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5 一位退休副省長鏡頭中的城中村 您去過農村麼?

常在村裡轉悠,他也碰過許多“釘子”。一次,他在一家工廠門口拍照,一位中年女性從遠處衝過來大喊,“我的工廠不讓拍”,還指著自家門面問,“你是環保局派到這裡抓我證據的嗎?”

一位退休副省長鏡頭中的城中村 您去過農村麼?

黃昏,城中村女孩背影。受訪者供圖

天剛亮,早點攤冒起了熱氣,滿頭銀髮的老人家仔細箍好頭髮,揹著手逛市場,外套的口袋裡放著摺疊整齊的環保袋。

一位退休副省長鏡頭中的城中村 您去過農村麼?

揹著手買菜的老奶奶。受訪者供圖

一排中年男女站在路邊,面色疲憊,舉著紅色的招工牌,上面手寫著,“招車位臨時工,整件8元”,“打邊,兩名,長工”,有人專門在落款強調,“東北老闆”。

正在取錢的農民工夫妻,妻子輸密碼時,丈夫緊緊貼在身後,右手高高撐起,青筋暴露,生怕別人把密碼看了去。

一位退休副省長鏡頭中的城中村 您去過農村麼?

農民工夫婦取錢。受訪者供圖

這是熊盛文拍攝的廣州城中村。

他67歲了,2012年退休後開始學習攝影,退休前,他曾任江西省副省長多年,分管農、林、勞動保障和扶貧等方面的工作,“打交道最多的就是農民工”。

不長的攝影生涯裡,熊盛文的鏡頭記錄了許多面孔——一群在寺廟裡長大的孩子,大學生村官,廣州城中村裡的“村裡人”,香港街頭的菲傭、流浪漢、站街女······其中,受關注最廣的,是他鏡頭中的城中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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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城中村裡的流浪漢,睡著時把自行車放在身子內側。受訪者供圖

有媒體把他拍攝的廣州城中村照片發佈在網絡上,當晚跟帖數過萬。有讀者看哭了,寫了200多字的評論,稱城中村是自己“留在大城市的希望”,並說“謝謝你,留下真實的一幕,滿滿的回憶和親切感”。

都市裡的村莊

某種程度上來說,熊盛文的退休生活和其他老人相比,並沒有太大的不同。

他被病痛纏繞,多走一些路便膝蓋疼,時不時便得往醫院跑。

他會為了照顧外孫,做“候鳥老人”,在外孫上學期間從南昌去廣州,每天接送孩子。

如果一定要找出一些不同之處,熊盛文的生活,除了吃飯睡覺帶孩子,幾乎被“攝影”擠滿了。去廣州帶外孫,他也捨不得放下相機。

在任時,作為副省級官員,熊盛文幾乎沒有自己的娛樂時間。 “天天開會,天天批文件”。

退休後,他便一頭扎進了鏡頭的世界裡。每天清晨,4點鐘起床,集中回覆完所有的微信,看完當天的新聞,要麼出門拍攝,要麼便打開電腦,挑選昨天拍好的照片,註明拍攝場景和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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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倉庫的老人。受訪者供圖

夫人都打趣他,“太勤奮了,我每天睜開眼,旁邊都沒人”。

2016年,他客居廣州,發現高樓的背面不遠處,有一座“都市裡的村莊”。

雖然地處繁華地段,那裡房屋低矮,樓擠樓,人擠人,天空細長,總被蛛網似的黑色電線劃破,像個“黑森林”。

“森林”的地上總是溼漉漉的,汪著一灘灘汙水,頭頂總有些不知來處的水滴落下。小巷彎彎繞繞,只能容納一輛電動三輪車通過,送快遞的車一過來,人得“跳起來”躲進路邊的店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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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村裡的修車鋪。受訪者供圖

他心裡清楚,“城中村陸陸續續在改造,將來這些景象都會消失”,想把這些人記錄下來。

一開始,他本想通過廣州的公務員朋友介紹當地的村幹部帶他進村拍攝,結果對方說,“城中村有什麼好拍的,來,我帶你去拍廣州的景觀工程,很漂亮的”。

官方路線走不通,熊盛文只好自己想辦法。他找了村裡一處市場的二樓,每天定點在那裡,混個臉熟。有人問他是幹什麼的,他便說,“我是報社記者,退休了,拍著玩玩”。

去的多了,真有人相信他是報社記者。一天,一位環衛工人湊過來問,“你是記者嗎,你晚上三點鐘來拍,這個地方好髒的,你趕緊來曝光一下!”

後來,一位湖南老人覺得他臉熟,主動和他打招呼,“又來啦”,他趕忙搭話,和人聊家鄉,聊帶孫子,聊現在看病難,聊完了,末了問一句,“能不能帶我去廠子裡拍些照片?”

就這樣,熊盛文第一次走進了工廠。老人帶他一進工人宿舍門,裡面原本空蕩蕩的屋子,忽然從布幔裡伸出一隻腳來,他趕緊按下快門,記錄了“工人剛睡醒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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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進宿舍門,熊盛文抓拍的“工人睡醒瞬間”。受訪者供圖

對於一個拍者而言,在村裡抓拍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情,生活喧嚷,像一條小河,每天都在奔騰流淌,熊盛文的食指一直在快門鍵上“待機”,攫取幾朵小浪花。

有時是背脊佝僂拎著蛇皮袋的拾荒老人,有時是戴著口罩被碎布片包圍的車床工人,有時是站在早點攤前面等餐食的“打工子弟”。

常在村裡轉悠,他也碰過許多“釘子”。一次,他在一家工廠門口拍照,一位中年女性從遠處衝過來大喊,“我的工廠不讓拍”,還指著自家門面問,“你是環保局派到這裡抓我證據的嗎?”

善意的謊言

近距離拍攝時,熊盛文每次拍攝前,都會和工人們聊天。

剛走進工廠時,大家不熟悉,總有工人問他,“你拍這個幹什麼,會不會上報”,去多了,工友們都跟他開玩笑,“你給那個新來的毛頭拍一下,明天讓他上頭條”。

為了拉近和被拍攝者的距離,熊盛文會告訴工友們自己住在哪個小區,孩子多大了,外孫最近頑不頑皮,“除了職業隱瞞了,其他的都說”。有些工廠去的次數多,工人常邀請他一塊兒吃飯。

很自然的,工人們也會和他分享新鮮事,聊最近看到的各種新聞,還有廠子裡的“大新聞”,“你看那個角落裡的,就是老闆的未婚妻”。

他也和老闆聊天,對方會倒苦水,“老闆就是名聲好聽,我都60多歲了,又要找銷路,又要煮飯,過年放假有訂單我們都自己做,去年我和兩個兒子一起開廠,賺了不到40萬,一個工人一年都賺七八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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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工人還保留著農村的習慣,在樓道里蹲著吃飯。受訪者供圖

接觸下來,熊盛文發現,許多被拍攝的工人,很想要自己的照片留個紀念,他會加工人的微信,回家後把拍好的照片導出來,一張張發給對方。工人忙碌,常常回復簡短,多是“拍得很好”,“謝謝”。

在朋友圈裡分享照片時,熟悉的人會在下面留言,稱呼他為“省長”,誇讚他照片拍得好。但是工友們看不到這些評論,除了其他工友,他們和熊盛文幾乎沒有共同好友,他們始終把熊盛文當成一個報社工作人員。

結束一段拍攝過後,他專門做了一本臺歷,選了12個人的照片,只要檯曆上露臉的人,他都送了一本。

閒聊時,常有工人好奇,“你現在不上班,一個月有多少錢”,他會回答,“那肯定沒有你們高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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扛著蛇皮袋上樓的工人。受訪者供圖

他知道,工人辛苦,這樣回答,他們心裡會比較高興。有一回他去廠子裡拍攝,等到11點工人都沒來,一問才知道,昨天晚上加班到凌晨五點才走,訂單催得緊,廠裡黑板上寫著:趕貨,今晚必須出貨!

最平淡的,最真實的

在退休官員圈子裡,攝影是一個頗受歡迎的愛好。

江西有位老省長,愛拍大江大河,一位退休的政協主席,喜歡拍花鳥。

剛學攝影時,熊盛文沒有自己的偏好。他發現,相比於大好河山,自己更喜歡捕捉普通人的情緒,“他們是最平淡的,也是最真實的”。

有一次他下鄉,發現有位年輕人在給老奶奶數衣服,一層層數過去,五顏六色的,一共7件,老奶奶笑呵呵地說,“好幾個小輩買的,他們今天都會來,穿出來他們高興”,他趕緊拍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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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7件衣服的老奶奶。受訪者供圖

還有一回去大學拍攝,熊盛文抓拍了人群中一對母女,在學費繳納點,母親手裡緊攥著多年的積蓄,數了又數,女兒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母親手上,若有所思, “這樣的照片,是有感情的,能看出來女兒在心疼母親”。

有時候夫人看他的照片,會覺得感動,她說,“我和他在一起快40年了,從來沒聽他說過一句我愛你,反而是看他的照片,會感覺,原來他是一個細膩、浪漫的人”。

曾經有人問他,為什麼喜歡拍城中村這種“底層生活”。

熊盛文說,他也是平民出身,父親是教師,母親是醫生,家裡有 6 個孩子。那時,父母兩個人工資加起來不到一百元,要養一家八口人,還要贍養老人。

文革時期,他上山下鄉,從育秧到收割,整個流程他都幹過,非常瞭解農村的生活習慣。

加上工作後一直分管勞動保障這一塊,和“打工者”接觸很多,他對這些人的生存狀態非常瞭解,感受很深。

江西是農民工輸出的大省,每年有幾百萬農民工輸出,熊盛文記得,自己在任時,江西省有時候在沿海打工的人數超過整個江西省的勞動崗位數量,“江西農民當中很多家裡蓋房子的都是家人在外面跑”。

他還記得,2003年在深圳走訪時,遇到一位17歲江西籍女孩,她打工的月工資是1700元,只給自己留200塊錢生活,剩下的1500元全都寄回家,“為了幫助家庭擺脫貧困,這樣的孩子懂事得讓人心疼”。

這些過往的經歷,讓他覺得,拍攝城中村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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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點攤等餐食的孩子。受訪者供圖

去年,他挑選了一些城中村的照片做成攝影集,命名為《都市裡的村莊》,扉頁上寫著:這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村莊,這裡的人也不是一般意義的村裡人。它既是都市裡的村莊,也是村莊裡的城市,是繁華的邊緣。

“城中村,並不是城市見不得人的一面”

每次拍完照,熊盛文希望聽到一些意見,但聽到的多是誇讚,極少有批評。他能感覺到,有時官員就和明星一樣,不論退休與否,有名氣與否,都像活在一個真空狀態下,身邊的人只會說“拍得太好了”,聽不到最真實的意見。

網絡上能聽到一些相對真實的聲音。去年11月,有網站從《都市裡的村莊》裡挑選了30張照片刊載,當天夜裡跟帖過萬,無論是讚賞還是批評,熊盛文每一條評論都看了。

有人問,“為什麼拍攝廣州而不是南昌?”

他向記者解釋,這不是廣州和南昌的問題。廣州市有一百多個城中村,別的城市也有許多城中村,其實像南歐的一些國家,他們也存在這些問題。如果沒有城中村,外來務工人員進城成本將大大提升,他們都是城市建設者,需要一個容身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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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村裡,許多工人帶著孩子依然在工作。受訪者供圖

聊到記錄,熊盛文提到了自己最喜歡的攝影師薇薇安·邁爾(Vivian Maier)。那是一位美國業餘街頭攝影師,在紐約和芝加哥做了近40年保姆,她去世後,人們才發現,她房間裡留下了 10 萬張尚未被沖洗的黑白底片,還有 2 萬張幻燈片和數以千計的膠片。

她的鏡頭記錄了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成功富裕的美國人的身邊人:孩子、黑人女僕以及商店門廊上卑躬屈膝的乞丐。

“你說她圖什麼呢,她什麼也不圖,只想做一個記錄者”。

去年過年時,熊盛文回到廣州,重訪城中村,發現,從前村口的小巷子,變成了餐飲一條街,他多次經過的理髮店已經拆了,從一個小店鋪變成一塊工地,現在已經建了高樓。

他選了一些照片,打算送給工人做禮物,卻發現,原來拍攝的那群工友,只剩下一人,其餘全是新人。

回家後,他在電腦裡寫下,“也許若干年後,這些村莊會漸漸消失,但這不會成為城市的恥辱,而是一段值得留戀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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