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4 《北京風俗圖譜》穿過民國北京街頭

《北京風俗圖譜》穿過民國北京街頭

《北京風俗圖譜》插圖《元宵燈市》《戲臺全景》《接神爆竹》。

《北京风俗图谱》穿过民国北京街头
《北京风俗图谱》穿过民国北京街头《北京风俗图谱》穿过民国北京街头

青木正兒(1887-1964)

日本漢學界京都學派的領袖之一,歷任東北大學、京都大學、山口大學教授,著有《中國近世戲曲史》《中國文學概說》《中國文學思想史》《中華名物考》等作品。

《北京风俗图谱》穿过民国北京街头

《北京風俗圖譜》

編圖:(日)青木正兒

解說:內田道夫

譯者:張小鋼

版本:東方出版社

2019年11月

青木正兒(1887-1964)是日本著名漢學家,他一生三次訪問中國,與魯迅、胡適、周作人等人有過直接交往,對中國的戲曲、文學、名物皆有專深研究。他的著作被大量翻譯至中國,但他於早年訪華時策劃編圖的《北京風俗圖譜》,卻一直無緣與中國讀者相見。此書用百餘幅精美畫作和詳盡解說,還原民國初年北京的日常生活和風俗樣貌。

上世紀60年代,中國文物博物館研究所所長王冶秋和作家老舍訪日時曾感慨,“中國也沒有這麼全的風俗圖譜。”近期,此書被引進中文版,不禁勾起我們心頭對傳統和故鄉最柔軟的那份情感。作家蘇枕書對此書的出版歷程和內容特色做了饒富趣味的鉤沉稽考。

青木正兒對中國文化的迷戀

清末以來,中日兩國交流日益密切,不僅許多中國人紛紛東渡,也有越來越多的日本人懷抱各自的目的與關心來到中國,或探訪從前只在紙上神遊的禹域舊跡,或蒐集凋敝舊帝國零散而尚未被重視的古物,或展開各種生意。到1920年代,已有相當多的日本學生留學北京,青木正兒以日本文部省在外研究員身份抵達北京,是在1925年初夏。

青木正兒是日本著名的中國文學研究者,字君雅,別號迷陽。1908年考入京都帝國大學支那文學科,是狩野直喜、鈴木虎雄、內藤湖南等人的弟子。他熱愛中國傳統文化,於戲曲、名物學、中國畫等方面的研究尤為精深,一生著述豐富。1925年,他已任職於日本東北帝國大學法文學部中國文學專業,與同校中國哲學專業的武內義雄、東洋史學的岡崎文夫,同為東北大學中國學研究的第一代學者,呈三足鼎立之勢。而他們三人也都是當年京都帝國大學中國學專業出身,彼此還是年齡相仿的師兄弟關係。

1922年的春夏之間,青木已來過一次中國,遊歷了他一直嚮往的江南地域,其時的感懷文章在若干年後結集出版成《江南春》一書,是他的代表作之一。此番他在北京訪學的一年,也充滿興味。

在遊山、買書、聽戲等樂趣之外,青木正兒還對北京的風俗尤為留心。早在他大學時代,便已認識到“為了加深所攻專業中國文學的理解,有必要知道中華的風俗”,那時他常常在研究室翻閱上海出版的《點石齋畫報》,也曾買過《清俗紀聞》,“因為其中對清朝風俗有詳細的說明”。徵引古代繪圖以考證古代風俗、器物的方法,是青木從江戶時代山東京傳《骨董集》、柳亭種彥《還魂紙料》、喜多村信節《瓦礫雜考》《筠庭雜考》等書中得到的啟發,“我覺得研究中華風俗也應該借鑑和學習這種方法”。

起先,他試圖從明版書中尋找符合要求的插畫,卻發現符合自己要求的資料很難找到,因為“在中華風俗畫盛於明代,但明版書籍稀少,進入清代後,隨著文人畫的流行,風俗畫被輕視而未能流行。總之,這方面的資料很缺乏,運用這種方法進行研究也就很不容易”。不過,他認為中國古代的文化還活在民間,“如果留心觀察,也許會有有趣的意外發現,總之,先得請人繪製一套風俗圖。於是,我決定向大學申請若干費用,以《北京風俗圖譜》為題,分歲時、禮俗、宮室、服飾、器用、市井、娛樂等七個細目,物色畫工繪製”。儘管不完全符合他心意,最終還是完成了一百多幅彩圖。這便是今日我們見到的《北京風俗圖譜》,定稿後的細目“凡八門:曰歲時、曰禮俗、曰居處、曰服飾、曰器用、曰市井、曰遊樂、曰伎藝,共一百一十七圖,裝為八帙”(青木正兒識語),一直藏於東北大學附屬圖書館。

圖譜在中日之間的遊歷

在1920年代,照相技術已很發達,此前已有諸如傳教士、記者、學者等不少外國人留下有關中國的影像記錄。幕末至明治初年,日本早有照相技術的濫觴,遠赴歐美學習攝影技術者亦不在少數,為何青木正兒依然選擇圖繪這樣傳統的記錄方式?原因約有如下幾條:

首先,出身於漢方醫師之家的青木正兒,從小就受到傳統漢學教育,少年時即嗜好中國畫,尤愛金農、石濤、徐渭、陳洪綬,自己也雅好丹青,留有不少畫作。

其次,日本自古流行風俗繪,譬如大和繪,便是與和歌文學一起發展的藝術樣式。有關一年十二月風景與習俗的變化,便是大和繪的母題。無論公卿貴族還是鎌倉以來發展起來的武士階層,均熱衷這類繪畫。高雅的貴族風俗繪是貴族矜傲的資本,也是貴族基礎教育的教材;有關庶民和市井的風俗繪既是貴族想象中的民間風情,也是民間繪師鍾愛的寫實題材。可以說,青木正兒選擇圖繪記錄風俗,既出於他在中國畫方面的修養,也因日本傳統風俗繪的影響。

再者,青木其實曾在北京街頭拍攝過不少望子(店鋪幌子)的照片,但他對自己的攝影技術很不放心,這才選擇延請繪師記錄。他請到的繪師劉延年生平已難查考,似乎是當時北京很普通的畫工,算不上畫家。青木正兒原想為此譜添加一些說明文字,以助名物、風俗研究。但自1938年起,他就調到京都大學工作,圖譜則留在東北大學,不方便借出,這項研究便也擱淺。隨後,《北京風俗圖譜》沉睡多年。

1963年8月31日至9月18日,為促進中日邦交,中國政府應日本政府之請,在東京舉辦了永樂宮壁畫摹本及建築模型展覽。中國文物博物館研究所所長王冶秋隨之訪日,公務之餘,也去了仙台,並見到了這部圖譜,非常感慨,希望此譜能早日影印出版。當時,平凡社已打算將之收入“東洋文庫”,並請中國文學專業出身的內田道夫(1916-2000)撰寫解說。平凡社最初也想影印彩圖,但考慮到成本,終於還是暫以黑白版面世,這便是1964年平凡社出版的兩卷本《北京風俗圖譜》。

已入暮年的青木正兒欣然為此書作序,“此圖譜系大正末年,餘於北京留學中起草,制定目錄,命當地畫工繪製而得……光陰荏苒,結果餘轉任京都大學,圖譜底本徒勞擱置於東北大學圖書館內。然而近日幸得東北大學教授內田道夫博士珍惜此譜,業餘執筆著作圖說,又有平凡社將之與圖譜一併刊行,誠為無比欣悅可感之事”云云。就在作序的這一年12月2日,青木正兒在同志社授課後離開教室,突然栽倒,猝然辭世。

至1982年,平凡社版的《北京風俗圖譜》已加印90次,著名紅學家鄧雲鄉曾獲日本友人贈寄此書,他如獲至寶,稱“用放大鏡觀察,人物神態均極生動。大門大梁及門神彩畫,放大觀察,層次分明,筆觸工細。在放大鏡下:旭日芝蘭新甲第,春風棠棣舊家聲,比芝麻還小的春聯上的字清晰可辨。”

而在1986年6月,平凡社終以彩印橫十六開本出版此譜。已至古稀之年的內田道夫在後記裡回憶,1964年,中國作家代表團曾至仙台,訪問東北大學,他贈送了剛出版的東洋文庫本《北京風俗圖譜》。據說擔任團長的老舍翻閱此譜,非常高興,回顧往事,內田有無限感慨。

彩色版圖譜還請中國史學者寺田隆信作解說,“《圖譜》完成後至今,已至第六十一年。其間北京經歷了滄桑鉅變。屢經動盪,政治方面亦屢屢更換主人公。因而於風俗、生活樣式方面亦有極大影響”,“但歷史與傳統中培養的風俗,並不會這樣簡單地消失。稍加註意及觀察,會很意外地發現,舊風俗依然存留”。寺田以歷史學者的眼光摭拾文獻,與圖譜所繪情形一一對照、解釋,又介紹自己1981年10月至次年7月在北京的種種見聞。那是復甦中的北京,是許多日本學者念念不忘的、新鮮又質樸的北京。

真實再現晚清民國北京風貌

回想2009年冬末至次年初春,我剛來京都不久,其時大考方畢,百無聊賴等待結果之際,整日在大學附屬圖書館地下書庫消磨,將李家瑞所編《北平風俗類徵》仔細翻了一遍,以遣年輕人氾濫的愁緒。而作為參考一起翻閱的,便是平凡社彩圖本《北京風俗圖譜》。彼時已聽說國內有出版社要引進此譜,一直期待。今歲欣聞東方出版社終於推出這部彩圖版《北京風俗圖譜》,承擔全文譯註工的是多年以來於青木正兒研究成果尤多的張小鋼先生。卷首有揚之水先生序文,書末另附與此譜經費、入藏東北大學經過相關的史料,內容較平凡社彩圖本更為豐富。

揚之水先生在序中為我們闡明此譜的學術價值及相關研究方法,圖譜中記錄的名物、風俗,皆可與文字記錄、實物等尋得對照。“想必每個人都可以從這裡看到自己喜歡的部分,或發現久在尋覓的風土人情,收穫故事,豐富知見。”此譜畫工雖不算技藝精妙,但描畫風俗人情無不細緻寫實。如漢女之纖足、旗女之高底、童兒之額髮、男子之煙桿、七月半之河燈、中秋拜月時所供的月光馬兒與雞冠花、妝臺陳設、廚房器具、兒童玩具、店鋪招牌,又如隆福寺廟會、夜市小攤、婦人兒童買花兒……都是可貴的圖像資料。

近年,日本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公開了華北交通株式會社留下的照片檔案,當中有大量關於舊京風俗的記錄,亦可與此譜對照參看。譬如有一張《中元節 荷花 於東嶽天齊廟》,注曰“葉之中有洋蠟”,照片當中有許多長梗的蓮葉燈,當中的兒童擎起一盞,可與圖譜《中元蓮燈》一幅互觀。又譬如照片檔案中有一張《中秋節》,其中的“月光馬兒”正可與圖譜中“仲秋拜月”一幅所繪月光馬兒對照。凡此種種圖譜與傳世寫真可呼應、參照之處,俯拾皆是。

此外,有意思的是,圖譜中旗人女子的裝束往往讓人覺得還在清末,而有些圖畫中也有穿長衫、戴眼鏡的女子和穿倒八字袖襖裙的女子。過去曾懷疑是否畫工有所挪移、創作,而比照同時期的照片資料,譬如甘博(Sidney David Gamble)鏡頭下民國時期的北京,的確能見到梳燕尾、高高戴著兩把頭的旗人女子,也有梳愛司頭、穿襖子與褶裙的女子,以及梳劉海、穿長衫、戴眼鏡、雙手相攏、搭著大圍巾的女子。這些都是服飾史研究者可資依憑的寶貴資料。

她們雖處於同一時空,所著衣飾卻因她們各自的出身、背景、族群而呈現出不同時代交錯疊加的風景。這也為我們提供了理解過去“風俗”的新感受,即舊俗不會集體消失、乾脆整齊地被新一種風氣取代,歷史斷面的情形往往混雜了新舊各種面影。同理,一種思想、風潮也是如此,即便再流行,也不會完全充滿某個時空,必然留有其他異色空間或空隙。

精美的彩色圖繪之外,東方出版社本圖譜另一大特色是詳盡周到的註文。內田道夫畢業於東京大學文學部支那文學科,曾在中國留學兩年,於唐代小說研究最精,1950年赴東北大學文學部工作。他為圖譜撰寫的解說博考文獻,言必有徵,“將中國的風俗,重點放在與文化和歷史的關係中加以考察”。值得一提的是卷末所附參考文獻,不僅可窺日本中國文學研究者的知識譜系,也是我們更進一步瞭解舊日北京的線索。同時,解說中亦有不少關乎中日風俗對比的內容,這在當初面向日本讀者時自然是為喚起他們的親切感,但對於我們中國讀者而言,則往往是可愛的新知。

譬如,講解元宵燈市時提及長崎的龍燈,講解喇嘛打鬼時提及日本“撒豆驅鬼”的節分祭,講解七夕時提及大伴家持的“情人相會鵲橋上,灑滿鹽如霜”之句,講解餛飩、包子時,也對日本麵食的歷史及流變有詳細介紹……無不令人興致盎然,可啟發我們比較中日風俗、文化的思考。此譜從誕生至回到中國,已經歷近百年光陰。這其間北京風俗變化之劇自不待言,而此圖譜保留的中日兩國不同時代研究者有關中國及北京的記錄與感想也尤為可貴。風俗隨時間的流動而消逝、變形並有新的創造,與風俗有關的學問也相應起伏興衰。

以上世紀末臺灣新史學界提出的觀點來看,歷史不僅有骨骼而且有血肉,傳統歷史研究重視政治、經濟、外交、軍事等方面,而對人民的生活、禮俗、信仰與心態等“血肉”部分有缺少之感,因此史學研究當由“骨骼”進而增益“血肉”(杜正勝《什麼是新社會史》)。風俗無疑屬於“血肉”,《北京風俗圖譜》恰好幫助我們找回舊京豐盈的“血肉”,使我們印象中模糊的舊京風俗逐漸顯影、清晰。

當然,這部圖譜還是考察青木正兒學術思想不可或缺的素材,是理解日本中國學研究之歷史變遷的重要資料。我們今天見到此譜的新鮮感,或許正可與昔日於北京街頭散步的青木正兒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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