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韜光養晦》

韜晦

郗司空在北府,桓宣武惡其居兵權。郗於事機素暗,遣箋詣桓:“方欲共獎王室,修復園陵。”世子嘉賓出行,於道上聞信至,急取箋,視竟,寸寸毀裂,便回還更作箋,自陳老病,不堪人間,欲乞閒地自養。宣武得箋大喜,即詔轉公督五郡、會稽太守。

——《世說新語·捷悟》

《韜光養晦》


詩人常常自我感覺良好,以為連詩歌都能寫好還有什麼不能幹好?深信“天生我材必有用”的李白,安史大亂時誇口說:“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隱然以當世謝安自居,好像自己在談笑之間就可以把天下搞定。連印象中比較老成持重的杜甫也一張口就是“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一千多年以後還能想象出他那目空一切的氣概。歷史學家范文瀾先生曾毫不客氣地說,李杜都是政治上的糊塗蟲。幸喜李杜都沒有治國的機會,否則,他們就不是偉大的詩人而是歷史的罪人。詩人中政治糊塗蟲當然不只李杜,一直被稱為才高八斗的曹植也要算一個。明明知道兄長和侄子一直提防和忌恨自己,可他在文帝、明帝面前不懂韜晦之略,還在《求自試表》中一而再再而三地吹噓自己的才華和壯志,要求皇上“出不世之詔”,讓自己“統偏師之任”。這不是找死嗎?他好像至死都不明白,在他兄長曹丕眼中,自己立功的雄心就是篡位的野心。

政壇上深諳權謀的老手,沒有一個人會像李杜那樣“說大話”,他們都明白誰先伸頭誰便先死的道理,所以無一不擅長韜光晦跡——明明狗膽包天偏要裝成膽小如鼠,明明雄心勃勃偏要裝成胸無大志,明明目光深遠偏要裝成鼠目寸光,明明老謀深算偏要裝得傻氣天真。《三國演義》“曹操煮酒論英雄”這一回中,寫劉備棲身曹營時“防曹操謀害,就下處後園種菜,親自澆灌,以為韜晦之計”。做夢也想黃袍加身的劉備,哪有興趣當一個菜農澆花種菜?

上面這則小品向我們生動地展示了政壇上的韜晦之術。

郗鑑、郗愔、郗超祖孫三代一直處在東晉權力的中心,三人在朝廷同參權要,但他們為人卻大不相同:郗鑑儒雅,郗愔方正,郗超機敏。這裡來看看郗愔和郗超父子的處事方式。

文中的“北府”是東晉的一個軍事建制,此時治所從廣陵移到了京口,也就是今天江蘇鎮江市。郗愔曾掌控藩鎮北府,北府地勢扼京城咽喉,史稱京口“人多勁悍”。有英邁之氣和不臣之心的桓溫,常常讚歎“京口酒可飲,兵可用”,對北府早已垂涎三尺,郗愔居重地握重兵使他如芒在背。忠厚的郗愔對權術機謀一向都很遲鈍,既不能窺探桓溫的險惡用心,也不能洞察自身的危險處境,竟然糊里糊塗地給桓溫寫信說:“方欲共獎王室,修復園陵。”由於中原已被胡人佔領,西晉帝王陵墓都在洛陽。郗愔對晉朝忠心耿耿,他希望與桓溫共同輔佐朝廷,秣馬厲兵收復中原故土。信中對桓溫的真心表白,可能招致郗愔的殺身之禍:一、“共獎王室”擺明了當今之世能與桓溫抗衡的只有郗愔;二、郗愔是晉室的鐵桿忠臣,自然就是桓溫篡位巨大障礙;三、郗愔雖已屆暮年仍雄心不老,這會使桓溫如魚刺在喉。

郗愔給桓溫寫信那會兒,正好長子郗超外出,在路上聽說有信使到了,急忙從信使手中取出信箋,讀完立馬把信撕成碎片,回家後代父重寫了一封信,陳述自己又老又病,無力勝任眼下這一軍事重任,想乞求一個閒散的位置打發餘年。文中的“宣武”即桓溫,溫死後諡宣武候。桓溫見信後非常高興,對郗愔的戒備和忌憚全都消除,立即下令升任郗公都督五郡軍事,併兼任會稽郡太守。

要不是兒子郗超掉包換信,在當時詭譎多變的形勢中,身居要津的郗愔轉眼就將身陷絕境。郗超年輕時就卓犖不群,他做桓溫參軍時桓溫便發現郗超深不可測。郗超知道什麼時候必須收斂鋒芒——韜晦以打消他人戒心,什麼時候應該露出崢嶸——展示力量以震懾對手。桓溫對郗超“傾意禮待”,郗超對桓溫也鼎力相助,桓溫“王霸大業”背後的高參就是郗超。溫超二人在才調上惺惺相惜,在追求上又臭味相投,難怪他馬上把糊塗父親那封糊塗信“寸寸毀裂”,因為他最明白這封信會招來多大的風險。

郗超不僅辦事精明幹練,識人眼光敏銳,待人又慷慨大度,而且清談時義理精微,與人辯論更是議論風發,一代名相謝安也畏他三分。郗超生前讓人服讓人怕也招人愛。他入桓溫幕後暗助溫密謀篡逆,可惜把才能用錯了地方。郗超死後他父親才看到兒子與桓溫謀反的密信,正在喪子之痛中的郗愔厲聲罵道:“逆子真該早死!”

《韜光養晦》


看來,任何一個政客在風急浪高的政治舞臺上,“沒有”才能不行,“只有”才能更不行;不用機謀可能自己遭殃,只用機謀國家可能遭難。

(本書由上海文藝出版社2019年8月出版,果麥文化傳媒發行,全部用芬蘭進口輕型紙印製。在噹噹、京東、天貓有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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