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爺叔縱橫球場的機會,很可能是做家務換來的

上海爺叔縱橫球場的機會,很可能是做家務換來的

本文作者/顧箏

你大爺還是你大爺。

當72歲的李剛一躍而起,飛身把球撲出的時候,他心裡肯定有這麼一絲得意。

社畜們上一場足球賽,或許還是幾年前公司工會組織的活動,可爺叔們的踢球頻率是一週三次,每次三四個小時。

野不過健身爺叔,又被足球爺叔打敗了,這屆年輕人,還有什麼用?

不過或許幾十年後,社畜們也會野在球場上,和衰老做最後的對抗。

靜安網球場的室外足球場上,比賽已進行到了第四節。

被稱為“跑不死的祥子”的前鋒依然勇猛,只見他接過隊友傳來的球,轉身過了對方後衛,小角度打門。

球進了!

隊裡一陣歡呼聲,靦腆的祥子也笑起來。坐在邊上的隊友揶揄:“球踢得漂亮,一笑,牙齒都沒了。”

祥子60歲以後,牙掉了好幾顆,還沒去裝上假牙。

其實大家都半斤八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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球場上賣力奔跑的上海爺叔,兩鬢都有了些白霜。

坐在球場邊的陳平是新生代,59歲,剛踢了兩節下場。滿身是汗,他脫去了上衣,黝黑的皮膚,半隻冬瓜大的啤酒肚暴露在外。

“夯(上海話,累)得不得了,奔不動了。祥子真是拼命三郎。”他說。

大聲揶揄的邱勤今天根本沒有上場。幾個月前參加足球比賽,他肌肉撕裂,一直在休養。

“年紀輕,傷脫養幾天就好了,現在66歲,新陳代謝慢了。”

他站起來詢問其他人:“你們走路碰到過伐,關節好像卡住了,要蹬一記,讓它進去,才好再走路。”

邱勤前幾天去醫院。“醫生讓我用護膝。我講:哪能用啊?還要踢球唻。醫生講:儂這個歲數還踢啥球。”

此刻在球場上的都到“這個歲數”了。他們是上海工青聯球隊的成員,50多歲的是中流砥柱,算青壯派;70歲以上,活躍在球場的也有好幾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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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是“工青聯”球隊的成員,50多歲的就屬於青壯派了。

問到年齡,這群上海爺叔也喜歡阿姨的那一套:“儂猜猜看。”

當被誇“真的看不出儂這個歲數”時,他們也會含羞一笑,又帶著些許得意說:“踢球的人永遠年輕。”

踢球的人確實會顯年輕。

我在2015年見過李剛,那年他68歲。他是領隊兼守門員,四年多過去了,模樣一如往前,動作也一如往前——還是喜歡飛身撲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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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剛今年72歲,從打扮到神采都顯得很年輕。

“上趟人家拍到了我撲球的視頻,讓儂看看,老帥的。”

孫兆祥今年64歲,10年前他發現自己血脂高、脂肪肝、肚皮大,體重達到180斤。為了減肥,他開始撿起小時候的愛好——踢足球。

“我現在160斤,三高也沒了。”孫兆祥看上去才50多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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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64歲的孫兆祥為減肥重拾足球,看來頗有效果。

全場年紀最大的費建華戴著墨鏡坐在邊上,完全看不出已經89歲了。前兩年還在踢球,現在雖然不踢了,但還是做裁判、教練工作。

不過即使面上顯得年輕,但時間還是暗暗下了狠手。球場上的上海爺叔們會有種力不從心的感覺。

“剛剛做了只假動作,右腳先上去,但是左腳跟不上。人一轉,哎,球哪能沒了?被人家搶脫了。”

一個爺叔懊惱地分析前一節和青年隊踢球時的失誤。

周圍附和著:“轉身拉球,小辰光一直做的,現在人轉過去了,球沒了。”

“年紀大了,做假動作老吃力呃,沒把人家騙脫,倒把自己‘花’進去了。”

體力跟不上,所以在爺叔足球隊,技術是最受尊崇的。

75歲的老張個頭不高,黝黑的皮膚被陽光曬得發亮。球飛到他腳下,他遲疑了兩秒才踢出了一腳。

“伊沒章法的,亂踢,屬於‘野球’。但是伊是球痴,全上海灘的老年球隊都被伊踢過來了。”場下的爺叔們接連評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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場邊休息的爺叔脖頸裡露出了一根根金項鍊

踢球爺叔之間有條隱形的鄙視鏈。

一天到晚找球踢的精神固然值得稱頌,但“路子野”就低到了塵埃裡。而踢過專業隊,受過專業教練指點的,內心就會有一點小驕傲。

“國家隊教練教過我的。”

“阿拉老早踢專業比賽的,‘陳毅杯’儂曉得伐?”

“小辰光少體校踢球,教練要求阿拉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特色……”

而像費建華這樣的幾乎就是在鄙視鏈的頂端。

每一個走過來的人都會向我介紹一下他的光輝事蹟:“費指導是上海工人隊裡的主力,當時上海工人隊還在全國拿過冠軍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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踢球的上海爺叔之間有一條隱形鄙視鏈

即使內部有條鄙視鏈,但在和年輕人踢球時,他們是一致對外的。

“年輕人的特點是靠速度,衝鋒式過人,一有機會就射門,阿拉追不上伊拉。體能是伊拉好,但是技術就不一定了。”

“不是我倚老賣老,我看到現在場上年輕人踢球,我覺得沒阿拉年輕的辰光踢得好。”

“伊拉裝備好。儂看年輕人穿的鞋子都是一千多塊的正宗阿迪達斯、耐克,阿拉穿的是破了洞的飛躍。”

“不過呢,伊拉腳上功夫不來事(不行),太花哨了,不像阿拉這種,踢球腳法還是要實惠一點。”

64歲的老楊說,他是曾經的上海球迷領袖“羊頭”,前胸後背都是和足球相關的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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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楊(右)是資深球迷,從年輕時到現在踢了幾十年足球。

而如果得到另一半在技術層面的表揚,那就是最高讚賞了。

邱勤的愛人有一次到球場邊來看球,那一場是爺叔們和30多歲的人一起踢。“阿拉老婆講,體力是伊拉好,但球是你們踢得好。”

一般來講,球場邊是看不到阿姨身影的,只有在爺叔們去外地踢球時,阿姨們才會一起去,“當旅遊”。

上海工青聯足球隊現在的踢球頻率是一週三次,每週二、四、六早上8點半踢到中午。

“40度的天,阿拉都會來踢。”

“上趟颱風天,阿拉去原申花聯城訓練基地踢,場上水漫金山,照踢不誤。”

他們來了一句神總結:“阿拉就像發神經病一樣,天天發神經。”

上海爺叔縱橫球場的機會,很可能是做家務換來的

作為守門員,李剛一如既往喜歡飛身撲球。

花掉很多時間“野”在外面,還有受傷風險,家裡的另一半會吵嗎?

後院起火,這對上海爺叔來說是不可能的事情。

前陣子隊員老駱發微信給李剛:“李老師,我所有的家事,在我加班加點的努力下,目前為止已順利完成。因此,踢球活動我可以參加。”

“阿拉球員都要在家賣力窮做家務,直到讓老婆感動為止才能獲得踢球的批准。畢竟,後院不能起火啊。”李剛說。

其他球員異口同聲地表示:“阿拉出來踢球,家裡都是擺平的。”

“一上球場什麼事情也不想了,球踢完了就又回到現實。”

60歲的陶陶戴一頂帽簷寬大的漁夫帽,雙手抱住翹起的那隻二郎腿坐在場邊觀摩,一邊說出了很有人生哲理的話,一聽就是有故事的“男同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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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爺叔球場上奮力拼搏,下場後要管柴米油鹽。

對上海爺叔來說,放飛自我和進入現實是隨時可自由切換的。

68歲的王榮康早上騎著自行車買齊了小菜,再來踢球。

11點出頭一點他就收拾好裝備,離開了球場:“回去幫老婆燒飯去。今朝簡單點,紅燒牛肉,冬瓜湯……”

邱勤早上7點起床,把孫女送去幼兒園後再趕來球場,中午也是必須要回去做飯的。

“老婆負責把菜買好,我回去負責燒。老婆講伊燒的味道不好,一定要我來燒。反正,屋裡廂的菜到最後都是我燒。”

“我回去了噢,屋裡廂老婆等我回去揩灰。”陶陶和同伴們打著招呼,他上場過了“腳癮”,現在就是要回到現實生活中去了。

在爺叔們回去“買汏燒”之前,他們坐在草坪上換鞋、換衣服。臨走時,會彎腰掃視一下週圍的草坪:“香菸屁股要拾拾清爽。”

上海爺叔還是蠻講規矩的,這和前段時間爆出的網紅們在某地廁所拼命換衣拗造型,然後留下一堆垃圾相比,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上海爺叔縱橫球場的機會,很可能是做家務換來的

愛踢球的上海爺叔即使外表彪悍,也是蠻講規矩的。

講規矩不僅在球場下體現,在球場上也表現得很明顯。爺叔們都懂球場上的規矩:不要傷害人家,也不要讓自己受傷。

上海爺叔踢球不太野。

李剛介紹說:“上海灘的老年足球隊有個規定,55歲以上的球隊裡,比賽的時候絆腿、剷球等動作都是嚴格不允許的,裁判看到就吹掉。”

“所以說上海灘踢球比較文明、溫柔。阿拉踢球有個口號的:‘情願放一球,也不傷一人。’

上海爺叔縱橫球場的機會,很可能是做家務換來的

爺叔都懂得,球場上不要傷害人家,也不要讓自己受傷。

爺叔們的球場是流動的,踢不動了下場休息,要去買汏燒的早點離開,踢得動的,繼續踢下去。

中午12點左右,沒有買汏燒任務的爺叔們還能一起“浪”一會,他們通常會選擇一家飯店聚餐。

通常分成兩桌,要咪老酒的坐一桌,不咪老酒的坐一桌。

李剛坐在不咪老酒的那一桌,開吃前吃了一片藥片。

“我有糖尿病的,要先吃藥我才敢吃大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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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叔們歲數上去了,都到了要注意身體的時候。

聚餐完畢,爺叔們紛紛摸口袋準備付錢。

“今朝16個人聚餐,一共1152塊,平均一人72塊。”李剛宣佈。

“啥人有零碎鈔票,我彈伐開了。”

多渠道金錢交易方式令爺叔們十分為難,軋賬場面一度混亂不堪。

據說平日裡每次聚餐完畢,光是算錢就要算兩三趟,他們沒在球場服老,在這裡是服了:“真的老了,鈔票也算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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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ND -

寫稿子:顧 箏/ 實習生:許桂琴/

拍照片:楊 眉/ 編稿子:韓小妮/

畫圖畫:二 黑/ 寫毛筆:陳冬妮/

拿摩溫:陳不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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