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弋舟:大覺山下遇麵包

大覺山下遇麵包

文丨弋 舟

錢穆先生在《中國歷史精神》一書中有云:“從前唐朝時,江西人開始興起,那時期從北方到廣東,都經由江西贛江流域。廣東為沿海大口岸,江西是一條南北交通要道,行人往返不絕。我們讀王勃《滕王閣序》,直到韓愈的《滕王閣記》,便可想見當時之盛。文化隨物質文明而提高,江西文化之提高,也是有它的背景的。”

我大致也是從這樣的閱讀當中認知著江西文化在整個中國的位置。從書本得來的知識,體會終究淺薄,欲領教“江西人之興起”,實在還是需要到江西去走走的。此前江西倒也走過幾回,婺源篁嶺,宜春明月山,“走”將下來,多是心醉於自然之風光,讚歎江西風騷獨領,佔了這般人間的山水仙境。山水之美,只關乎天地造化,至於江西人文的繁盛,前面幾次行走確乎是未有太多的體會。

於是還得補課,還得來。

周正旺在電話裡講,來吧,撫州出了王安石、湯顯祖,出了晏殊、晏幾道……

還不夠嗎?當然是夠了,這是一份堪稱豪華的人傑名單啊。那麼,就衝著這份名單來吧,來看看地靈的江西所孕化出的文明。來或者不來,當然是不同的。王安石,湯顯祖,晏殊,晏幾道,我在書本上讀他們的經天緯地之業,讀他們的錦繡華章,自然也是一番教養,但這番教養如在雲端;我知道,那所有云端之上的教養,還有待化為人世間的雨露,如此或許才構成一種整全的知識格局,並且,那樣的知識格局才能夠成為自己有效的文化眼光。

一片山水,為一種文明貢獻出了一批人,你就必須要去親臨那片山水,否則你無以理解其間之奧義,就好比,若沒有去過紹興,你對近現代中國文化的理解便必然少了一番重要的況味。這番重要的況味實在是難以說清楚的,她關乎風中的消息與草木間隱秘的天地基因,少了她,你頂多就是一個飽學之士,有了她,你才大致有可能成為一個被文明華育了的人。

梅雨季節到了撫州,王安石紀念館是要看的,湯顯祖紀念館是要看的,麻姑山上《麻姑帖》是要看的。都好,都足夠地撥動人文化的心絃。但我知道,若沒有其他的相遇,此次的撫州之行,恐怕終歸還是要歸於一場近似閱讀的紙上行旅。

散文丨弋舟:大覺山下遇麵包

我總得遇見一些“知識以外的某些知識”。這個念頭同樣也是無從說明的,但我知道,只要有此念滋生,我便一定不會虛了此行。

在這樣的念力之下,我在大覺山下遇見了面包。

大覺山厲害。東晉咸和元年至唐貞觀年間,杭州靈隱寺大覺禪師為避世離塵,雲遊大覺山修行弘法,開發興建了大覺寺。

車到大覺山下,驟然大雨如注。索道停了,眼見此光勢必難以觀得盡興。于山前廣場等雨勢減弱的空當,我躲進了旁邊一家麵包店裡。這便是嚴格意義上的天註定了。我從來相信,每個人與自己相關的事物靠攏,冥冥之中都是被安排好了的。此行撫州,與葉兆言先生有關的,當然就是《麻姑帖》,此帖葉先生自幼便會背詠,他壓根便是奔著這件事物而來的;那麼,與我相關為何?行前我卻是懵懂著的。直到撞在了這大覺山下的豪雨之中,直到撞進了這大覺山下的麵包店裡。

大覺山厲害,《麻姑帖》厲害,麵包也厲害。這裡面當然有高下與雅俗之分。葉先生之高蹈與我之粗鄙自是不用說的,但我相信,葉先生也會如我敬重《麻姑帖》之於他一般地尊重麵包之於我。因為,這兩件事物之於我們,都構成了對於世界的有效的理解。

誰能想到呢?中國的麵包之鄉居然在江西,在撫州,在大覺山下的資溪縣。

在我的“知識”或者“經驗”裡,麵包這樣的洋物,在中國搞出名堂,天然地就應當落實在北上廣這樣的都市,落實在有過租界記憶的地方,落實在靠近俄羅斯的邊境線上,無論如何,它不應該是和江西,和撫州,和大覺山下資溪縣有關。可眼下它偏偏就是一個事實。我想,這便是我期待與之相遇的那種“知識以外的某些知識”了。它完全顛覆你的經驗,抹殺你自以為是的知識體系。

隨行的陪同人員講,“中國麵包之鄉”是全國工商聯烘焙業公會授予資溪縣的,這個只有13萬左右人口的小縣,竟有一支近4萬人的“麵包大軍”,把近萬家麵包店開到全國上千個城鎮,並且走出了國門。整個資溪,農民人均純收入的60%來自麵包產業,人均儲蓄在整個江西省名列前茅。

驚不驚訝?意不意外?但我還在驚訝與意外之餘,突然意識到自己有可能一瞬間接通了王安石,接通了湯顯祖,接通了晏殊和晏幾道。這裡面,是熙寧變法與麵包的關係,是臨川四夢與麵包的關係,是“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與麵包的關係。雲端之上的教養就是這樣因了麵包化為了人世間恆常的歷史與雨露。

20世紀80年代末,兩位資溪的退伍軍人利用在部隊學會的麵包製作技術,率先跨出山門,開起了資溪人的第一家麵包店,第一年便獲利頗豐,他們的成功,不僅實現了自己致富的夢想,也點燃了資溪麵包人創業的星星之火。——這是人世間的經驗與知識。

資溪隸屬“唐宋八大家,我們有二家 (王安石、曾鞏) ”的撫州,歷來受以王安石為領袖的“臨川文化”的影響,而“臨川文化”也有解放思想、實用至上的價值取向。資溪人李覯,這位被尊為“理學宗師”的宋代大思想家,認為:“人非利不生,曷為不可言?” “欲者人之情,曷為不可言?”主張正視人的“利”和“欲”。正是這種文化積累的內核,使當地人少有創業之初的思想束縛。——這是雲端教養化為人間雨露的又一個典範。

受教了,真的是受教了。資溪的麵包也吃到了,那可真不是浪得虛名。於是,之前在江西缺下的課,也補齊了。所有的見識在大覺山下的麵包店裡得以貫通。這雨中的大覺山,竟宛如《紅樓夢》中的大荒山了。“文化隨物質文明而提高,江西文化之提高,也是有它的背景的。”錢穆先生,誠哉斯言。

麵包是一切的前提——不管別人信不信,反正我相信,將近兩千年前誕生在臨川的那位北宋“妖人”是會首肯這個說法兒的。

可面對攝像頭,我卻依然只能談雲端上的教養。接受採訪,我嚴肅地屈指數算著璨若星河的撫州人傑。受訪的視頻被放在了網絡上。我的朋友黃孝陽看到了,這位“量子文學觀”的創立者與倔強踐行者,轉發視頻並深情寫下了他的經驗:

撫州,老家。

散文丨弋舟:大覺山下遇麵包

我在撫州市下面一個小縣城長大。對幼時的我來說,撫州的地位跟北京差不多。第一次在撫州街頭看到紅綠燈,看到交通崗亭……然後感慨,外面的世界果然是五彩繽紛啊!

對了,第一次去撫州,大概是我六七歲的時候。在搖晃的綠皮車廂裡,我第一次吃到了香蕉,真的,那時腦子裡面的一個念頭仍然完整清晰地保存至現在——

菩薩啊,世界上還有這麼好吃的東西!

香蕉是父親給我買的,很想念他老人家。

我清清楚楚地記得,父親買的那一小袋香蕉,用報紙包著,擱在茶几上。我一根根地吃著,幸福無比。我把它們都吃完了。我到了很多年以後,才想起父親一根香蕉也沒有吃。他老人家一直保持著一個姿勢,默默看著我,眼神是那樣專注,就好像我是他的魂靈。

菩薩啊,我在大覺山下遇麵包就是昔日孝陽在綠皮火車上遇香蕉。而撫州人黃孝陽在這個梅雨季節寫下的句子,也就是撫州人王安石、湯顯祖、晏殊、晏幾道在今天亦會寫下的句子。

散文丨弋舟:大覺山下遇麵包

弋 舟

著有長篇小說《跛足之年》《蝌蚪》《戰事》《春秋誤》《我們的踟躕》,長篇非虛構作品《我在這世上太孤獨》,隨筆集《從清晨到日暮》,小說集《我們的底牌》《所有的故事》《弋舟的小說》《劉曉東》《懷雨人》等。曾獲郁達夫小說獎,《小說選刊》年度大獎,《西部》文學獎,《青年文學》獎,《十月》文學獎,魯彥周文學獎,《小說月報》百花文學獎等多種獎項。

↓↓為您推薦↓↓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