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斯捷爾納克:第五元素

帕斯捷爾納克:第五元素

文|帕斯捷爾納克

譯|汪介之

當我談到神秘主義,或者談到繪畫,談到戲劇的時候,我會像一位思想自由的愛好者那樣,友善而隨意地談論這一切。可是話題一旦轉到文學上,我就一定會想起書來,就會喪失判斷力。必須有人推醒我,強制我擺脫這種昏昏然的、對書的有形的幻想狀態。只有在這種時候,我才會克服難以覺察的厭惡,極不樂意地將別人的談話列入隨便一個另外的文學主題,在這裡話題所涉及的將不是書,而是隨便什麼其他內容,比如說關於舞臺雜藝,或者關於詩人、關於流派、關於新創作等等。出於個人意願,不受任何脅迫,在任何時候,不管怎樣,我都不會從自己關注的世界轉向這種一般愛好者的漠不關心的世界。

在現今一些派別的想象中,藝術就像是噴泉,而其實它像海綿。他們斷言,藝術應當經常噴湧,其實它應當不斷吸收,充實自身。他們認為,藝術可以分解為一些描寫方式,其實它是由多種感覺器官構成的。

藝術應當永遠存在於受眾之中,應當更純真、更敏感、更忠實地看待所有的人。可是在我們這個時代,它卻只知道塗脂抹粉、進化妝室和藉助於舞臺來表演自己;似乎世界上有兩種藝術,而其中之一,由於具有後備資源,可以允許自己恣意進行無異於自殺的自我歪曲。這種藝術隨處可見,其實它應當隱沒在西洋景中,默默無聞,但它幾乎並不知道心虛,不知道即便是躲到角落裡,它還是會被透明光線和閃閃磷火所擊毀,就像毀於某種疾病那樣。

一本書就是一份立方形的、感情強烈的、熱氣騰騰的良心——僅此而已。

鳥兒求偶的鳴囀,是大自然對鳥類延綿傳續的關心,是它耳畔春日的樂音。書——有如松雞求偶的啼叫。它被自己的啼叫震得發聾,聽不見任何人、任何聲音,陶醉於自我。沒有書,精神世系就得不到傳承延續,就會絕跡。猴子們就不曾有書。

書是人寫出來的。它不斷成長,積澱智慧,飽經滄桑,結果它發展壯大起來——就是這樣。書也會被看透,但這並非它的過錯。精神世界的存在方式就是如此。

不久前有人認為,書中的場景都是編造的。這是一種錯覺。書何必要編造呢?人們忘了,唯一在我們掌握之中的,是能使發自內心的生命之音不至於走調。

不善於發現和說出真理,這是任何一種說假話的本領都無法掩蓋的缺陷。

書是一種有生命的存在。它存留於記憶和健全的理智中:情景與場面——是它取自往昔、牢記於心、不願忘卻的印象。

生活並非始於現在。藝術從來就沒有起點。它在出現之前,原本就一直存在著。

它沒有止境。就在這裡,就在此刻,它與我相伴,在我的心中,它猶如自猛然開啟的典禮大廳向我襲來的氣流,處處存在、時時皆有,清勁而急遽,似乎讓我在一瞬間發出某種誓言。

任何一本真正的書都沒有起始篇頁。宛如森林的喧囂,天曉得它來自哪裡,它不斷增強,翻滾回蕩,喚醒隱秘的密林,突然間,在最為幽暗、令人震驚與惶恐的剎那,動用所有的樹梢一齊發出聲響,隨即傳向遠方。

何為奇蹟?奇蹟是這樣的:在人世間,曾經有一位十七歲的少女梅麗•斯圖亞特,十月的某個時候,清教徒們在窗外起鬨耍笑,她坐在窗畔,寫下了一首法語詩,結尾的詩句是:

因為最糟糕與最美好的,

都是我心靈中最僻靜的角落。

這就是奇蹟。

時常會有種種誤解。應該儘量避免這些誤解。這裡有遷就寂寞的場所。據說——作家、詩人……

美學是不存在的。我覺得,美學之不存在是它的一種報應,因為它謊言連篇,討價還價,縱容姑息,屈尊俯就;還因為它對人一無所知,卻編造了許多專業方面的流言蜚語。肖像畫家,風景畫家,風俗畫家,靜物畫家?象徵主義者,阿克梅主義者,未來主義者?這是多麼令人難以忍受的黑話!

顯然,這是一門劃分飛行器的科學,劃分所依據的特徵,是飛行器上影響其飛行的窟窿之位置與分佈方式。

詩歌和散文是彼此不能分離的兩極。

憑藉與生俱來的聽覺,詩歌在詞彙的喧囂中尋覓大自然的旋律。一番精挑細選——恰如選配主題動機,隨即便沉湎於對這一主題的即興創作。散文則憑藉其崇高精神,透過嗅覺,在語言範疇中探索並發現人。如若歷經漫漫歲月他已不復存在,則要依據記憶使之復現,並且稍做增補,之後,為了造福於人類,還需裝作是在當代現實中發現了他。 ——這些原理並不是單獨存在的。

詩歌展開想象,與大自然相遇。活躍的現實世界——這是想象之獨有的構思,這種構思一旦取得成功,就能將成功無限延續下去。這種在每一瞬間都有成效的構思就這樣延續著,依然真實、深刻,一貫引人入勝。你不會在第二天早晨就對它感到失望。它在更大程度上是供詩人使用的範例,而非實物與模特。

信賴常理是瘋狂,懷疑常理也是瘋狂。展望未來是瘋狂,不瞻前顧後地活著也是瘋狂。

——但是,偶爾閉上雙眼,在血液的溫度驟然升高時,去傾聽,傾聽那塵世之外、轉瞬即逝而又永恆存在的春之雷雨,傾聽它如何開始在意識之中喧譁與翻轉——如同閃電在塵埃遍佈的閣樓與石膏雕像上一揮一搖地抽搐。這實在是純粹的瘋狂,無論如何都是最純粹的瘋狂!

嚮往純粹是合乎情理的。

我們就這樣貼近了詩之純粹的本質。詩令人不安,宛如在沉重的荒年,幾十架風磨在裸露的原野邊緣不祥地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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