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歐文費雪到“逆週期調節”——央行與金融危機的百年較量

作者 | 格隆匯·寧琿阿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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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5年,在將自己的上市公司“斯佩裡-蘭德”的股票出手套現後,做了幾十年辛苦教書匠的耶魯大學教授歐文·費雪(Irving Fisher),把那部自己騎了三十多年的自行車丟掉,購入了一輛豪華的大號林肯轎車,並且僱用了私人司機。

在20世紀20年代美股的繁榮中,通過股票投資,歐文·費雪的身家一度超越同時代最著名的經濟學家約翰·梅納德·凱恩斯,而成為“史上最富有的經濟學家”。

1929年,62歲的歐文·費雪,已經在財富與功名中浸淫了4年。那年10月,費雪對當時的股市發出預測,稱“股市已經來到一片永久性的高地”,並且認為“政府會採取適當的政策維護股市”。費雪的這番話,距離這一輪泡沫的頂峰,道瓊斯指數381.17點的歷史高位,剛剛過去一個月。

結果我們都知道。

隨後的三年之中,美國股市一路傾瀉直下。到了1932年的7月,道瓊斯指數只剩區區40.60點,距離三年前的高位,幾乎跌去九成。而歐文·費雪的預測,也成為了人類歷史上“最不靠譜的預測”;這水平,放到今天,估計會被網友罵到祖墳冒煙。

然而,值得同情的是,大蕭條中的老年費雪,變得非常可憐。在蕭條剛剛開始的1931年,費雪患上了肺結核,這在當時已經是不治之症。而雪上加霜的是,美國稅局在同年對他開出了一份6萬美金的稅單,這超出了費雪的償還能力,他的房產列入“被執行”範圍;好在耶魯大學拍下了他的房子並租給他,使得費雪免於流落街頭。最後,還是他妻子的大姐幫他東拼西湊了10萬美元,勉強還了稅局的賬,並應付生活。

但是,費雪終究是一位偉大的經濟學家;他在困境中依然沒有荒廢工作和研究,對於使他深受其害的大蕭條,保持著學者應有的冷靜與置身事外的視角。

費雪對大蕭條的研究,超越同時期乃至後世任何經濟學家。他對貨幣與債務的認識,如迷霧中的指路燈,為後世百年人類的貨幣政策,投去微弱但堅定的光。

從歐文費雪到“逆週期調節”——央行與金融危機的百年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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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蕭條之所以猖獗肆虐,時任總統胡佛的“自由放任”的經濟政策,絕對是難脫干係的。

經濟上放任自由,貨幣上堅守金本位,政府不作為,在那個年代,有著神諭一般的政治正確。在蕭條愈演愈烈的1932年,這些思想彷彿一片碩大無比的烏雲,遮得天空投不出一絲光,籠罩著絕望中的破產的人們。

就是在這痛苦的1932年,費雪教授的《繁榮與蕭條》出版。這部封神之作,如同利刃,撕開這密不透光的遮蔽。那句關於大蕭條最著名的言論,就是出於此書:

蕭條的唯一原因,就是繁榮。

這似乎有點週期和宿命的味道;但在書的前言中,費雪坦陳自己對經濟週期沒有太多研究,也不想去涉及。事實上,這部書最不朽的價值,不在於這句名言,而在於書中向世人揭示了一個隱秘的規律:

變賣資產還債導致物價不斷收縮(下降),債務會越還越多。

這也就是所謂的“債務-通縮”模型。舉個例子,一套100萬的房子,自付30萬,貸款70萬。當蕭條來臨,房價跌到60萬,你的債務並不會成比例縮減到42萬(七成),而是仍然維持在70萬。那麼根據總資產來衡量,你的負債實際上增加了三分之二。

當時許多人說,大蕭條是上帝在懲罰墮落的美國人。

而費雪教授在他的書中指出,蕭條其實只是一個貨幣現象。費雪說:“如果……我們讓金幣的數量變多,那麼在這個特殊的時刻,貨幣的增加抵消了信用(資產)的收縮;商品的價格會升高,而不是下降,那麼先前的負債就顯得不那麼龐大了。”

此外,更令秉持傳統自由放任思想的當政者難以接受的是,費雪說“……這並非是出自上帝之手。……人類有能力,並且應該去控制自己的貨幣!”

費雪的意思,用大白話講,就是發行貨幣,製造通脹,沖淡債務。還是剛才的例子,100萬的房子,70萬貸款。如果通過發行貨幣制造通脹,使房價升高到150萬,那麼負債還是70萬,但負債的比例就從之前的七成下降到不到一半了。

這大概就是現代央行公開市場干預貨幣的理念的最初雛形。

但這種離經叛道的想法,在金本位的天下,無論如何也不會被各國政府接納。費雪似乎註定是孤單的。

好在,天幸,與他同時期的經濟學家中,有一位他的知音——凱恩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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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政府幹預經濟,凱恩斯也是認可的,但與費雪不同,凱恩斯更加偏重於財政干預,而非貨幣干預。也正是由於這一點,凱恩斯的理論比費雪更加易於被接受,因而儘管比費雪小16歲,但凱恩斯的名氣卻反而比費雪大。

凱恩斯的理論,被時人與後人冠以“主義”二字,被認為是國家干預經濟之理論的創始人。但事實上,凱恩斯不止一次對外界說,自己的這些理論,真正的鼻祖是費雪。

費雪與凱恩斯,這兩位曠世奇才初次晤面的地點,歷史將它設定在倫敦。據史料記載,那是在的1912年,兩人在倫敦悠遊數日,相見恨晚,相談甚歡。

凱恩斯在他的成名之作《貨幣、利息、與就業通論》中,認為大蕭條的根源在於儲蓄過度和投資不足,因而經濟陷入“流動性陷阱”,無論如何降低利息,都無法刺激經濟。因此,政府必須帶頭行動,採取赤字的財政政策,增加投資,把經濟拉出泥潭。

這便是被後世所尊的“凱恩斯主義”。每當經濟下行,投資承壓的時候,“凱恩斯”三個字就浮現出來;而最早踐行凱恩斯主義的,無疑是大蕭條中的美國。

1933年3月4日,早春的華盛頓,天陰風寒。胡佛下臺,羅斯福走馬上任;宣佈新政實施,凱恩斯主義落地開花。

儘管在思想上,羅斯福與凱恩斯暗自相合,但在國家利益關係上,兩人還是敵人。特別是當時間來到戰後,法西斯被出清,新的國際貨幣秩序亟待建立,英美兩國的終極決勝開始之時。

本質上,這場兩個國家貨幣之間的PK,是金本位與信用貨幣思想的世紀大決戰。

1944年7月,美國新罕布什爾州涼爽的夏天,在一個名叫不列顛(Bretton,發音與Britain非常接近)的森林(即佈雷頓森林)的度假村,全球貨幣的新秩序出臺,史稱:佈雷頓森林體系。

長達6年的戰爭,大英帝國慘勝納粹德國,但日不落帝國往日的光輝也漸趨褪色,而大洋彼岸的美國,卻因戰爭大發橫財,其黃金儲備佔當時全世界總量的四分之三。

此次談判,美國派出的是前財政部長哈里·懷特,而英國的代表正是凱恩斯。無論從學識談吐、還是談判技巧,懷特都不及凱恩斯一分;但終究是憑藉美國強大的黃金儲備,以及美元與黃金按固定比例無條件兌換的承諾,懷特計劃最終勝出。

後來,人們知道,在凱恩斯為世界貨幣新秩序提出的方案中,新的國際貨幣叫做Banco(班科),這是一個不可與黃金自由兌換的貨幣。外國可以拿黃金來換班科,而不能拿班科來換黃金。

也許是,經歷了大蕭條的凱恩斯,始終覺得保留貶值的權利,將來如果再有危機,到時可以救大英帝國一命。也許是,如凱恩斯這般天啟的經濟大師,早就看到,黃金根本無法滿足全球經濟一體化的需要;又或者說,凱恩斯早就預見到,貨幣超發難以控制,與其這樣,還不如不做那“自由兌換”的無謂承諾。

但在當時,人們根本無法理解他,更無法理解他的鼻祖——費雪。人們只是單純地覺得,與黃金掛鉤且自由兌換,就是王道。

垂死的金本位,在佈雷頓森林體系下,迴光返照。而凱恩斯,在他自己的理論大行其道的國家門前,碰了一鼻子灰。

兩年後,1946年4月,英國的Sussex春寒料峭。凱恩斯在家中突發心臟病,與世長辭。又一年之後,1947年4月, 80歲高齡的費雪在紐約,長眠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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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年,費雪任教過的耶魯大學,一位名叫特里芬的教授,一陣見血地指出了佈雷頓森林體系的內在矛盾:

如果美國的國際收支保持順差,黃金流入美國,則其它國家的國際儲備資產不足,無法滿足貿易發展的需要;而如果美國的國際收支保持逆差,則其他國家的國際儲備資產過剩,黃金流出美國,最終會爆發美元危機。

不料,特里芬一語成讖。

20世紀50與60年代,世界各國出口創匯,囤積了大量的美元,進而形成了龐大的“歐洲美元”市場,但隨著美元的超發以及美元流出,美國黃金儲備反而顯得不足,一些國家開始拋售美元兌換黃金。

1968年,共產主義鬥士,法國時任總統戴高樂將軍開始帶頭攻擊美元,大舉集中拋售美元,運回黃金,直接引發美元危機。三年後,1971年8月15日,尼克松總統宣佈美元與黃金脫鉤,運行不到30年的布雷頓森立體系,夭折。

金本位既已破滅,美元新的價值之錨何在?

這個尋找美元新的價值之錨的歷史重任,卻戲謔地落在了一位戲子身上——他的名字,正是羅納德·里根。

里根出任美國總統的1980年代,當時的美國惡性通脹肆虐。為了治理通脹,當時的鐵腕美聯儲主席保羅·沃爾克將利率加到20%之高,經濟陷入“滯漲”。

儘管外間學界普遍認為里根是供給學派,但事實上的里根,骨子裡卻是個更加徹底的凱恩斯主義者。他對“赤字財政”這個工具的使用,出神入化。

當此經濟社會全面陷入停滯之際,財政刺激呼之欲出,而也許是出於表演藝術者天馬行空的思維,里根提出的方案,竟然是腦洞清奇的“星球大戰計劃”!計劃中,里根鼓勵美國與蘇聯開展軍備競爭,乃至向太空競爭。而美國政府得預算,要因此每年增加一千億。

這筆驚人的每年如此龐大的開支,對於當時的美國,簡直是天方夜譚,哪裡能擠出這麼多錢呢?但正是這看似荒誕的大筆一揮,卻是破局的關鍵。這一招,不僅解決了美國的“滯漲”問題,也給全球經濟再度帶來40年的好光景。

邏輯推演是這樣的。既然美國政府手裡也沒錢,那麼就發行國債借錢;這批國債不僅賣給自己國民,也賣給全世界。儘管美元與黃金脫鉤了,但世界各國政府的外匯儲備裡,還有大量的美元,比如西歐各國、西德、以及日本。而美元與黃金脫鉤之後,美國一方面憑藉其強大的國力,另一方面依靠美元與石油之間結算的排他性,美國國債竟受到各國的追捧。

於是,美國國債一張張地印出來,通過紐約、倫敦、東京、以及法蘭克福的交易員們的操作,跨洋過海,趴在了各大美元持有國的政府賬上,而這些國家政府手裡的美元,則洪流滾滾,回到美利堅的土地。

後來人們驚詫地發現,一種新的貨幣等價物被發現了,那就是美國國債。

從歐文費雪到“逆週期調節”——央行與金融危機的百年較量

傳統經濟學的離經叛道者里根,拋開此前所有的經濟學定義,另闢蹊徑,卻打破了禁錮人類大腦幾千年的“聖諭”——貨幣天然是金銀。

費雪到里根,大蕭條到滯漲,一場康波,兩代人。1932年,費雪認識到了政府應當調節貨幣發行數量,但卻沒有給出發行貨幣所應錨定的價值標的。相反,50年後的里根,則是找到了美元的新的錨——國債,卻並沒有在發行貨幣的數量上進行創新。如何在新的貨幣之錨的基礎上,進行貨幣數量的調控?如何徹底將國債與貨幣發行之前的屏障徹底打通呢?

這個問題的解決,人類還要再等上一輪康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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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終於來到了2008年,次貸引發金融危機。時任美聯儲主席貝南克,把費雪和里根結合了起來,量化寬鬆(QE)的潛在語言便是:國債就是貨幣。自此,美元的行不再僅是以國債作為抵押,而是將美債與美元畫上了等號。

2011年2月,隨著歐債危機愈演愈烈,歐洲央行推出歐洲版QE——長期再融資計劃(Long-Term Refinancing Operation,LTRO)。2013年4月,長期忍受零利率而經濟毫無起色的日本央行,也推出了日本版的QE,叫做“量化質化寬鬆(QQE)”,2014年9月,中國推出央行公開市場操作工具,SLF、SLO、MLF等名詞相繼問世。

至此,世界主要經濟體已經全部打通了貨幣與國債之間的界限,貨幣發行和回收,再無制度教條上的障礙。

2018年,已故前“康波天王”周金濤預言的“萬劫之年”,隨著三年以來中國宏觀貨幣環境越來越緊,一場債務危機似乎又在逼近。

但是,人們浸泡在費雪們與凱恩斯們的理論中,也有將近100年了,到此之時,人類其實已經具備了駕馭貨幣、抵禦週期的工具和操作方法了。

2018年4月,我們降了一次準,讓銀行置換MLF。6月MLF擴容,以及7月5000億MLF投放,再到8月下旬直到銀行購買地方債……我們忽然看到,貨幣政策忽然間轉為寬鬆了,同時也驚歎這一系列眼花繚亂的操作之背後,中國政府“變錢”的能力,實在是令人嘆止。

這一系列的操作,央媽將它們冠名為——逆週期調節。

隨後,伴隨著4季度再度降準置換MLF,以及新的貨幣工具TMLF的創生,一場黑雲壓城的債務危機,倏忽間就轉到茶杯中和劇本里去了。1929年美國那種大規模的企業破產,工人失業,居民流離失所,並沒有在我們的土地上演。

2018上半年,橋水基金創始人達里奧以及他關於去槓桿的理論在國內名聲大噪,一時間,關於去槓桿,“言必稱達里奧”。

達里奧最大的成就在於他對債務週期的研究,其封神之作是一篇名為《論去槓桿》的論文。30多頁的內容,概括起來是一句話:去槓桿,必須貨幣寬鬆。

而達里奧的所謂“去槓桿四相面”的最後一個環節“債務貨幣化”,用大白話講,正是費雪所謂的“製造通脹,沖淡債務”。

費雪教授的薪火,經歷了凱恩斯、羅斯福、里根、伯南克、達里奧,現在的接棒者,到了中國央行。對比1929年的美國和剛剛過去的2018年的中國,我們發現,隨著人類對貨幣和債務現象的認識逐漸升級,掌握的操作工具越來越多,債務週期與金融危機的影響,也越來越淺。

有人說,經濟危機的本質是人心危機。有人說,社會主義國家無週期。也有人說,當代各國央行已經聯手馴服了經濟週期。

但我認為,日中則昃,月滿則虧,週期天道,本是自然規律。

事實上,是人類對錯誤的政策道統的過分執迷,才使得經濟週期造成如大蕭條那般嚴重的後果。誠然,週期不可避免,但人類卻可以發揮自己的智慧,使週期的影響降到最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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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哲學家說:經濟學家與國家政府,是與經濟貼得最近的兩類人。經濟學家,走在經濟前面,總是在發現問題;而政府,則是跟在經濟後面,解決問題。

誠然斯言。

也許提出問題是容易的,想到解決方法也不是難事;但是讓國家、政府、甚至人類接受你的理念,接受你的方法,就談何容易了。

正如貨幣與債務的問題,從發現到解決,多少英豪後繼前僕,康波幾輪起伏。回首彈指間,匆匆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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