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7 王元化:一切都不會白白過去

文 / 王元化


王元化:一切都不會白白過去


現在有一種理論強調理性而反對情緒化。提倡理性並不錯。一九七九年我在長期擱筆後為自己新出的一本書寫的後記中曾經這樣說過:“目前正在方興未艾的思想解放運動是具有怎樣巨大的力量,它給我的最大鼓舞,就是那標誌著理性再覺醒的實事求是的精神已經發出了新的呼聲。”西方的啟蒙運動在走出中世紀的黑暗時,正是把一切都放在理性的法庭上進行再認識、再估價的。我至今不能忘懷十年浩劫前夕,在那“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寒夜裡,燈下閱讀潘恩《理性時代》時的內心激盪。我多麼希望自己的祖國也會出現這樣一個理性時代,擺脫長期以來在極左思潮下所形成的反理性的狂熱和感情上的迷亂。可是,也許由於我長期從事文藝工作的緣故,我並不認為感情是不好的,更不能容忍否定感情的理智專橫。感情是激發創造力的動力,也往往成為導向理解的媒介。因為只有對某一對象發生血肉相關的感情,才更容易引起去理解這一對象的願望,才更容易激發去理解這一對象的能力。所以我不能讚賞那種心如古井、超脫塵寰、不食人間煙火的隱逸高潔。至今我仍對魯迅的《華蓋集》序言深深感到共鳴。他說,雖然知道偉大人物能洞見三世,關照一切,歷大苦惱,發大慈悲,離世間愈遠,認識人間也愈深愈廣,凡有言說也愈高愈大。但是,他說他只能像沾水小蜂在泥土上爬動,救小創傷還來不及,沒有餘暇去達到心開意豁,平正通達的境界。我以為思想家或作家的參與意識以及對時代的使命感和責任感並不意味著喪失了獨立人格和獨立見解,更不等於放棄或沖淡藝術性。近來出現一種反對參與意識,認為只有遠離社會生活,為學術而學術或為藝術而藝術的態度才能促使學術或藝術走上正規的觀點,其實乃是一種矯枉過正的偏頗。


有人對樣板戲產生了應有的義憤,這是可以理解的。相反,如果經歷了那場浩劫而對樣板戲竟引不起一點感情上的波瀾,那才是怪事。據說,猶太王大衛的戒指上刻有一句銘文:“一切都會過去。”契科夫小說中的一個人物卻反其意說,他要在自己的戒指上也刻上一句銘文:“一切都不會過去。”他認為,什麼都不會毫無痕跡地湮滅;今天邁出的任何一步對於未來都會具有意義。是的,時間無法消滅過去。只有麻木的人才會遺忘。龔自珍作為我國近代史上最為敏感的思想家曾經說過:“滅人之國必先去其史。”人類有歷史就是使人不要忘記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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