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懦弱”了一輩子的父親,過世時讓我負疚、讓我痛不欲生

最近幾年,村裡的、家族裡的一些老人們撐不住了,紛紛墜落,他們像枝頭衰敗枯萎的果實,落入泥土,化為虛無。然而,所有逝者疊加一起,也遠遠不及父母一年內亡故帶給我悲傷的一半。

生命就是這樣刻薄無情,不按常規出牌,帶來的悲傷是空前絕後的,是深入骨髓的。

之前,村裡有熟識的老人的過世,我也悲痛,我也淚雨漣漣,但那都是即景的,暫時的,有些甚至是對喪禮現場哀憐表情的“複製”,隨著時間的推行,悲情像融冰一樣日漸稀薄。

世間已無爹和娘,不入局,誰也無法體會那種排山倒海、壓倒一切的巨大悲傷和蒼涼。父母雙親相比較而言,父親的辭世,讓我更加刻骨銘心,讓我痛徹心扉、追悔莫及,使我長久地陷入哀慟的漩渦中,無力自拔。

“懦弱”了一輩子的父親,過世時讓我負疚、讓我痛不欲生

“懦弱”了一輩子的父親,過世時讓我負疚、讓我痛不欲生

如果父親是個幹部,是個公家的人、吃皇糧的人,享了福的人,哪怕是不務正業、遊手好閒的人,我心裡都會好受些,都會平衡些。問題是,他的一生實在太苦、太虧、太不值了。

父親的苦,是前所未有的,一時難以精準描述,當然,我也不是刻意地要傾訴什麼家族苦難史,我的用意,旨在言明父親一生的不易。父親的母親、我的祖母是個專職的奶媽,專門哺育家道殷實人家的子女,祖母有五個兒子,卻幾乎都沒有含過她的乳頭、喝過她的乳汁。祖母在老四、老五(也就是我的父親)還在襁褓中就將他們送人了。老四過繼給一戶張姓人家當兒子,父親過繼給一戶姓顧的人家當孫子。這戶人家是個年過五旬的老人,無兒無女,孤身一人,父親連當兒子的過程都省略了,他也沒有實質意義上的父母。

父親沒上過學,懂事時就開始放牛,稍大便做田地裡的活,風裡來雨裡去,經常連熱飯熱茶也享用不到一口,光腳板常年走在泥地裡,也沒人為他做一雙鞋,更沒有穿襪子的概念。年邁的祖父病歪歪的,自顧不暇,任憑父親像野地裡的一株無人管束的莊稼自我成長。

25、26是個危險的年齡,他焦急著求人相親,在上世紀60年代的後期,這無疑是個大齡青年,是個“剩男”。父親的“相親史”波波折折的,沒人會讓自己的閨女往火坑裡跳。最後娶了剛到18歲的母親,父母是一棵藤上結出的兩個苦瓜。外婆青春守寡,帶著母親和年幼的舅舅過活。父母結婚的傢俱除了一張床外,箱櫃桌凳都是臨時性從隔壁人家借來的,婚禮現場,應景擺一擺的,這也為此後日子的不和諧埋下了深深的隱患。

我出生時,這個家,多了一個人,但不久又少了一個人,因為曾祖父壽終正寢了。

我漸知人事時,對父親的印象不佳,這種說法不太厚道,但確實是年少的我真實心理的影印。

伴隨我成長的,是父親身上暴露出來的兩大顯著標志,一是他的腰弓如蝦,二是帽不離首。打我懂事時,父親佝僂著腰,就像揹著鍋走路,典型的“老頭相”,這令年少的我很慚愧、很惱火,村裡的大人們可不是這樣的,不說器宇軒昂,但至少也是人高馬大的,哪像父親這樣猥猥瑣瑣的、畏首畏尾的。父親大半輩子帽不離首。有次,他準備下田時,一陣風將他的帽子掀走,他慌得不行,連鞋子也沒脫,就直接跑進田裡,我還沒來得及瀏覽他頂上的風光,帽子早就水淋淋地扣在頭頂上。後來,聽母親說,父親是個瘌痢頭,頂上風光慘淡得很。這副尊容,導致他在我家的地位不高。

吵架,對於一個家庭而言,是生活的插曲,對於我家,則意味著是隔三差五地上演的正版戲。性情的不同,生活的貧窘,見解的迥異,父親和母親的唇槍舌戰、干戈相向貫穿於我的整個少年時代。母親是個與父親截然不同的人,她心性高,凡事爭強好勝,不甘人後,始終像被什麼力量催趕著。誰家的莊稼長勢比我家的好,田地裡的收成比我家高,雞鴨鵝豬比我家的肥壯,母親臉上都是一副惱火的“表情包”。用父親的話說,“就是走路,母親也不願走在別人後面。”人到中年的我,常常陷入理性的思索,母親的強悍,遠非柔弱的父親所能駕馭得了的,如果條件許可的話,憑她的霸道和上進,也許會有些作為的。

“懦弱”了一輩子的父親,過世時讓我負疚、讓我痛不欲生

各種矛盾交織一起,導致開展肢體搏鬥是常有的事,但母親從不退讓,針鋒相對,加上她大聲渲染,年幼的孩童總是相幫母親,我們和母親結成統一戰線,父親明顯吃虧。那時的我,意氣用事,擠兌他,嗆得他直翻白眼。有幾次,年幼的我找來扁擔,狠狠扇他的“鍋背”,他嚇住了,但也只是朝我瞪大眼珠而已,並不還手。

母親的咄咄逼人,還表現在對外人的交道上。有次因瑣事,她一人與隔壁夫婦兩人叫陣對罵,漸漸落人下風,父親非但沒有上去幫忙,反而將她拉回頭。母親將氣撒在父親身上,我一張嘴,吵人家兩張嘴,怎麼就跟了你這個窩囊廢。父親不敢反駁,避其鋒芒。

還有一次,在小城賣魚時,我由於疏忽扁擔滑落下來,砸在一個“披肩發”男子的腳背上,“披肩發”面露兇相,要教訓我,母親衝上去要拼命。父親竟然膽怯地賠笑道歉,“披肩發”揚言,今天不是看在老頭的面上,一定要讓我好看的。經此一事,父親的形象在我的心裡再一次跌入谷底。

中年人,敬佩善良的人;而少年,往往敬佩的是有本事的人。說來無法置信,少年的我,從未喊過伯伯(父親),後來,我參加工作了,逐漸調整了自己的認識,想真誠地喊幾聲父親,可是喊不出口了,不像喊領導、喊同事,我是那麼得輕鬆自如張口即來,喊一聲父親就那麼難嗎,一直到他出世,這人間至親最珍貴的稱謂都悶在肚裡,沒機會喊出口。

父親和母親,唯一達成共識的是,要讓他們的子女讀書,不能像他們一樣目不識丁。這是他們共同做的一篇大文章。

在我讀小學時,家裡作出一項重大決定,父母接力販魚賣魚。老家幾十裡開外,是片遼闊的湖泊,人稱升金湖。這裡煙波浩渺,水草豐美,漁產豐富。白天忙農活,日薄西山的時候,父親挑著一擔籮筐,到湖邊販上一擔魚,大約晚上十一二點回頭。夜裡雞叫第二遍的時候,父親將賣魚的母親送到碼頭,坐木船到小城安慶,他則返回頭“補覺”。綠油油的水草覆蓋著水淋淋的魚色,很受城裡人喜愛。一販一賣,父親和母親明確分工,通過努力,逐漸改變著家裡的經濟狀況,我和弟妹們讀書,也有了穩定的基礎。週末的時候,我跟隨母親一道賣魚,給她作伴、當幫手。父母的賣魚生涯,持續了十多年,一直到我中專畢業參加工作才歇手。無數個風雨交加的夜晚,也不知道他們是怎樣的踉蹌著、前行著。這段歲月,家裡以和平為主基調,是父母人生最輝煌的時期,想起來,心中無限繾綣,無比留念。

“懦弱”了一輩子的父親,過世時讓我負疚、讓我痛不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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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歲一過,母親由於積勞成疾,身體出了一些狀況,不能再接力販魚生意了。農事閒暇,父親獨自經營收購農家土雞蛋生意,他去的是一個位於長江裡的名叫江心洲的地方,江灘上白了頭的蘆荻,映入眼簾,風景如畫。父親到洲上將人家新鮮的雞蛋集中收購挑回,次日,他到安慶去賣,賺取著差價。那時,我很好奇,想聽聽父親洪亮的吆喝聲,但從未聽到過,也許他捨近求遠,就是為了避免我們聽到他的吆喝聲。

母親的病越來越嚴重了,走路都是臉色慘白氣喘吁吁,田地裡的活基本只能依靠父親了。

50歲的母親,檢查出可怕的肺氣腫,肺部像毀損的舊機器逐漸報銷,這是種不死的癌症。我和弟妹們工作的工作,經商的經商,無暇顧及老家。村裡的老人勞作了一輩子,基本上都以曬太陽為業,面對這種狀況,我們告誡父親:你目前的主要任務就是照料好母親,母親無礙,我們全家就沒了後顧之憂。父親則邊耕種邊照料母親。

呼吸,喉部氣管就像鑿子鑿石頭,母親一口氣憋得滿臉通紅,性情更加狂躁了,動輒打電話給我和弟妹們,說父親狠心,整天窩在田地裡莊稼裡,對她不管不問。還能怎樣,我們將父親狠狠批評一頓。父親笑笑,你媽吃多了藥,你們也不必當真。沒多久,父親依然故我,“主攻”他的莊稼,惹得母親再次告狀,工作中的兒女,為父母出錢出力都可以,最怕為瑣事分神丟功夫。次數多了,我們對父親的態度過激起來,小妹的言辭更激烈,如果再這樣下去,就將父親的棉花、黃豆全部拔除。父親躲躲閃閃的,目光不敢與我們對接,吃飯也不敢上桌了。

設身處地地想一想,面對一張唉聲嘆氣、愁眉不展的臉,誰的心情能好起來、舒暢起來。父親在為母親端湯侍藥、洗身擦背之餘,沉浸到野外,在他看來,眼看青翠的莊稼、耳聽唧唧的蟲聲,能給他帶來無窮的快樂。

照顧了母親20年後,去年,父親被一場病撂倒了,到安慶住了半個月的院,這也是他今生唯一的、最後一次住院。病癒後,我開車將他接回頭,他說天上的太陽是黑的,無意的一句話,卻成讖語。在鎮上住了兩天院、穩定病情治療,傍晚時分,我突然接到電話,說我的大人過時了,我以為是母親,客觀地說,母親的上路,我們雖然萬分悲痛,但也感到一陣輕鬆,纏綿病床多年的母親,我們全家已盡了力。殊料傳話的人,沒有言明實情,去世的竟然是父親,剎時,我感到天崩地裂。

將父親的遺體運回家時,村裡的老人們情緒失控,發飆不讓我們進村,理由是,也不報喪,對父親的喪事這麼馬虎了事。我忍住巨大悲痛,跪倒在每家的門前道歉:我也是第一次經歷親人去世,沒有經驗,請叔伯們包涵。出殯之日,天降大雨,全村的人披麻戴孝。雨天最宜埋人,人們亦步亦趨地尾隨著靈柩,巨大的悲情在村前流淌著,這無疑是對一個鄉村老人最高的禮遇。

“懦弱”了一輩子的父親,過世時讓我負疚、讓我痛不欲生

“懦弱”了一輩子的父親,過世時讓我負疚、讓我痛不欲生

母親糊塗的時候多,清醒的時候少,昏聵時,竟囑咐我們要善待父親。半年不到,母親也上路了,追隨父親而去。

雙親去世,我的人生墜入冬季的底部,更多的是對父親的追思中。對於父親,我和弟妹們存在著嚴重的“誤讀”。父親一生沒抽過一根菸,沒喝過一杯酒,沒打過一次牌,沒有一點享受,活著很正統。我們對父親忍辱負重、淳樸善良的可貴品格視而不見,他一生都忠誠於這個家,對於我們這個家有著多麼重要的意義。

我們曾經做著規劃,等母親過世後,好好讓父親安度晚年,可是,不測的命運誰也把控不了。從黑暗中來,到黑暗中去,白天只是過場。誰都有溘然長逝的一天。可是76歲,在80、90歲老人隨處可見的鄉村,父親過世有點偏早。

天堂在上,地獄在下,中間是璀璨的陽光。我多麼希望父親回到璀璨中來,再享受幾年人間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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