巢湖往事:我過去也是民辦教師(六)

在烔煬小學附屬中學教書的幾年裡,最大的受益,就是每天能夠看到從中央到地方上的許多種報刊雜誌。……有一點,無論如何,多讀些東西,哪怕是謊話連篇的,只要閱讀的人,懷著一顆求直不阿的心態,總是能挑選到一些可讀的亮點,總是能夠學習到一些自己並不知道的知識的。孔子云:三人行,必有我師。世人都以“先乎吾”者師之,竊以為,後乎吾者,亦可師之。擱現在的話說,跟有本領的人,學本領;跟不良無德無才的,借鑑其不足,以期免蹈覆轍。

巢湖往事:我過去也是民辦教師(六)


本來以為,進了學校,一定能夠有機會請教以前的老師們,從他們那裡學到很多有益的知識。實際情況讓我大失所望。那些當年的老師,全都蔫巴巴的神態,一副營養不良的臉色,除去站在課堂上上課和批改作業,其他一概熟視無睹,真正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下一句得改了,叫:一心只管自家小天地。

殘酷而又實際的現實,在悄悄地砥磨盡讀書人殘存的那麼一丁點的稜角。表面上,他們無所事事,渾渾噩噩;他們衣不蔽體,談吐酸俗;他們抽菸酗酒,他們甚至……

有一位我比較敬重的老師,一筆板書十分上看,據說語文水平也很高。以前沒有教過我的課,因為他是後來調進來的。一天,他悄悄走近我,向我借錢。他哪裡知道,我那每月的二十塊錢,轉手就交給了母親,那麼大的一家子,那二十塊是杯水車薪。事實情況不允許我花費哪怕是一個子兒。我很抱歉。那位老師好像見怪不怪的樣子,一點兒也沒有表現出尷尬的神色,倒是我覺得非常的不自在。看來他是四處碰壁,已然鼻青眼腫,早已經砥磨盡心胸間最後那麼一絲自尊。“哦,”他掉轉話頭,“你這把摺扇很不錯,借給我用一用。”不容分說,他身手麻利地打我手中抽走那把漂亮的摺扇。到底,他沒落空。那是一把極有紀念意義的摺扇,是一位要好的朋友贈送給我的禮物。極其可惜!

巢湖往事:我過去也是民辦教師(六)


有一天,我們幾位老師在辦公室隨便閒聊,不知是誰問起冰島在哪兒。有位張老師,佝僂著腰朝世界地圖走過去,一邊走一邊說:“在北歐斯堪迪納維亞半島。”畢竟是教書育人的所在,有些人,深藏不露,其實,很有學問。那位張先生,文革前大學畢業的,淪落到在鄉下教小學,在當時,可謂是鳳毛麟角的。我喜歡有事無事挑起話頭跟張先生聊天。他謙和的很,從來沒有大知識分子的架子,一點兒也沒有瞧不起我這個小放牛的意思。張先生,是良師益友。

後來學校裡的教師隊伍,就魚龍混雜起來。風風雨雨酸酸溜溜的話題,在好事者的嘴巴里,就層出不窮。有兩位年輕的老師,常常夜不歸家,守候在什麼機關要道上,機警而警惕,一連多少個日日夜夜,盯梢的結果,一位中年教師就中彈落馬,被判了好幾年。那個倒黴蛋的妻子,義憤填膺的,一路罵罵咧咧的,大踏步衝進學校,看樣子像是要大打出手似的。可能到底是讀書人的家屬,與仁義禮智信廉恥都是有些交接,沒有強行衝撞、打砸學校辦公室,卻折身去了學校的小食堂,把裡面的一應物件,砸了個稀巴爛。奇怪的是,竟然沒有任何人出面干涉阻止。

有些事,知之者為之也,不知者為不知也,是為知也。水渾自有清蝦在。在當時,我大概能算得上一隻清蝦吧。當你覺得,大多數的人在渾渾噩噩度日的時候,說明你還是比較清醒的。頭腦清醒的人,自然能清晰地應對處理紛繁的冗雜事務,順著自己的路,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將下去。

我們幾個青年教師,彼此之間沒有什麼厲害衝突,至少表面上卿卿我我的,哥們義氣十足。有一位老兄,毛筆字寫的很好,這在當時的年輕人當中,算得上是鳳毛麟角出類拔萃的。由此他就有些趾高氣揚的,也不是說他眼睛裡就瞧不起他人,只是自我感覺良好。有時候難免流露出一些居高臨下的神情。對此,我們當然是不以為然,甚至有些憤憤不平。終於,我們想出一招。

那天是星期六,是週末(我在國內生活工作期間,每星期都工作六天。後來,改成每隔一週工作五天,週六週日休息,稱為“長週末”。如今,每週工作五天,週末休息兩天,已經成為常態。這是社會的進步。在中國,一是人口過多,這樣有助於勞動就業,另外,中國的生產力大大地提高了,為縮短工時提供了物質基礎;再者,發達社會的一些管理方式,也逐漸為中國所接受。)。放學後,我們邀他打撲克牌,他拒絕了:“不行,今天我得上菜園,幫我母親間青菜苗。”

巢湖往事:我過去也是民辦教師(六)


看看他說話,與眾不同之處。口語中我們一般稱呼母親為“媽”,可是他,稱“母親”,以顯示他的文采。就好像現在,很多的人稱自己的妻子“我夫人”,以顯示自己妻榮夫貴的不同氣派。殊不知,漢語中,“夫人”是一種官稱,由誥命夫人引申,用於對他人的女性配偶的尊稱,比如“尊夫人”、“嫂夫人”,等等,如今的二奶,如果大奶不在場的前提下,可以尊稱其為“如夫人”。而對自己的妻子,習慣上漢語中是不能使用“夫人”,特別是“我的夫人”。這是約定俗成。當然,語言也是在變化的,假如大夥兒都這麼去說這麼去寫,久而久之,也就成了新的約定俗成。

我們這位言必稱母親的同仁,其實的確是個孝子。下班後他要去給母親間青菜苗,不能打牌。正中我等下懷。

“那我們一道去幫忙吧,人多力量大!”

不容分說,我們就拖拖拉拉跟著他,去街南邊的菜地。

青菜的播撒過程是這樣的:先將需用量的種子,用松細的土拌勻,然後一把一把儘量均勻地撒在菜畦上,然後儘量均勻地灑水。每天灑水,大約過一個星期,青苗就有一到兩寸長了,密密麻麻的,非得將那些弱小多餘的,連根拔去,稱為“間苗”。

由於好幾個人去間苗,工作效率自然很高。不一會兒,我們就興沖沖回到我們年輕的書法老師的家。然後就喝茶閒聊。賴在他家就是不挪屁股。他的母親倒是豪爽,哈哈一笑,說:“你們今天都不要走,就在我們家吃便飯。”

“便飯”,就是有啥吃啥的意思,這是一種謙語,是一種委婉客氣的邀客方式。我們本來就沒打算走,嚴格地講,我們的真正用心,就是要 “敲竹槓”“打秋風”的。見主人正式出面邀請,反而倒有些扭捏不安起來。最後,我們還是採取了“既來之則安之”的豁達通融的態度,名正言順地坐在那,靜等開飯。好像沒有酒,飯菜也還差強人意的。反正都是一些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彼此也不介意。離開的時候,我們約好了,第二天到學校去打撲克牌。

幾個年輕人,坐下來打“爭上游”,那是一種原始的最基本的撲克遊戲。一副牌,各自為陣,誰最先將手中的牌出完,誰就是“上游”,最終手上還有牌的,自然就是“下游”。下游的除了在下一輪中給上游進貢手中的最大的牌以外,還得給上游兩顆“東海”牌香菸。有趣的是,我們幾個都不抽菸,但卻以贏得香菸的多少而興奮而自豪。心理學上有實現“自我”和滿足“自尊”之類的說法。

自我滿足,實現自我,是人的一大秉性。其實,人類的任何社會行為,除了解決最基本的衣食住行,絕大多數的都集中於“自我”的實現。如今有個說法,叫做“實現理想和創造事業”。

我們打牌,以香菸為籌碼賭輸贏,就在大庭廣眾下,從來不避諱。有學生圍過來看,有學生家長過來指點參謀,都習以為常。學校領導不參與我們的遊戲,但他們從來不出面勸誡我們。這些,嚴格地講,都是有悖於為師之道的。

在烔煬小學戴帽子初中教書的幾個學期裡,我有機會跟有文化的師長同事們交往學習,有時間認真地學習知識,特別是,由於不再參加高強度重體力勞動,精力與智力能像正常人那樣健康發展。

高強度體力勞動摧殘心智,損耗機體,讓人疲於奔命。

自一九六六年大學關門以後,將近八年過去了。忽然有誰心血來潮,說是要大學重新開門,由軍隊、工廠、人民公社的各級地方政府和組織,推薦合適的人進大學,稱他們為工農兵學員,宗旨是“進大學、管大學。”就是說,這些人進大學,不僅僅是學生,而且還參與學校的管理。教授老師等,叫教員,學生叫學員。都是“員”,一體平等。一九四九年以後,許許多多的職業名稱都改變了。開汽車的,以前叫“汽車伕”,改了,叫“駕駛員”;剃頭匠,改了,叫“理髮員”;餐飲的堂倌,店小二,改了,叫“服務員”;當官的,卻不叫官員,改了,叫“人民服務員”;農民,改了,叫“社員”。全社會,都是“員”,至少在名稱上,一體平等了,皆大歡喜。

在農村,想上大學,做工農兵大學生,得由貧下中農推薦,也就是由生產大隊和人民公社兩級推薦。真正的貧下中農,其實個個都在生產隊裡勞動,面朝黃土背朝天,什麼時候有名額,有幾個名額,是去哪兒做什麼的名額,他們哪裡知道!正因為他們不知道,所以他們的存在大可以忽略不計,由上頭的頭頭腦腦做決定就成。有民主,也得有集中不是。

當時的政策是,這些工農兵學員,學制三年,結業後採取不包分配,哪裡來哪裡去,就是回原推薦單位,繼續進行“鬥、批、改”,繼續就地(在原來的地方)幹革命。儘管文件上這麼說,但是,想去的人還是打破頭似地找門路、託關係,特別是那些有一些文化底子,家在城市裡的上山下鄉知識青年。因此,地方上對招生時間,招生名額,招生去向等等一切信息,都秘而不宣。如果有好事者膽敢詰問,他們回答是出於“防止階級敵人的瘋狂破壞”,無可奉告。然後再義不容辭地找機會或者創造機會給你小鞋穿。

那一年,道聽途說省裡來人住在巢城,招收工農兵學員。我扒火車來到巢縣,因為沒有五毛錢買火車票。在臥牛山的縣政府裡,門太多,不知道招生的究竟在哪個門洞裡辦公,真正是找不到門兒!人家都不大理睬我。更談不上跟我談推薦上工農兵大學的事。現在回想起來,我也真是年少懵懂,應了古話:無知者無畏。

明知此行沒有結果,總還是不甘心,在街上,剛好撞上一個小學同學,以為他在巢城工作,一定有些門路,就能託他買一包東海香菸,因為那時候,光有錢,你仍然餓死凍死在街頭,因為幾乎什麼東西都得要“憑票”!買盒香菸的目的,是想再回頭進縣教育局,見人就遞一顆,說不定就會有收穫。

我滿臉的希望,面對同學滿臉的茫然。估計即使他有門道能買到,也肯定是不會幫這個忙的。人情似紙張張薄,世事如棋局局新。富在深山有遠親,窮在鬧市無人問。

我茫然信步往前走,潛意識之中,拖拖拉拉地就來到了火車站。剛好碰見好幾個熟人走在去縣搬運站的上坡上,我不由自主地加入了進去。“蹭”了一頓吃喝。做東道的姓祖,家住在麒麟橋東,自小我們同學。人長的筋瘦,加上長年的做搬運工,全身就剩下一副骨架。但是他精神很好,嗓門大,見到我們,非常客氣。也就是幾個家常菜,有辣椒炒巢湖白米蝦,燒瓠子莧菜什麼的,氣味顏色都很重。

重情重義、管吃管喝的老朋友,依然是老朋友。今年夏天在巢湖,酒宴上碰到了祖同學的弟弟。我跟他說,向你哥哥問個好,下次回來請他喝酒。

天氣很熱,好像也沒喝多少酒,可能是空腹喝酒,可能是心情不好,也可能是酒喝得太急了。反正就是,也不知道最後是怎麼上的火車。覺得悶,打開車窗,急風一吹,吐的昏天黑地,臭味腥味加上顏色,瀰漫半個車廂。

查票的過來,說:“這個人喝醉了!”

在一個複雜紊亂的生活氛圍中,往往一句實實在在的大實話,會招來許多人發自肺腑的笑。車廂裡的旅客,都在笑:笑我的狼狽,也笑列車員說了句人人都明白其實根本就用不著說的大實話。

四十年後的一天,開學時,要教師們都作一個簡短的自我介紹。我就說:我教漢語。你們猜一猜為什麼?因為我會說漢語(I teach Chinese. Guess what? For I speak Chinese)。結果惹起一陣鬨堂大笑。

我也在笑,因為,列車員肯定不會追著我要我補票。晃晃悠悠地雙腳踩在車站月臺上時,已經下午四點多了。朦朧中,我對虎踞在站臺角落的日本碉堡,吐了一大口酒氣。(全文完)

最憶是巢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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