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06 石之軒,《大唐雙龍傳》中的邪王與文士

若要論當代武俠小說,黃易先生的《大唐雙龍傳》(後文簡稱“大唐”)必定會佔一席之地。全書近五百萬字,以隋唐交替為背景,基於史又脫於實,敘述了兩位主角徐子陵和寇仲在這個英雄亂世中,協力幫助大唐開創貞觀基業的故事。書中不但人物眾多,而且涉獵廣博,天文地理、政治軍事、佛偈周易、詩詞歌賦,處處盡顯作者的功力,無一不讓人拍案叫絕。

石之軒,《大唐雙龍傳》中的邪王與文士

臺灣時報修訂版卷一封面

不過,我在這裡想要講的並不是兩位主角徐子陵和寇仲,而是另一位《大唐》中刻畫極為出色的人物——“邪王”石之軒。

在書中,石之軒是一個不世出的邪派豪傑,無論才武功智慧才情,均是冠絕天下。翻手就能顛覆大隋,覆手即可攪亂塞外。這個立志一統分裂的兩派六道、重振“聖門”的卓越人物,在縱橫天下無人能治之後,終於遇見了正派派出的代表碧秀心。

書中並沒有描述石之軒與碧秀心初遇時、那場撼天動地的大戰。唯一知道的是,碧秀心受傷,又被石之軒救回,之後兩人竟而情愫深種,不顧正邪兩派所有人的反對阻撓,結為連理。然而,縱然兩情相悅、甜蜜無間,石之軒卻因為深陷愛河,武功大打折扣。眼看畢生抱負即將毀於一旦,迷茫中的石之軒竟然痛下毒手,害死了愛妻碧秀心,自己也丟下剛出生的女兒,隨之銷聲匿跡。

時隔多年,女兒石青璇長大成人,不但容貌肖似母親,而且也是一樣的蘭心慧質,簫藝更是得到母親的真傳。書末石之軒曾經這樣評價女兒的簫曲:

采采流水,蓬蓬遠春。

窈窕深谷,時見美人。

這兩句出自晚唐詩人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纖穠》,字面上講的是在山間踏春,一路欣賞入勝的美景、循著溪流步入幽谷,更驚見美麗的女子,恍如仙境。 而全詩實際上講的是作品的境界,讓人沉醉其中,迤邐而行,漸入佳境。石之軒正是藉此詩讚嘆女兒的曲藝:“青璇此曲《織嫁》,深得秀心太華夜碧、月出東鬥之旨,且青出於藍。我石之軒尚有何話可說?何憾可言?”

也因此,石之軒雖然為了統一天下的大志狠心害死妻子,未料女兒石青璇卻成了自己“最大的破綻”。他既對妻子始終無法忘情,也不敢面對對自己恨之入骨的女兒,更怕一見到女兒就令自己想起愛妻。於是,雖然在旁人看來,他是狠辣無情的邪王;但在面具之下,他卻不過是個滿心悔恨疑惑的怯懦男子。

石之軒,《大唐雙龍傳》中的邪王與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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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治.R.R.馬丁在為《法外之徒》一書作序時寫道:人們最愛的通常並非純粹的英雄或是惡棍,而是在黑與白之間的灰色人物。而石之軒正是這樣一個人,既是心狠手辣的魔頭,又是慷慨豪傑、儒雅文士。他有自己的價值觀,自己的正義,亦有自己的萬民要拯救,只不過勝者為正,敗者為邪,自古成王敗寇莫不如此。

書中,石之軒武功盡復之後,乘一葉扁舟來赴“陰後”祝玉妍的決戰,悠然立於船尾唱道: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斗酒相娛樂,聊厚不為薄。

驅車策馬, 遊戲宛與洛。

這幾句詩取於《古詩十九首》中、《青青陵上柏》的上半。黃易先生故意隱去了下半,讓這幾句詩聽起來只是一個不羈的天地過客,正豪情笑罵,遊戲人生。但實際上,隱去的後半首是這樣的:

洛中何鬱郁,冠帶自相索。

長衢羅夾巷,王侯多第宅。

兩宮遙相望,雙闕百餘尺。

極宴娛心意,慼慼何所迫?

原詩是漢無名氏所寫,時逢東漢末年,宦官外戚專權,上層社會腐化墮落,中層士子報國無門,下層百姓民不聊生。全詩講的是:豪門權貴都在縱情享樂,縱然我憂國憂民,力量卻微不足道,只能逢場作戲、借酒解憂。然而石之軒是何許人也,並不屑別人的瞭解,更無須到處向人販賣苦楚、傾吐抱負。所以作者隱去了點出詩中真意的下半首,卻更讓這一個孤傲的梟雄入木三分。

石之軒,《大唐雙龍傳》中的邪王與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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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玉妍死後,魔門群龍無首,分裂更甚,幾派首腦合謀企圖加害祝玉妍的繼承人綰綰。石之軒出手震懾了一眾叛逆,卻留下自己統一魔門最大的障礙綰綰毫髮無損,並在她一頭霧水的時候轉身離去,邊行邊唱道:

綠楊著水草如煙,歸是胡兒飲馬泉。

幾處胡茄明月夜,何人倚劍白雲天。

從來凍合關山路,今日分流漢使前。

莫道行人照容鬢,恐驚憔悴入新年。

該詩引用於唐代詩人李益的《過五原胡兒飲馬泉》,講征戰多年,邊疆未定,壯志未酬,卻驚然在溪流中照見不知不覺已兩鬢斑白。

石之軒為了統一魔門各派,進一步統一中原、拯救漢族百姓,奮鬥了大半生,坎坷起伏。然而縱然自己武功智慧無人能及,縱然連最愛的人都能狠心害死,卻最終難以挽回魔門的分裂,自己的一半目標也化為泡影。志未酬,人已老,只能轉身離去、無奈放手。滿腔苦悶悲涼,盡化作高歌一首。

在害死妻子之後,巨大的痛苦使石之軒患上了精神分裂。一時,他是那個談笑間辣手殺人、英氣勃發的“邪王”;一時,他又沉淪為一個情深不壽的落魄中年文士。然而最終,魔門分裂、統一無望;正派所擁戴的李世民也掃除障礙、登上皇位。大半生的矢志不移,大半生的堅忍坎坷,忽然如一場迷夢驚醒、灰飛煙滅,只剩孑然一身。終於,“邪王”死了,只剩下一個落魄中年文士,滿心悔恨踏上歸途,要去見一見魂縈夢牽了二十年卻不敢見的女兒,然後到愛妻靈前隨她而去。

石之軒,《大唐雙龍傳》中的邪王與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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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春雨從天而降,幽冷清悽。石之軒踏入妻子靈位所在的玉鶴庵,唱道:

大風捲兮,林木為摧。

意苦若兮,招暫不來。

百歲如流,富貴冷灰。

大道日往,若為雄才。

壯士拂劍,浩然彌哀。

蕭蕭落葉,露雨蒼苔。

此詩也取自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名為《悲慨》,與《過五原胡兒飲馬泉》的意境相似,同樣是講述漂泊半生、壯志難酬,但其中的蒼涼悲苦、鬱積難伸之意遠甚於前首,正映出石之軒此刻萬念俱灰的心境。

之後,石之軒又唱道:

三十年來尋刀劍,幾回落葉又抽枝。

自從一見桃花後,直至如今更不疑。

這首則是唐末僧人靈雲志勤禪師悟道而著,講自己數十年苦苦尋覓,卻不經意在桃樹之下頓悟。黃易先生在原詩中改動了一個字,將靈雲志勤禪師自比的“尋劍客”改為了“尋刀劍”,正是石之軒一生殺伐的寫照。

然而石之軒吟這首詩,卻並非是頓悟得道。每每讀至此處時,都彷彿可以看到,石之軒自雨中緩緩走來,昔日的種種就在眼前歷歷浮現。他只是憶起自己這一生,總以為要追尋的是更遠處、更偉大的東西,跑啊跑啊,不知停歇疲倦。自以為是揮劍斬情絲,卻換來的是二十年苦痛煎熬。而當奔流已息、千帆過盡,才知道最珍視的早已得到過,卻又輕易放掉了。丟掉了,才知道回不去了。

最終,聽完女兒石青璇吹簫一曲之後,隱藏在一旁的石之軒淚流滿面的現身,傾吐出對愛妻的追憶:

冰雪佳人貌最奇,

常將玉笛向人吹。

曲中無限花心動,

獨許東君第一枝。

這首詩出自佛教史書《五燈會元》,講的是有名的趙州勘婆公案。在上山問路的過程中,眾多僧人都被台山婆子以充滿禪機的話語勘問,唯有趙州能夠識破機鋒。詩文頗為香豔,一位花間撫笛的美人躍然欲出。美人向花吹笛,而只有趙州這“一枝”能夠心有靈犀、聞絃歌而知雅意。

孤傲難馴的石之軒究竟為何與碧秀心相愛,《大唐》全書雖近五百萬字,卻僅此數句。他們都是天下最傑出的人物,是眾望所託要去踐行偉大目標的人,卻也是兩個孤單的靈魂。是什麼讓他們相愛?正是心有靈犀的那刻。他說出上句,她便微微一笑對出下句;他撫琴,她便吹笛;他心念一動,她便婉然會意。他們是命運安排要為敵的人,卻也是冥冥中絲線相系的另一半。世間茫茫人海,卻總有那樣一個人,遇上她時,你才忽然變得完整;離開她後,你才猛然發現自己永遠也不再完整。

石之軒,《大唐雙龍傳》中的邪王與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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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都說,黃易不擅長寫男女之情,但石之軒這段苦情卻打動了無數讀者。《大唐》一書中,與兩位主角徐子陵和寇仲有情的女子,前前後後不下十餘位,讀來卻大多味同嚼蠟。哪怕是徐子陵與師妃暄那一段不果苦戀,縱然先生極力著墨,仍舊敵不過甚至從未露面的碧秀心。

《大唐》也無非是個故事,歷史上既沒有石之軒,也沒有碧秀心。然而,我們卻仍然讀著這些真真假假的故事,看著石之軒深情回憶、哀慟自責,煎熬二十多年,卻永遠也再回不到一切都正美好的那刻,直讀到喉頭哽咽,掩卷嘆息。只因每個人都有一些故事,又在讀另一些故事時,不經意窺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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