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潘素,愛煎餅果子,愛《遊春圖》,俺就是這麼可愛的張伯駒

我表弟小時候有個特別不好的習慣,遇到想要的東西,就一定要得到。如果不給,則坐在地上撒潑打滾。

不管是水泥地、草地、地板甚至沾滿了油漬奶油漬的餐廳地面,當他咧開嘴巴,下一秒,已經立刻倒地。

那一刻的尷尬,我這輩子都難以忘懷。

在這世界上,只有一個男人,倒地打滾的樣子,是不令人討厭的。

這個人就是張伯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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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並不是杜撰。張伯駒的女兒張傳綵回憶,張公子有一次看上了一幅古畫,但出手的人要價不菲。可惜,此時已是解放後,張公子已經家道中落,在“畫圖願買折枝寫,無奈囊中惟剩詩”的窮困歲月,他無權無勢,還囊中羞澀。連一向慷慨支持丈夫“尋寶”的潘夫人,面對這種情況也很是猶豫。公子見夫人沒答應,先說了兩句,接著索性躺倒在地。任她怎麼拉,怎麼哄,也不起來。最後,潘素不得不允諾拿出一件首飾換錢買畫。有了這句話,張公子才翻身爬起,用手拍拍沾在身上的泥土,自己回屋睡覺去了。

不知道為什麼,莫名覺得可愛。

張伯駒在這幾年簡直光芒萬丈。人們說起他,就會流露出“人生贏家”的羨慕。民國四公子之一,袁世凱的姑表侄,為了隋展子虔《遊春圖》,把自家的李蓮英宅院給賣了;擔心《平復帖》重蹈《照夜白圖》覆轍流於海外,到處湊錢用4萬大洋從溥儒手中買下來;“故宮的大半收藏都出自他的捐贈”(其實是不確切的)……

他在京劇界是一個傳奇,章詒和有一次遇到某京劇前輩,人家本來對她非常冷淡,等到聽到名字,忽然熱情握手說:“您父親為中國京劇做了好大貢獻。”原來,這位老前輩把章伯鈞聽成了張伯駒。他曾經組織過京劇界最傳奇的堂會,請來了杜月笙也請不來的餘叔巖為自己挎刀,具體可戳:請帶我穿越去參加他的生日派對

但他也被偷偷吐槽成“默片老生”——因為聲音太小,只有前三排的人可以聽見他的聲音。我聽過一次他的錄音,有一點河南腔,確實聽不大見,但還是不影響我覺得他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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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說張伯駒是真正的民國公子,比起大碴子味道的張學良來,他更有貴胄的風度。他確實不苟言笑,孫曜東說,從來沒見到他大笑過,平時說話,也是細聲細氣的。

但他其實不愛穿西裝,平時都是長衫大褂,在王世襄家玩耍,他斜躺著和大家說話,說著說著,忽然潘素在黑暗中一聲:“注意點。”原來,他把襪子偷偷甩掉,在摳腳皮。有一次,潘素在裡屋和王世襄夫人聊天,等告辭時,張伯駒坐在那裡半天不響——原來,因為摳得起勁,他有一隻襪子找不到了。第二天,王世襄發現,襪子被貓叼走。

大家說張伯駒是美食家,王世襄去張伯駒家吃飯,看到他拿整盤的炒口蘑待客,簡直兩眼放光,立刻默默無語放開吃。要知道,這種珍貴的蘑菇食材平時只捨得拿來切片做湯調味。

但他其實吃得極其簡單,孫曜東說,他吃一個雞蛋大蔥就覺得很滿足。女兒張傳綵說,父親的脾氣是,“這東西多貴重我不愛吃就不吃,這東西多便宜但我愛吃就吃。”在北京嘉德的秋拍預展上,他寫給天津的學生楊紹箕,要他來北京時帶的點心,居然是煎餅果子:

紹箕世講:年假來京,望將空城計研究帶來有所用,並望帶四五個煎餅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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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於張伯駒的愛,並不源於他的公子光環,而因為他的可愛,執著的可愛。窮或者富,民國或者解放,他始終做的是自己。

最窮的時候,香港來人求潘素的畫,他正要去賞牡丹,來人傲慢雲,要是他肯在畫作上題字,那麼立等加價。他漠然道:“我要去看牡丹。”

千金難買我願意。


這是張伯駒一生的做人信條。

在愛情方面,亦如此。

張伯駒和潘素的故事,是民國的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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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遇到潘素之前,張伯駒已經有三房妻妾。十五六歲時,他由父親張鎮芳做主,娶了安徽亳州女子李氏,她父親曾任安徽督軍。結婚之後,他才發現,這個新娘子“夙有疾病(是沒有月經)”(張伯駒《身世自述》),兩人之間沒有什麼感情,1939年李氏去世,張伯駒都沒有迴天津見她最後一面。

第二位夫人鄧韻綺原是北京的京韻大鼓藝人,韻綺的名字是張伯駒給起的。張伯駒和鄧的感情一開始不錯,早年的填詞作品中,時常有韻綺的名字出現。張伯駒之子張柳溪說:“我大媽當年是唱得好的京韻大鼓藝人,我上大學時她已經四五十歲了,仍斷不了哼唱幾句。她的長相不算嬌豔,也不太善於打扮自己,穿著綢緞衣裝也不比別人更美,當年主要是唱紅了的。她到底是出身貧寒,所以很會料理家庭生活,她能把我父親在北京的生活安排料理得很好,北京家裡的管家和廚師也能夠按照我父親的需要隨時侍候,做出令我父親滿意的豐盛菜餚。”但他們沒有共同語言,鄧愛錢,又染上了抽大煙的陋習——這是張伯駒最深惡痛絕的。

第三位夫人王韻緗是蘇州人,名字也是張伯駒起的。張柳溪回憶說,“我姥爺從家鄉外出做工在北京安了家。我父親經過大中銀行職員的介紹看中了我媽媽,就在北池子一帶弄了一套小院,給我姥姥一筆錢,娶了我媽。他給我媽起名叫王韻緗,不久以後我媽媽就懷孕了,我爺爺奶奶早就盼望有個孫子,知道我媽媽懷孕後,就把我媽接到天津家裡與我爺爺奶奶同住。媽媽生下我之後,爺爺奶奶為了讓媽媽照顧好我,也為他們能看著我長大,就沒有再讓我媽回北京,而是留在了天津家裡,留在了爺爺奶奶的跟前。”

張伯駒被委派去上海任鹽業銀行總管理處總稽核時,三夫人王韻緗是準備隨行的,但她又要管理家裡的全部家務,也放心不下兒子,最終沒能成行。這一念之差,也成就了張伯駒與潘素的邂逅。

潘素那時候還叫潘妃,是四馬路“花界”書寓裡最特立獨行的女子。她擅彈琵琶,卻並不愛接待一等官場貴客,而喜歡接待上海白相的二等流氓。“紅火的時候天天有人到她家‘擺譜兒’,吃‘花酒’,客人們正在打牌或者吃酒,她照樣可以出堂差,且應接不暇。”也許因為接待的客人多半是喜歡“紋身”的黑社會,這位彈琵琶的女子,居然手臂上也刺有一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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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鹽業銀行任總稽核的張伯駒,每年到上海分行查賬兩次,張的好友孫曜東回憶,“查賬也是做做樣子的,他來上海只是玩玩而已。既然來玩,也時而走走‘花界’,結果就撞上了潘妃。”張伯駒第一次見到潘妃,她彈了一曲琵琶,頓時驚為天人,張伯駒送了美人一副對聯:“潘步掌中輕,十步香塵生羅襪;妃彈塞上曲,千秋胡語入琵琶。”不僅把“潘妃”兩個字都嵌進去了,而且把潘妃比作漢朝的王昭君出塞,把她擅彈琵琶的特點也概括進去了,聞者無不擊掌歡呼。孫曜東覺得兩個人是“英雄識英雄,怪人愛怪人,一發而不可收,雙雙墜入愛河”。

大家都以為張伯駒不過是逢場作戲,因為他父親已經告誡,不可再納妾。誰知道,他居然動了真感情,決定要和潘妃長相廝守。這當然不容易,因為潘妃當時也已經名花有主,國民黨某中將臧卓和她已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潘妃卻決定跟定張伯駒。惱羞成怒的臧卓把潘妃軟禁在西藏路漢口路的一品香酒店,不許露面。

孫曜東的回憶錄裡,這一段寫得驚險刺激又充滿言情色彩:

潘妃無奈,每天只以淚洗面。而張伯駒此時心慌意亂,因他在上海人生地不熟,對手又是個國民黨中將,硬來怕惹出大亂子,他只好又來找我。我那時候年輕氣盛,為朋友敢於兩肋插刀。趁天黑我開出一輛車帶著伯駒,先到靜安寺路上的靜安別墅租了一套房子,說是先租一個月,因為那兒基本都是上海灘大老爺們的“小公館”,來往人很雜,不容易暴露。然後驅車來一品香,買通了臧卓的衛兵,知道臧不在房內,急急衝進去,潘妃已哭得兩眼桃子似的。兩人顧不上說話,趕快走人。我驅車把他倆送到靜安別墅,對他們說:“我走了,明天再說。”其實明天的事伯駒自己就有主張了:趕快回到北方,就算沒事了。”


張伯駒晚年回憶起這個類似傳奇故事的經歷,還頗為得意,他填了一首《瑞鷓鴣》作為紀念:“姑蘇開遍碧桃時,邂逅河陽女畫師,紅豆江南留夢影,白蘋風末唱秋詞。除非宿草難為友,那更名花願作姬,只笑三郎年已老,華清池水恨流脂。”在《身世自述》裡,他嚴肅地稱呼前幾房姨太太和太太為妻為妾,說起潘素時,他卻用了一個詞:“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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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正當張伯駒和潘妃熱戀之際,馮玉祥的參謀長劉驥菊與著名漢劇演員陳伯華也在戀愛中。劉驥菊去南京見了張伯駒,說:“我與一姝相愛,應當如何辦?”張伯駒這時正發愁潘妃被拘,於是對他說:“你向我請教,我向誰請教?”他倆互相鼓勵,用《老殘遊記》裡一句“願天下有情人皆成了眷屬”勉勵自己,終於如願。據說,解放之後陳伯華重登舞臺,因為劉的政治歷史問題,兩人被迫離婚,但陳伯華沒有再嫁,劉的生活費也由她負擔。張伯駒知道了這件事,特別高興,說:“義可風也。”

1948年,鄧韻綺和張伯駒鬧起了離婚。離婚的原因很簡單,鄧覺得張伯駒還有錢,並且收藏不菲,於是要畫。張伯駒在申訴狀裡說,自己已有股票和現金給了鄧,這些錢都是留給潘素的,最終勝訴。他的理由是,潘素為了自己買《平復帖》、買《遊春圖》,已經做了很大犧牲,有很多時候,甚至搭進自己的體己和首飾,所以,這些收藏,應該歸屬於潘素。

後來張伯駒捐獻八大國寶,其實也源於潘素。

1956年,國家發行公債,文化部開了一個會,動員大家購買,以支援社會主義建設。主持會議的是副部長鄭振鐸,先開大會,再開小會,會上,要求大家當場報數。帶頭捐款的是部長沈雁冰,買5000元公債,之後副部長夏衍表示買4000元,作為黨外人士的鄭振鐸報了8000元。接著,會場便沉默了。

大家都看著張伯駒。

張伯駒不響。

不是不想表態,而是這時候,他已經拿不出錢來。回到家裡,他把這件事和潘素說了。潘素哪能不知道他的心事,就說:“買就買吧,大家都買,我們也不能落在後面。”

女兒張傳綵的口述裡,這對夫婦的對話如下:

張伯駒說:“錢呢?我們總不能買一千塊錢吧。這一千塊現錢,你拿得出嗎?”“實在不行,只好賣點兒字畫。”張伯駒說。這是他最不願意說的話。“賣《平復帖》?”潘素故意逗逗他。張伯駒搖搖頭。“賣杜牧《贈張好好詩卷》?”潘素仍是故意地說著。張伯駒又搖搖頭。“你打算賣什麼?又賣給誰?”潘素又問。“這些都不能賣,已經留給你……”張伯駒說。“給我?”潘素莞爾一笑道,“你的這些寶貝,我可操不了這份心。如今就算天下太平了,不怕有人搶了,可萬一蟲蛀了,黴壞了,我可擔當不起……《平復帖》都傳了一千多年了,其他的東西也都幾百年了,不知被多少人珍玩過,佔有過,大概有幾千幾萬隻手拿過它們吧。那些珍藏過它們的人呢?都不在了。只有它們作為歷史的見證存傳到今天,它們就是歷史。你說留給我,萬一有了什麼不測,前人的心血盡失,後人將又如何評論?你當年傾囊舉債把它們買下來,不就是怕流落到國外?如今,目的不是達到了嗎?”張伯駒只說了一句:“我擔心你和孩子。”潘素笑了:“我有兩隻手,可以自食其力。”


一番對話,張伯駒最終捐出了這些國之重寶:晉陸機《平復帖》;唐杜牧《張好好詩》;宋范仲淹《道服贊》;宋蔡襄《自書詩冊》;宋黃庭堅草書《諸上座》;宋吳琚《雜書詩》;元趙孟頫《章草千字文》;元俞和《楷書》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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捐贈完不到一年,張伯駒成了右派。

但奇怪的是,他並不覺得意外。去長春,回北京,成了黑戶,他也默默承受。因為他並不孤獨。

他曾經送給潘素一方柳如是的“蘼蕪硯”,是從溥雪齋那裡買得。不久之後,琉璃廠的古玩商人主動來找張伯駒,給他看錢謙益的硯臺,張伯駒當即買下,並且感慨:“一夜之間夫妻硯合璧!”這對夫妻,確實像極了錢謙益和柳如是,在亂世裡,他們互相尊敬,互相懂得,互相愛護,潘素對張伯駒的好,是溫柔若水;張伯駒對潘素的好,是似水流年。

潘素溫柔,但並不唯唯諾諾,“文革”初期,長春有人貼張伯駒夫婦的大字報,潘素的罪狀中,“江南第一美人”竟然也算一條。早已習慣低調的潘素,一反往日的沉默,也針鋒相對貼出一張大字報——“江南第一美人是何罪名?”此刻,彷彿如白居易的《琵琶行》中所說,她“錚錚然有京都之聲”。

他們攙扶著度過文革。畫家黃永玉曾描述過一個動人的故事,在莫斯科餐廳,看見他“蹣跚而來,孤寂索寞,坐於小偏桌旁。餐至,紅菜湯一盆,麵包四片,果醬一碟,黃油二小塊。先生緩慢從容品味。紅菜湯畢,小心自口袋中取出小手巾一方,將抹上果醬及黃油之四片面包細心裹就,提小包自人叢中緩緩隱去”。 那時,他們住在北京後海一座普通四合院一間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裡,沒有戶口、單位,沒有糧票、收入,家裡早被抄盡,這位曾經富可敵國的貴公子在吃完那看起來十分簡陋的一餐後,用手帕包就抹過果醬黃油的麵包帶回家中,只為了給他的愛人,那個手臂上留著刺青、彈琵琶的女子。

在兩人結合40年後,年近八旬的張伯駒到西安女兒家小住,與老妻暫別,仍然寫下深情款款的《鵲橋仙》送給潘素:“不求蛛巧,長安鳩拙,何羨神仙同度。百年夫婦百年恩,縱滄海,石填難數。白頭共詠,黛眉重畫,柳暗花明有路。兩情一命永相憐,從未解,秦朝楚暮。”也許無論她如何白髮蒼蒼,如何容顏老去,在他眼中,她依舊是40年前的認識的那個,明媚鮮豔地彈著琵琶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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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所有人,都能有張伯駒這樣的收藏好眼力,也不是所有人,都有福氣找到一個為了張伯駒的撒潑打滾,拿出首飾支持他收藏文物的潘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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