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上的男爵》:只有與人群相疏離,才能真正與他們在一起

文|水面清溪

在社會變革的歷史長河中,作為現代人,如何不被世俗同化,又立足世間,保持個人精神獨立,實現自我生命的自由和價值?這是一個哲學層面的話題。

伊塔洛·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1923—1985)是一位善於思索人與社會的關係的意大利當代作家。從事文學創作40年,一直嘗試著用各種手法表現當代人的生活和心靈。他的作品融現實主義、超現實主義與後現代主義於一身,以豐富的手法、奇特的角度構造超乎想象的、富有濃厚童話意味的故事,深為當代著名作家推崇,並給他們帶來深刻影響。

《樹上的男爵》:只有與人群相疏離,才能真正與他們在一起

在《我們的祖先》三部曲中,卡爾維諾探討了關於現代人如何實現自我自由和完整性的哲學問題。其中,《樹上的男爵》是最具有現代內涵的一部童話作品。小說以傳統敘事手法隱喻了現代社會里人的自我迷失、完整性喪失以及焦慮迷茫的生存狀態,展現了現代社會中處於生存困境下的人類個體追求自我存在自由和價值的歷程。同時在時間軸上,體現了通過對個人自我抉擇矢志不移的努力達到非個人主義完整道路的主題。小說思維活躍、思想深刻,刻畫了現實的種種弊端,啟迪人們對人類的命運和現實社會予以深入思考。

《樹上的男爵》故事裡的男主人公柯希莫是一位貴族家庭的長子,在12歲的時候為了逃離父親的權威和控制而爬上了樹,在樹上開始了包括學習、打獵、戀愛在內的生活,在其 65 歲時攀住路過的熱氣球而消失了。超現實主義的情節設置和人物形象塑造體現出對於社會權威的反抗意識及對自由的追尋。

為個體自由生存而反抗,勇於尋找適合自己的生存方式

柯希莫的父親是一個守舊的男爵,在新舊交替的時代,父親的生活由不合時宜的思想主宰,他希望獲得翁布羅薩爵位的理想與當時的時代背道而馳。柯希莫的母親是一位舊時將軍的女兒,終生都在緬懷和眷念遠久的戰爭。

12歲的柯希莫正處於反叛時期,他無法理解並且不願順從父母錯誤的思想。

作為王位繼承時代的遺老,柯希莫的父母對孩子內心的世界漫不經心,只盼望著孩子依靠家譜和世襲制度平步青雲,重複前人的命運。柯希莫家過日子像是在進行應邀上訪朝廷的大演習,柯希莫早已厭倦這種充滿虛偽和矛盾的家庭生活。

家庭的禮儀、社會的教義和苛刻的懲罰讓柯希莫的生活無所適從。所有這一切都在阻礙柯希莫獲得自由的生存方式,於是他極力避開刻板、守舊、壓抑的生活與存在方式。他不懼怕與父親發生激烈的頂撞,即使事先已得到警告,依然在樓梯的欄杆上滑行,撞碎父親視為珍寶的列祖列宗的石膏像。

柯希莫厭惡吃蝸牛餐,十分同情小動物,於是策劃並實施在夜間放走地窖裡蝸牛的行動。在被父親關小黑屋後,柯希莫拒絕再吃蝸牛餐。因不願再忍受父親的威脅,柯希莫選擇爬到樹上併發誓不再下樹。

蝸牛餐事件是一個導火索,柯希莫爬上樹看似是偶然的選擇,其實是一種必然的選擇。

柯希莫的個人反抗雖然源自於外在的生存阻力——樹下令人窒息和磨滅自我的生活環境構成了生存壓力。但是,歸根到底是為了擺脫可以預見、一目瞭然的人生,柯希莫才選擇到樹上去尋找適合自己的生存方式。

《樹上的男爵》:只有與人群相疏離,才能真正與他們在一起

為堅守自己的選擇而努力,實現個體自由選擇

在很多情況下,反抗只是一種暫時的情緒衝動。為自由支配自己的人生而尋找出路,是擺在柯希莫面前的重大難題。

爬上樹後,柯希莫努力堅守著自己的選擇。他通過合理地駕馭人的生存本能,完成了艱苦的磨礪,擺脫了無端的焦慮,以自我創造的方式滿足了文明社會的生存需求。

他度過狂風暴雨之夜,躲過家人和農夫的捕捉,與森林裡兇猛的野貓子進行殊死搏鬥,學會修剪樹枝、狩獵和行走等在樹上生存的技能,將狩獵得來的動物皮毛做成衣服,在樹上搭建舒適的房屋,引流泉水來解決自己的飲用水問題,與動物們協商獲取食物……

這些超乎尋常的生存智慧使柯希莫成為翁布羅薩的傳奇人物;另一方面,柯希莫在一次次歷險之中鍛鍊了強健的體魄與異乎尋常的生存能力。

柯希莫作為一個沒有任何非凡天賦的人類個體,在解決了自我生存的需求和克服了各種行動的阻力後,開始以自己特有的姿態實現個體自由選擇的生存方式。

他總是以一副超然又務實的姿態懸在枝頭上,在樹林間做著自己想做的事情,怡然自得地晃動著雙腿。

柯希莫和在樹上偷果子的野孩子一起玩耍,與強盜頭子一起瘋狂地讀書,在樹上參加家庭聚會併為父母送終,幫助叔叔養蜂蜜,替繁忙的農夫報信,帶領村民抵抗海盜,組織村民修水壩保護森林,號召村民參與革命組織,擁有過逢場作戲的愛情,也曾因忠於自己的理性思想而錯過熾熱的真愛……

可見,在樹上生活的幾十年中,柯希莫所有的選擇都瓦解了固定、傳統的生存選擇的束縛。他的個人教育、與人交往、戀愛、婚姻、以及社會參與都是在堅守自我選擇的情況下完成。

在《樹上的男爵》中,卡爾維諾借柯希莫在樹上的生活表達出個體自由選擇的隱喻。柯希莫遵從內心,選擇以一種信念的形式而活著,他的存在與身份、地位、名譽、金錢等外在存在無關。

《樹上的男爵》:只有與人群相疏離,才能真正與他們在一起

堅守心靈棲息地,實現個體自由存在和自我完整性

樹上的世界是一個原始、靜謐、淨化的空間,隔離了現實社會的枷鎖,柯希莫的人生不再被任何人強求、控制和干擾。但是,生活在一個異樣的樹上空間裡無疑是痛苦和孤獨。對柯希莫來說,來自群體的旁觀和內心的孤獨才是強大的生存障礙力。

《樹上的男爵》的核心命題正在於此:柯希莫如何在樹上實現個體自由存在和自我完整性。

其一,柯希莫的可貴之處在於他遵從人性,他是一個不迴避情感的孤獨者。柯希莫成功扭轉了與家人的相處方式,使雙方處於更有利的狀態。

起初,柯希莫以自己強烈、正確的意願回絕父親請他下樹的要求:“一位紳士在地上如何,他在樹上也將一樣;”“在高几米的地方,您以為我就不能獲得良好教育嗎。”

接下來,柯希莫通過拯救森林大火和遵守狩獵法則等符合社會道德規範的行為,贏得所有人的認可。這讓偶有不滿和擔心的父母不再過多幹涉他在樹上的生活。父親派神甫到樹上給柯希莫上課,神甫成為了柯希莫發展“關於構建共和國理想社會”思想體系的傾聽者,母親通過望遠鏡關注柯希莫的行蹤。

最值得一提的是柯希莫忠於自己內心的情感選擇和表達方式。柯希莫對親情的感受,並非單純的憎惡和極端的疏遠。在父親下葬的時候,柯希莫的行蹤在樹林裡若隱若現,他的悲傷傾瀉在他從樹上拋下的一片葉子上。在母親去世的日子裡,柯希莫在樹上從窗外把陽光下的泡泡吹進母親的房間,陪著她度過了一段難忘的時光。

其二,柯希莫始終認為,為了與他人真正在一起,唯一的出路是與他人相疏離。

在樹上的視角里,柯希莫對於人間生活的俯瞰盡收眼底。他發現律師騎士叔叔在水利工程方面有極大的天賦和熱情,但因懦弱、無決斷、不會反抗別人的意志而不善實施。無法在興趣上實現價值感的叔叔只能通過一個人秘密養殖蜜蜂來滿足自身精神世界的需求。

在樹上的柯希莫總是記住律師騎士叔叔古怪的形象,以提醒自己關於離群索居的道理:一個人如果把自己的命運同其他人的命運分割開來,可能變成什麼樣子。柯希莫成功地沒有淪為同樣——柯希莫是一個不迴避人的孤獨者,他勇敢地熱愛著自然、社會和人類,具有社會責任感。

首先,柯希莫實現了一種充滿力量地保持自我。在樹上的一生中,柯希莫致力於把空虛的時光轉變成有益的活動,讓自己變得博學而充實。

他用狩獵所得物換取書商的讀物,通過長期的閱讀和思考,他了解天體的運行、化學反應規律、專制共和、林奈的植物分類、宗教的真與善等領先思想和科學意識。豐富而廣播的知識儲備讓他的思想有了支撐,他與歐洲的哲學家和科學家保持書信來往。憑藉這些知識儲備和樹上的觀察遊歷,柯希莫最後創作了關於共和國理想社會的作品。

其次,柯希莫利用自身深刻的思想和卓越的技術,不斷為人們謀利益,盡力保護強權之下的人民。他幫助西班牙人安裝由他自己發明的蓄水池、爐灶和皮睡袋,給他們講解哲學思想,談西班牙革命。他積極投身到那個時代的革命運動中,成了當地共濟會支部的首領,幫助人民構建一個公正、自由、平等的世界共和國的藍圖。

在《樹上的男爵》故事的結尾,柯希莫因衰老面臨死亡之際,弟弟勸他下樹:“我們所有人都已理解你,你表現了一種偉大的精神力量。現在你可以下來了。”柯希莫仍然堅持乘著熱氣球消失在空中,決不允許自己被世人帶離他所堅守的心靈棲息地。

在樹上,柯希莫以自由的姿態把生活過得傳奇而充滿詩意,關鍵在於他堅守心靈棲息地,始終以觀察和參與的姿態,揣摩實現個體自由存在和自我完整性的正確方式。

《樹上的男爵》:只有與人群相疏離,才能真正與他們在一起

柯希莫式實現個體自由存在對現代人的啟示

尼采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說過“我們的痛處就在於被看不見的手所彎曲和搖撼著;”“當我喪失生命時,我什麼也沒有失去,我不過是一個被人用鞭打和飢餓教會跳舞的動物。”

由此可見,實現個體自由存在的困難是人類不言而喻的。卡爾維諾大費周章地運用奇詭的想象力鑄造了一個美好的世界和幾種虛無的人生。《樹上的男爵》裡,每個人都以一種錯誤的生存方式,圍繞在主人公唯一正確的方式周圍。

柯希莫的叔叔在背叛和懦弱中死去;柯希莫的父親在了無生趣的痛苦和狂躁不安之中死去;柯希莫的母親在病痛的折磨之下帶著遺憾離世;柯希莫的弟弟隱約活在對於生活的自我支配的恐懼之中;一生忠於信仰的神甫死於信仰被懷疑和被審判。這些無一不在警醒我們身處社會的迷誤和錯亂,令人反思現代社會的生存危機。

在當今社會里,現代人生活在一種受各種觀念和思想誘惑與牽制的狀態中,個體自我存在變成了空談,個體自由和完整性也被忽視和淡化。

現代人的生存危機在於面對無法逃避的精神壓抑,陷入到一種被動毀滅的狀態裡,單調而沉重的生活壓力剝奪對生活的能動想象力。當倍感孤寂時,只能用短暫的物質滿足和愉悅來填補精神的空白。

現代人的命運正在淪落為無限延續著內心的空洞和無意識,循環行走在自我喪失的未來碎片之中。鮮有人嘗試在人群熙攘之外去尋找自己的真實感,尋訪通往個體自由和完整的道路。

《樹上的男爵》中柯希莫式的生存命題的意義正在於此:主張抵制充滿限制的生存環境,使個體存在的形式與意義不被社會同化和消解。通過“居住在樹上”這一異樣的生存方式來擺脫受壓抑的存在,從此走向通往個體自由存在的道路——簡化環境和還原心境,不再為短暫的、流行的、經驗的、不具有持久性價值的事物左右內心,為心靈找到棲居之所。

這條通往個體自由存在的道路雖然逃避了功利,卻是合乎內心的存在。就現代人抵抗無望的未來而言,無疑是一種積極的啟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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