二任妻子搬去了一座更大的城市。這一切你都後知後覺，甚至沒有被告知具體的原因。你感到兒子漸行漸遠，物理上的距離讓你幾乎無法繼續參與他的人生，心靈上的距離更讓你寒心，你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招致這樣冷漠的對待。
你陷入了巨大的空虛和失落中，試圖用打理花園來轉移注意力。可是突然有一天，唯一陪在你身邊的丈夫中風癱瘓，醒來後竟連你也認不出來了。就在不久前，他還送了你一束鮮花，當時你並沒有在意。而現在，他除了對著每一個站在他面前的人傻笑，什麼也不會了。你想起那束被你丟進舊花瓶裡的花，它們大概早已枯萎。
你慢慢習慣了每天去養老院給丈夫餵飯的生活。你會抓著他毫無生氣的手，對他傾訴你的心裡話，然後想象他溫和的回覆。總有人對你表示同情，你回答他們，這種事是逃不過的，不必難過。可是你心裡不止一次想到瘋狂和死亡。
你獨自坐飛機去看望你的兒子和他懷孕的妻子，滿懷著與他修復關係的希望，最終卻不歡而散。你們大吵了一架，直到這時你才明白，你曾以為的對兒子的關心和愛，對他來說是控制和負擔；你的敏感和不時的情緒爆發，在他看來是極度的喜怒無常，讓他害怕乃至一度陷入抑鬱。他說無法與你溝通，於是他選擇逃離。你又傷心又困惑。你是愛他的嗎？當然，你比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愛你的兒子。那麼，是你愛他的方式錯了嗎？或許，但已無可挽回。
春去秋來，四季更替，你聽聞了一些熟人生病的消息，參加了幾場葬禮，最後死神終於帶走了你的丈夫，他直到去世前也沒有再度認出你。
當春天再次來臨時，樹梢上綻出花朵，你獨自站在河邊，看著兀自蓬勃的春色無動於衷，心裡想著，原來衰老就是這樣的的感覺——對自然的美景不再感動。燦爛的陽光暴曬著你無處可藏的孤獨，白晝拉長，你卻祈禱每天快點過去，快點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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