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桌丨脫歐之後實用外交:“全球英國”野心能否實現?

圓桌丨脫歐之後實用外交:“全球英國”野心能否實現?

在“脫歐”公投三年多後,1月31日英國終於正式離開歐盟。但對英國經濟來說,“脫歐”僅僅是一個開始,英國的貿易規則將被重構,金融業面臨衝擊,勞動力短缺問題也將加劇。這是在英國倫敦拍攝的金融城大樓(2月1日攝)。新華社 圖

“這是黎明破曉、我們偉大的國家劇目上演新一幕的時刻。”1月31日,英國首相鮑里斯·約翰遜邊握拳邊語氣堅定地講道,彷彿是要向世界宣誓,一個具有獨立思考和行動力量的“全球英國”正在向我們走來。

英國長達47年的“歐盟之旅”伴隨著歐洲議會中的一曲《友誼地久天長》,在英國街頭的喧囂和慶祝聲中結束。從2016年6月的脫歐公投算起,英國走過了近四年的脫歐之旅,其中英國進行了兩次大選,經歷了三任首相和內閣,下一步則是一直持續到今年12月31日的“脫歐”過渡期。

脫歐日的興奮過去,對於英國未來的探討更多地成為了人們關注的焦點。“英國在不確定的未來中甦醒”這是英國《衛報》24小時不間斷脫歐直播的標題,而據其2月1日援引一位匿名政府高官的消息稱,英國政府將於2月10日開始對所有由歐盟入境英國的貨物進行全面商品檢查,這也就意味著英國脫歐後的首批政策調整正式上馬。

在正式脫歐之後,一個“全球英國”會是什麼樣子?對此,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採訪了多名學者,共同探討離開歐盟之後英國內政外交的前景和走向。

圓桌嘉賓(按姓氏拼音順序排名):

崔洪建:中國國際問題研究院歐洲研究所所長

丁純:復旦大學歐洲問題研究中心主任、歐盟讓·莫內講席教授

忻華:上海外國語大學歐盟研究中心常務副主任

“實用主義”的英國將體現外交政策靈活性

澎湃新聞:英國脫歐了,英國首相鮑里斯·約翰遜在其脫歐日演講中再次允諾“全球英國”的構想,強調英國未來外交政策的獨立自主,與此同時也有評論認為“脫歐”後英國的外交政策將不得不更加倚重於其他大國,英國在許多問題上將被迫“站隊”,你如何看待未來英國的外交政策?

崔洪建:脫歐之後的英國外交,從目標上來說,它想要達到“全球英國”,維護英國的大國地位,成為西方的核心國家,而從具體做法上來說,它可能會依附其他大國,這兩點並不矛盾。

英國的外交未來將首先為其發展服務,服從於整個國家的發展目標,從這個角度而言如果英國希望確保其貿易靈活以及自由主義開放型經濟的話,它很難去跟從某些國家,朝著“選邊站隊”的方向來走,最近華為的事情也說明英國在尋找平衡(編注:近日,英國政府決定允許華為繼續參與英國5G網絡建設)。另一方面,未來英國外交政策靈活性會上升,效率也會提高,因為其不再需要和歐盟國家協調。

丁純:英國外交政策傳統上一直是奉行實用主義的,因此很難定義未來英國一定會採取怎樣的選擇,這在近來的華為問題上也有所體現。英國是“沒有永恆的朋友和敵人,只有永恆的利益”的典型代表,實用主義、機會主義和以國家利益來考量將是英國未來外交政策的突出特徵,在軍事安全等領域,英國未來仍然向美國靠攏是可以預想的,但英國將有所保留,在一些具體事務上體現出政策的靈活性。

忻華:嚴格來說,英國現在不是世界大國,它的體量跟美國、俄羅斯、中國這樣的國家相比來說(較小),從二戰之後英國的殖民體系逐漸瓦解,英國已經喪失了世界大國的地位。目前來說,如果英國希望在全球事務中發揮重要作用的話並不是那麼容易,約翰遜的表述更多代表了英國國內脫歐派的政治願景或者說期待,希望英國在脫離歐盟之後在其外交政策上能夠有更強的自主性,避免在外交政策和對外經濟政策上被歐盟所控制。

“全球英國”是一個美好的願望,在實際的對外關係中,在經濟事務層面英國能夠自由一些,比如在制定貿易政策、對外自由貿易談判、對外投資協定談判等,英國可以藉此國際多邊貿易體系和全球治理領域發揮更多影響;但在外交、全球安全等戰略領域,英國很大程度上仍然將依賴美國。

澎湃新聞:英國離開了歐盟,它未來在大國關係以及全球事務中所扮演的角色將上升還是下降?

崔洪建:脫歐以後,英國反作用於國際格局變化的能力在下降,成為一個相對受到影響的對象,但這也取決於未來英國和歐盟建立什麼樣的關係,尤其在外交和安全的領域,英國仍然有空間尋求和歐盟之間的緊密或者特殊關係。

丁純:一種觀點認為英國離開了歐盟,它在國際關係中的“要價能力”會打折扣,有去勢的一面,但從另一方面來看,原來在一些問題上英國會有歐盟的掣肘,在立場上需要與其他成員國達成一致,現在當再遇到具體問題時,英國則會更加“出挑”,你甚至可以說它會“刷存在感”。英國本身的聯合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身份、相對在西方國家較強的軍事力量以及本身在全球金融中的地位,都使脫歐後的英國一旦有所動作會顯得更加醒目突出,英國儘管不會是國際舞臺上數一數二的“玩家”,但它仍然將是一位“主要玩家”。

忻華:英國未來在美歐關係之間的角色可能會變得更加重要,美國跟歐盟的主要國家德國、法國之間彼此存在較為尖銳的矛盾,不管是雙邊貿易關係還是在歐洲的戰略安全領域,而英國脫歐之後不再受到歐盟約束,且其在文化上、外交傳統上又天然和美國有聯繫,

所以英國將在美歐之間扮演更重要角色。但在其他領域,比如中歐關係或者中美關係之上,坦白說談不上英國能夠發揮更大作用。

英歐經貿談判將在艱難中開展

澎湃新聞:眼下,英歐進入了脫歐後的過渡期,在這期間最重要的任務是雙方即將展開未來雙邊貿易協定的談判,眼下英歐雙方在這一問題上仍然有明顯差異,你如何看待?

崔洪建:現在雙方仍在存在分歧。表面上看是時間上的分歧,約翰遜希望在今年年底前達成談判,這和其此前的強硬風格與策略是一致的。對於約翰遜來說,他關注的不是能夠談出什麼,而是什麼時候能夠結束談判,他並不甘心做一個“脫歐首相”,他希望能夠在把英國帶出歐盟的同時也把英國帶上一條新的道路,這才是其使命所在。

(歐盟委員會主席)

馮德萊恩所代表的歐盟更在乎的是雙方之間談判的內容是什麼,而不是談判的時間長短。英國屈從於自身需求提出了一種“迷你型談判”的思路,意思實際上就是說先易後難,到今年12月31日只要達成了一些內容,就可以結束談判、結束過渡期,這完全是一個針對英國國內政治、脫歐進程的現實策略。但對於歐盟來說,這場談判涉及到對於新的歐盟機構的考驗,所以馮德萊恩不得不給談判設定一個高目標,但實際上歐盟方面也有一種準備,就是不能出現到年底大家談不出任何結果的情況,因而歐盟也在逐漸降低自己的調門。

過渡期間,歐盟會提出英國要遵守自己的規則,歐盟也一定會拿出自己的規則來和英國談,希望規則能夠對英國發揮某種遠程的制約作用,因為一旦英國無法和歐盟達成協議,完全被踢出單一市場之外,英國只有拿更優惠的政策來和歐盟競爭。雙方現在還沒有開始談判,但目前已經都在尋找對自己有利的籌碼,分析自己和對方的優劣勢,這場談判開始會很艱難。

丁純:美歐國家在進行貿易談判時都是“真刀真槍”、“在商言商”的。按照約翰遜的想法,是一種“硬脫歐”,從經貿協定來講,相對緊密的是關稅同盟的情況,相對鬆散的情況就是一般的WTO(世貿組織)成員國之間的情況,最後英歐貿易協定應該會在兩者之間。

坦率地說,英歐之間的貿易協定談判並不是那麼對等。對於英國來講,它最希望保留共同市場和關稅同盟,希望在金融領域保留准入資格,但這些對於歐盟來說肯定不會接受這種“菜單”和“摘櫻桃”式的選擇,這種不承擔義務還能夠獲得所有好處的結果會給歐盟其他成員國非常不好的示範效應,所以這場談判肯定會是非常艱難的。

從整個脫歐進程來看,英國國內在具體問題上存在分歧,現在脫歐是因為民眾都認同如果脫歐本身繼續延宕,英國社會面臨分裂的威脅,這是一個政治決定,但實際上原來討論的許多問題並沒有解決,這些問題仍然會回到談判桌上來。舉一個例子,漁業問題當初英歐之間就沒有談成協議,所以現在有人提出要把共同捕魚權和金融業准入放在一起談,這其實就是把各自關心的領域放在一起。整體來看,未來貿易協定談判對於英國的影響比對於歐盟的影響要更大,英國有求於歐盟的地方也更多。

忻華:英國目前的狀態下,已經很難完全留在歐洲的單一市場內了,未來英歐之間的雙邊貿易關係很有可能是另起爐灶的,這點可能會參照此前生效的歐盟和加拿大之間的雙邊貿易協定來提出一些設想。英國想在貿易壁壘的消費、市場的自由流通方面獲得一些特殊的待遇,但歐盟顯然不會輕易給它優待,因為如此等於是鼓勵了歐洲內部的疑歐主義力量。

國內形勢取決於約翰遜政府自身

澎湃新聞:從2016年脫歐公投至今,英國經歷了多次政府輪替,甚至出現了“懸浮議會”,現在保守黨約翰遜政府成功帶領英國邁出了脫歐的第一步,未來英國國內的政局會如何發展?是否又將面臨在野黨的挑戰?

崔洪建:對於英國來說,脫歐以後面臨幾個問題。一是政治轉向,過去三年多英國一直是脫歐政治,國家唯一的核心命題就是怎麼脫歐的問題,現在脫歐了,面臨的就是怎麼重建的問題。在政治上重新建立共識,擺脫脫歐的後續影響。約翰遜政府也要把英國國內民意從糾結於脫歐轉到英國未來發展上來。

再就是經濟轉型的問題,一個是和歐盟達成什麼樣的經貿安排,再一個就是如何實現以全球為市場的目標,到現在為止英國貿易的一半以上還是面向歐盟的。英國的強項是金融服務業,脫離歐盟一定程度上會影響到產業分工,英國未來如何實現全產業也是一個新的問題,包括英國國內的製造業如何振興和復甦。

脫歐結束之後,英國國內之前那種脫歐派、留歐派的鬥爭一定程度上已經轉化為中央和地方的矛盾,那些支持留歐的人可能會去尋找新的代言人,其中之一可能就是蘇格蘭的斯特金(編注:蘇格蘭首席大臣),也有可能是北愛爾蘭的政治人物,這點如何應對,對於約翰遜來說也是非常關鍵的。

丁純:這個問題比較複雜,科爾賓領導下的工黨是非典型的。全世界範圍來講,中左黨派現在都比較弱,受到全球化的衝擊。傳統中左建制黨派原來是中下層產業工人的代表,但在全球化的衝擊下,它受到政治正確的束縛,因而中左黨派的部分選民都給那些極端政黨拉走了,搞經濟中左黨派又搞不過中右黨派。相較之下,英國工黨在中左黨派的大滑坡中還是可以的,儘管在上次大選中表現不佳,這和科爾賓的選舉策略有關,且上次大選比較特殊,某種意義上是可以視為對於脫歐的變相公投,現在還不能簡單說工黨已經沒有影響力了。

英國政治是非常吊軌的,連丘吉爾都可以“贏了戰爭,輸了選舉”,所以下一步還要看約翰遜是否能兌現選舉時給民眾開出的那些空頭支票,這對於約翰遜和保守黨來說都是非常大的挑戰。

忻華:英國國內接下來一段時間會有很多需要解決的問題,約翰遜肯定也希望再次整合自己的內閣,但既然已經脫歐,英國國內相對將會平靜一段時間,“脫歐派”和“留歐派”都需要調整目前狀態來適應脫歐之後一系列政治和經濟的變化。

澎湃新聞:下一步,蘇格蘭獨立公投問題以及北愛爾蘭邊界問題是否會再次受到關注成為影響英國前途命運的事件?

崔洪建:在蘇格蘭問題上,雖然此前被約翰遜否決,但蘇格蘭肯定會再次提出獨立公投的計劃,斯特金也肯定還會有後手,比如之前她一直通過政治的渠道,之後可能通過法律渠道來為蘇格蘭爭取第二次獨立公投的機會。

約翰遜要求在今年12月31日之前結束脫歐談判也有此考慮,因為脫歐談判結束越早,英國內政穩定就會越有保證。我認為接下來約翰遜會進一步切斷蘇格蘭和歐盟之間的聯繫,因為這也會影響接下來雙方之間的經貿談判。約翰遜下一步可能會進一步向歐盟施壓,將蘇格蘭和北愛爾蘭邊界問題嚴格限定為“英國內政”。

不管如何,後脫歐時代,約翰遜在年底前應盡力控制住這些地方問題,同時加快脫歐談判進程。

丁純:這兩個問題肯定還會鬧騰,但這取決於整個脫歐的大勢發展以及約翰遜所領導的保守黨政府下一步把握掌控的能力。如果未來英國在脫歐之後整個社會磨合較好,沒有經濟的動盪,那麼這些問題就不會突出,畢竟分裂一個國家不是那麼簡單,也都是有代價的。用一句話比喻,如果過得好,誰願意鬧分家?

忻華:蘇格蘭和北愛爾蘭內部的離心傾向一直都是存在的,但是我認為它一直都沒有發展增強到足以對英國政治形成強烈衝擊的程度,在英國脫歐目前告一段落的情況下,國際社會或者英國內部對這些問題的關注度都會相對下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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