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束強光從前方照射過來，打在一支整裝待發的隊伍上，隊長身著黑色軍裝，伸出手指揮行動，身後的隊員們神色各異，光影的湧動形成了這富有戲劇性的畫面。

遊客駐足於《夜巡》前

這是倫勃朗的《夜巡》，一幅可以和蒙娜麗莎比肩的曠世傑作，但也正是它，將意氣風發的倫勃朗從藝術生涯的頂峰，推向萬劫不復的深淵。

小鎮春天

和大部分出身窮苦的畫家不同，倫勃朗·梵·萊茵出生在荷蘭萊頓一個非常優渥的磨坊主家庭，儘管家中有9個孩子，但父母對倫勃朗最為偏愛。

風車伴隨著倫勃朗長大

1630年的自畫像，這時候的倫勃朗，眉眼間還有一絲青澀的少年氣

少年倫勃朗對繪畫尤其著迷，熱衷觀察身邊的人和物，小小年紀便有刻畫人物性格和情感的能力，人情練達的少年將眼中的世界寄情於聖經寓言裡的故事，16歲就在家鄉的藝術界展露頭角。

富人的寓言/倫勃朗/1627年，這是聖經裡的一個寓言故事，在倫勃朗的畫筆下，富人貪婪的神態，桌上的金幣、錢袋，都描繪得細緻入微

對光線、細節的把控顯示出倫勃朗超凡的繪畫天分

但少年有著更為宏大的野心，他相信廣闊天地，才能有大作為，於是決心要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1631年，小鎮青年倫勃朗決定搬到阿姆斯特丹。

外面的世界

十七世紀中葉的荷蘭正處於鼎盛時期，傲視全球，阿姆斯特丹成為世界上最重要的港口，各國的好物在這裡都能找到。

荷蘭黃金時代畫家Abraham Storck筆下阿姆斯特丹港口的船隻

物慾橫流的世界徹底迷住了倫勃朗的眼睛，這裡可以滿足一個少年對未來所有的想象，金錢、地位、榮耀，他渴望拿到打開新世界大門的鑰匙。

靜物與鸚鵡螺杯/Maerten Boelema de Stomme/17世紀

當時的貴族樂於找畫家們定製肖像畫來裝飾自己精美的房子，倫勃郎敏銳地抓住這一潮流，成了一名專業的肖像畫家。

當時，荷蘭王公貴族、社會名流都非常喜歡為自己定製肖像畫。

超凡的繪畫天分，以及自小對周圍事物細微的觀察能力，讓倫勃朗總是能夠捕捉到豐富的面部表情。透過他的畫，似乎能感受到人物真實的情緒，加上細膩而精準的局部刻畫，讓他從一眾刻板的肖像畫家中脫穎而出。

一張或為瑪麗亞·特里普的女性肖像/倫勃朗/1639年

畫中的貴族女子嘴唇輕抿，似笑卻又非笑，表情活潑生動

蕾絲的細膩質感以及胸前的胸針，都刻畫得極為細膩

阿加莎·巴斯/倫勃朗/ 1641年/英國皇室收藏信託

憑藉對人物的靈活把控，倫勃朗很快在貴族間聲名鵲起。這一天，阿姆斯特丹城裡最著名的醫師杜爾普找到倫勃朗，請他為自己畫一張上解剖課的畫像。

《杜爾普醫生的解剖課》/倫勃朗/1632年

畫幕揭開的時候，倫勃朗聽到安靜的空氣裡傳來倒抽冷氣的聲音，那是代表震驚的聲音。在這幅《杜爾普醫生的解剖課》中，人們被有變化地安排在一個深度平面上，每個人的排列錯落有致，面部表情異常豐富，甚至解剖刀剖開的肌肉筋腱都清晰可辨。倫勃朗敢於打破傳統的勇氣體現的淋漓盡致。

杜爾普醫師作為主要人物，站在畫面中間，他冷靜地拿著解剖刀給學生們示範講解。

周圍的學生則神態各異，專注地看著老師

細節刻畫使得整幅畫生動，更凸顯了人物專注認真的神情

可想而知，在當時習慣“一字排開”的人物群像畫時代，這張如此生動鮮活的畫作掀起了多大的震動，這張集體肖像畫讓倫勃朗名氣大振，人們稱他為荷蘭之光。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

意氣風發的少年邂逅了自己的摯愛。

愛是微風、是細雨、是花朵

她叫莎斯奇婭，是市長之女，阿姆斯特丹城裡有名的美人。莎斯奇婭傾慕倫勃朗的才華，而少女含著愛意和羞澀的眼神同樣讓倫勃朗心動不已。兩人迅速墜入愛河，並在1634 年結婚了。

酒館的浪子/倫勃朗與妻子的自畫像，畫面裡他笑得像個天真的孩子，一隻手摟著妻子的腰，這是倫勃朗為數不多面帶笑意的畫作/約1635年

倫勃朗被愛情的甜蜜包圍著，他為心愛的妻子畫了很多畫像，在他筆下，愛妻有時候是代表生育的女神，有時候是古羅馬的花神，他為她披上金色長袍，頭戴盛開的鮮花，想讓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多麼美好。

倫勃朗繪畫代表作《扮作花神的莎斯奇婭》，莎斯奇婭身著貼身的金色長袍，頭戴盛開的鮮花/1634年

他精心描繪了環繞著鮮花的柔光，彷彿把妻子的生命永遠留存在畫布上，讓人永遠記得她的年輕美貌。

1639年，倫勃朗和愛妻搬進了價值一萬三千盾的大豪宅中，如花美眷相伴，訂單源源不絕，阿姆斯特丹港口的船隻每天揚起勝利的號角，載著倫勃朗的驕傲駛向全世界。

如日中天的倫勃朗逐漸變成了一個購物狂，熱衷於蒐羅世界各地的藝術珍品，四層的大房子裡擺滿了他的心頭摯愛

意氣風發的倫勃朗在34歲時，給自己畫了一張肖像畫，他參考了前代繪畫大師提香和拉斐爾的肖像畫，畫面中他穿著一個世紀以前的華服，充滿自信，頗具威嚴，一切都是如此隱晦暗示，卻又那麼心照不宣。

自畫像/倫勃朗/他穿著效仿上個世紀風格的著裝，領口有著奢華的皮毛，手微微握著，彷彿要將一切抓緊/1640年

然而當象徵勝利的船隻起航後，

平靜海面下隱藏的巨浪即將撲來。

夜巡

1640年，倫勃朗接到一個來自民兵連的訂單，民兵們每人出100弗洛林金幣，要求倫勃朗為他們繪製一張集體肖像畫。

藝術史上最為著名的畫作之一《夜巡》就此誕生了，在這幅畫裡，倫勃朗將他對光與影的處理技巧發揮得淋漓盡致。

倫勃朗將人物畫在同一個場景，用了藝術處理的效果來體現故事。

畫面體現了一種瞬間感，整個場景顯得生氣蓬勃。隊長伸出手，指揮連隊前進，背後的隊員們有的揮舞旗幟、有的互相議論，士兵們的內心活動、出發前的緊張氣氛，躍然於之上。

作品既有很強的戲劇張力又能把細節篆刻的惟妙惟肖，更值得玩味的是畫面裡各個人物的面部表情和肢體和語言。

副隊長的矛狀武器被畫得很短，感覺可以透過畫面劃傷你

光線明暗的對比，主次分明的人物，還有大量黑色的留白，混亂和平衡中間取得的完美平衡，給人以無限的想象空間。

主次分明的構圖和順序，又絲毫不顯得突兀

隊長的手指向觀眾，但是手的背影卻握住了副隊衣服上象徵阿姆斯特丹的紋章，一頭獅子和三個叉，代表隊長的保護城市的職責，這種有趣的細節畫中有很多

然而這張被載入史冊的畫作，在當時卻掀起了軒然大波。當時的民兵連實際上是富人俱樂部，他們找人畫肖像畫只不過希望展示自己的英雄氣概而已，況且每個人支付的費用是一樣的，理因受到“公平的待遇”。

傳統刻畫軍隊的集體肖像畫

如今整張畫上，只有三個人臉上給了“高光”，其中一位還是不相干的人，其他人的臉都隱藏在黑暗中模糊不清。憤怒的民兵聯名將倫勃朗告上法庭，最終這張畫作被評價為背離主流價值觀的“粗俗之作”。

這個結論一出，再也沒人找倫勃朗訂畫了。

一名“不速之客”，她的出現有多種說法，其中一種是預示著倫勃朗想要掙脫束縛，遵從自己的內心

禍不單行，在三個孩子均夭折以後，虛弱的莎斯奇婭在誕下第四個孩子泰塔斯的時候也永遠地離開了。風車在吱吱呀呀唱著別離，似乎生命中的一切美好都已遠去。

倫勃朗徹底成了孤家寡人。名譽、愛人、榮光都已不在，他變賣家產，抵押豪宅，最後只能在貧民區落了腳。

人間煙火

一夕之間從家財萬貫到身無分文，倫勃朗嚐遍了人間冷暖。而此時潮流已在悄然改變，阿姆斯特丹的富人們被法國色彩明亮、精緻華美的風格迷了雙眼，對倫勃朗那種“灰濛濛”的畫風嗤之以鼻。

受法國影響，後來的荷蘭開始流行明亮風格，圖為17世紀法國畫家Sébastien Bourdon的畫作“摩西的發現”/約1655/1660年

被世俗所拋棄的倫勃朗，最終決定從今往後，只聽從於自己內心。他揹著破舊的畫板，走過髒亂不堪的貧民區，描繪著猶太區的平民、描繪老太太的皺紋、描繪血淋淋的牛肉、描繪一切與他類似，在世間受苦的人。

一頭被宰殺的牛/倫勃朗/1655年

雅各祝福約瑟的子孫/倫勃朗/1656年

1658年，倫勃朗為自己畫了一張“奇特”的肖像。畫像裡，他身上穿著金子做的衣服，手中拿著高貴精緻象徵權勢的銀杖，表情莊嚴肅穆，宛若登上了王位的國王。

倫勃朗在谷底時為自己所作自畫像/1658年

沒有人能想像，這張高貴凌厲的畫像，是倫勃朗最最窮困潦倒的時候，在羅真拉夏特街上的小破屋裡畫下的。畫中人身體挺得筆直，眼睛直直地望向你，像是在跟這個世界對峙——無論淪落到何種境地，他永遠都是不肯屈服的王者。

雖落魄，眼神卻依舊凌厲

而命運的波瀾似乎並沒有到此為止，1661年阿姆斯特丹政府新建了市政廳，需要一張懸掛在大堂的裝飾畫，大家聚在一起討論要誰來畫，又覺得誰都不合適。

“為什麼不找以前那個厲害的倫勃朗來試試呢？”人群中有人提議。

光，亮了又暗

於是，政府要員們來到倫勃朗狹窄破舊的小屋，說明了他們想要一張以尼德蘭起義為主題的畫作，並交代倫勃朗一定要傳達出起義者們驍勇善戰的氣概，那可是要掛在市政廳大樓裡的。

阿姆斯特丹市政廳

倫勃朗平靜地點了頭，這固然是能夠讓他翻身的機會，他當然想好好把握，但是在他的意識裡，一個國家的建立是伴隨殺戮和血腥的，是要遵循自己內心，還是為了符合他人的期待？

選擇再一次擺在了倫勃朗的面前。

布爾公會的理事/倫勃朗也曾為布爾公會的官員畫過集體肖像畫，但作畫時間遠不及市政廳的畫長/1662年

終於，到了要揭幕的日子。這一天倫勃朗早早到了市政廳，他為這幅畫傾注了全部心血，他彷彿又回到了年輕時，畫筆帶給他充分的自信，他終於又站在了市裡最顯赫的人身邊。

大幕揭下的瞬間，在場所有人都震驚了。

《巴達維亞人的謀叛》局部/由於畫的原作被毀，現在只能看到其中一小部分/1661年-1662年

作品描繪了荷蘭英雄，獨眼領袖西菲利斯帶領勇士們密謀推翻統治者的故事。畫面中桌上明亮的光束照亮了勇士們們生猛的面孔，西菲利斯的缺陷成為描摹的重點，他空洞的眼窩裡，是倫勃朗對起義的全部理解——野蠻殘酷、刀光劍影、殺氣騰騰。

倫勃朗想象中的英雄，和當時的主流審美背道而馳

這張本意是要表達國家建立主題的畫，被倫勃朗畫得“醜陋不堪”，粗糙的筆觸、胡亂排列的人物更像是土匪聚會，而非英雄起義。官員們的憤怒程度可想而知，他們拒絕支付倫勃朗任何費用。

這酒尊之中，盛的是美酒還是鮮血呢？

無奈之下，年過半百的老人飽含熱淚跪在地上，拿起刀，將自己的心血剪成五份，期望能賣出去，哪怕是一部分。

咔嚓，咔嚓，咔嚓。

這把刀割碎了初到阿姆斯特丹少年的憧憬，

割碎了畫《夜巡》時徹夜不眠的心境，

割碎了和愛人相偎相依的甜蜜，

割碎了倫勃朗心中最後一絲光亮。

1669年，倫勃朗畫下了人生中最後一副自畫像，畫布上的老人眼神中似乎帶著不甘，卻又有洞察一切後的寧靜。這束荷蘭之光，從萊頓升起，照耀過整個時代，最後竟在阿姆斯特丹貧民區的破屋中悄然而滅。

倫勃朗63歲時的自畫像，這是他在世的最後一年，也是他最後一幅自畫像。

倫勃朗的一生留下無數的自畫像，這些自畫像記錄了他意氣風發和潦倒落魄的樣子

倫勃朗的筆觸，記錄下了荷蘭黃金時代裡，人們可以擁有的歡欣、光明、榮耀、痛苦與黑暗。他曾被上流人士奉為座上賓，卻因為不肯妥協而墜入谷底，無論是何種境地，他不過是想呈現赤裸裸的人性，想做一個血有肉的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