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08 北大的祕密後花園

北大的秘密後花園

現在的北大,到處是現代化的大樓,什麼金光生命科學大樓、方正集團、李兆基樓、逸夫樓,已不復從前皇家古園的靜穆幽深了。北京西郊的皇家園林,自遼金時期開始營建,延續近千年。到清朝中葉已形成了以圓明園為主的龐大群落。北大本部又稱燕園,曾包括淑春園、勺園、朗潤園、鏡春園、鳴鶴園、蔚秀園、暢春園、承澤園等,在明清兩代都是著名的皇家園林,數百年來,其基本格局與神韻依然存在。1860年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北大燕園近在咫尺,卻並未遭到破壞。至今北大保留得最完整的兩大名園,是位於未名湖北岸的鏡春園與朗潤園。

在我21世紀初就讀於北大的時候,北大的教工住宅區還在主校區內,上千教工就居住在鏡春園和朗潤園中。記得當時掩映在古樹荒藤間的平房四合院眾多,起碼有200多戶人家以上。這是北大最古樸神秘的地方,曲徑通幽,花木濃蔭,岸邊垂柳,湖裡蓮花,山上涼亭,遠處石橋,酷似世外桃源。每次去老師家中,走入未名湖北岸的兩園,學生口中的北大後湖,就恍若踩在一段靜謐沉穩的時間之上,常常一不留神就迷了路。也許古園都有讓人迷路的咒語呢?有時低頭看看園路,竟然還發現了仍延用至今的老井蓋,上面還刻有燕京的字樣。穿過兩園的山環水抱,湖泊相連,堤島穿插,古木參天,彷彿空氣中都瀰漫著一股歷史的味道。

朗潤園和鏡春園內,既有上百年的文物古建,比如現存於中國經濟研究中心的致福軒,為當年恭親王的起居之處,匾額“致福軒”三字為咸豐皇帝御筆親題,也有老朽的非文物居住用房,比如全齋,就是解放後建成的北京四合院,還有50年代補建的老公寓,唐山大地震後而建造的簡陋臨時生活用房。北大與燕園,新與舊,就這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沿著一條歷史的脈絡演變而來,曲折纏綿,參差共存。北大在2006年啟動了對兩大古園的整治改造,主政者認為北大古園不同於故宮、頤和園等古園林的保護,更注重使用功能,而不是使其變成博物館。北大要建成世界一流大學,任務之一就是把居住區置換出去,讓校園主要從事教學和科研工作。所以,原先在朗潤園與鏡春園中居住的北大教師,都陸續遷出入住藍旗營北大家屬區。曾經水光瀲灩的朗潤園水系也日益枯竭,園子裡沒了水,就好像人沒有了眼睛,丟掉了靈氣。引水入園,也是北大古園整治的一部分,但連年乾涸無水可補,連未名湖也僅能靠地下水勉強維持水面而已。

北大的秘密後花園

我曾見過那個時代的北大,養在深閨人不識的後湖之美,而現在的北大學子包括來參觀北大的人,都看不到了。相比於鏡春園,隱藏在校園一隅深處,朗潤園顯得更為安靜。朗潤園共有6所公寓樓,季羨林先生舊居所在是朗潤園13號樓。那是一幢灰磚斑駁的4層樓房,掩映在幾棵高大的梧桐樹下,窗前有一排常青樹,鬱鬱蔥蔥,先生所在的一樓陽臺正對著數畝荷花池塘——這就是朗潤園裡人人知道的那池“季荷”。所謂“季荷”,是季老親自手植的荷花,他在散文《清塘荷韻》提到過。90年代中期季老親手種下的洪湖蓮子,開花與北京大學其他湖裡的荷花不同,葉大而濃綠,花多而嫣紅,每朵都是16個復瓣,被歷史學家週一良命名為“季荷”。我還記得和已故的肖像攝影師魏德運一起去拜訪季老,在先生窄小的客廳裡促膝而談,先生衣著行止平常,面容慈和。季老的愛貓,那隻著名的白色小波斯貓毛毛,就在旁邊“佔據”著沙發呼呼大睡。調皮的毛毛在爬上季老脖子的時候,曾被魏德運在不到半秒鐘的時間內搶拍了一個鏡頭。後來照片赫然登在《人民日報》上,受到了許多人的讚揚,那也是季羨林生前最喜歡的一張照片。記得每次我們離去時,耄耋之年的季老堅持在要在門口目送我們。有時是初夏之時,季荷未開,但荷葉鋪鋪陳陳、高高低低、飄飄搖搖,整整長滿了一湖,有蜻蜓落在上面休息,在金黃的夕陽餘輝中顯得格外寧靜柔和。有時,尚是隆冬時節,二月湖上的冰還凍得結結實實的,魏德運大哥帶我直接跳到湖面冰層上抄近路走,在藍白色的世界裡橫穿南北冰面時,冰層咔嚓咔嚓碎裂的聲音,在腳下細微然而驚心地響著。一回頭,那位風燭殘年的文化老人還站在一樓的陽臺前,一縷溫煦的陽光照耀著他的深邃和祥和。

那年那月的北大後湖,最美的季節是夏天,垂柳荷葉,綠暗紅酣,蟬鳴鳥囀……尤其那幾片水塘,滿滿地一池荷葉,人未到,荷香沁鼻潤腦,爽心開智。可以在夏的味道里自在的在草地或綠色長椅上臥倒,可以在明清置園時就有的不規則大石頭上跳躍,可以坐在上面把腿伸進水草裡讓湖水親吻,可以逮蜻蜓、蝴蝶、瓢蟲、螞蚱、蛐蛐兒、螳螂、螢火蟲,聽雨後的青蛙合唱出整整一季的小夜曲,可以伸展四肢在風中吮著碧色荷葉的無限清爽而至……這是北大的秘密後花園,沒有校區其他地方的密集人流,繁花恣意綻放,雜草野荷,茂盛得自在坦蕩,而我,是秘密花園中,曾經私享過它的美的人。

北大的秘密後花園

如今,住在朗潤園的“後湖四老”(季羨林、金克木、鄧廣銘、張中行)早已駕鶴西歸,鏡春園和朗潤園的水道早已經幹了,前幾年夏天雨後還可算作泥塘,還有荷花。如今湖底盡是枯葉和雜草,還有野貓狗在奔跑。有人讀了季羨林散文《清塘荷韻》,想來尋覓季荷,但是季荷早就沒有了。季老在一篇小文《荷之韻》似乎早就預言過:“然而西風起於青萍之末,碧葉落於千山萬山,金秋下臨,荷塘凋殘,昔日之綠肥紅肥者,轉瞬渺然,值此之時,世之人寧有不悲傷者乎?”北京近10餘年的乾旱,加上北大後湖湖底為滲漏量極大的砂壤土,導致朗潤園、鏡春園等湖區連年乾涸。後湖駁岸,百年來未全面修葺,大量坍塌破損,水生態失衡,荒草雜木叢生,已荒蕪冷落得如同一片野地。時過境遷,往事如煙,清代的鏡春園和朗潤園,山水如畫,景色宜人。兩座園林的得名也與水相關。過去,鏡春園的主要建築區四周有水道環繞,略成圓形,很像一面鏡子,“鏡春園”也許因此而得名。朗潤園的殿宇四周為曲溪和湖泊,因為有水,才能“朗潤”吧?2006年北大古園整治通告出來,使寂寞了多年的朗潤園、鏡春園進入公眾視野,然而,多年過去,一個古樸典雅的風景觀賞區和學術科研區,還未出現在未名湖北岸。我常覺得這中間有著宿命的味道:我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來到了北大最後的秘密花園,北大後湖的澄藍從此長留我的心中。

有時候在夢裡回到北大,還在路過很多濃濃樹陰的大楊樹,路過老化學樓的味道,路過排隊入場的百年紀念堂,路過圖書館前的青翠草坪,路過高高的雪松和天上更高的風箏,路過比我手掌大很多寬很多的梧桐葉子,路過一盞路燈的昏沉,路過一個可以大撒把飛馳的下坡,路過標誌性的博雅塔,路過未名湖邊的石頭、長椅、石舫,路過山坡上一個唸詩的人,路過林子裡作野外定向的學生,然後,北大後湖的藍就到了,在眼前瀲灩鋪展。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