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薦讀】木心:康德重理想,叔本華重真實

【薦讀】木心:康德重理想,叔本華重真實

康德重理想,叔本華重真實。普法戰爭以後,叔本華在青年中還大有影響,要到尼采出來,叔本華才讓位。而尼采又從叔本華出來,再捨棄叔本華。

這裡必須鄭重聲明:哲學家、文學家、思想家、藝術家,要說誰超過誰,誰打倒誰,都是莫須有的,不可能的,不可以的。

叔本華、尼采,不是浪漫主義。他們深遠影響到德國文學及世界文學。叔本華的隨筆是很好的散文。尼采的《朝霞》、《藝術的啟示》,特別是《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是一流的藝術品。可惜我們不懂德文,聽說尼采原文讀起來鏗鏘有力,墜地作金石聲,以後找個純種的日耳曼男人朗讀幾段《查拉圖斯特拉》聽聽。

說尼采是哲學家,太簡單了。我以為他是:一個藝術家在竭力思想。

我常想:尼采,跑出哲學來吧!

理查德·瓦格納(Richard Wagner,1813—1883)寫的是“樂劇”(Music Drama),與一般歌劇的區別是:歌劇主要是唱,樂劇則以樂隊與歌唱並重。瓦格納本想寫交響樂,聽貝多芬,自知不敵,遂寫樂劇。他生活豪奢,常背鉅債,一時想去做強盜,臨別聽貝多芬《第九交響曲》,決定還是做音樂家。

瓦格納的樂劇,只能聽,看不得。最好的作品是《特利斯坦與伊索爾德》(Tristan und Isolde)和《帕西法爾》(Parsifal)。《特利斯坦與伊索爾德》寫愛,寫情慾。初演,尼采說:

“第一個不協調和絃出,回答了蒙娜麗莎之謎。”

瓦格納好用半音,後人多受影響。《帕西法爾》,可謂得道,成聖,恬淡空曠,其中有一段《快樂的星期五》,寫耶穌受難。他是藝術家中最霸氣的一位,易招反感。托爾斯泰一見之下,奮起搏擊。但托爾斯泰錯了,瓦格納的真摯、深沉,尤其到了晚年,真正爐火純青,返璞歸真,《帕西法爾》是少數幾個藝術的極峰,可以說是托爾斯泰理想的藝術。我初聽《帕西法爾》,覺得藝術到這樣子,無法批評。

【薦讀】木心:康德重理想,叔本華重真實

我讀書的秘訣是:看書中的那個人,不要看他的主義,不要找對自己胃口的東西,要找味道。

在我看來,康德、叔本華、尼采、瓦格納不是四個人,而是一個人,都通的——或者說,這“一個人”有時悲觀,有時快樂,有時認真,有時茫然。試問,哪有一個人從小到老都悲傷,或從早到晚哈哈大笑的?我們說說家常話:尼采的意思其實是,生命是悲觀的,但總得活;要活,就要活得像樣!尼采有哈姆雷特的一面,也有堂吉訶德的一面,我偏愛他哈姆雷特的一面,常笑他堂吉訶德的一面。

現在讀尼采看來是太難了——很多人是在讀他堂吉訶德的一面。

我們所處的時代和尼采的時代相比,是他那個時代好。他的時代,天才大批降生在德國、歐洲。那時代是工業時代。我以為工業時代是男性的,商業時代是女性的——我們正處在陰柔的商業時代。二十世紀末期碰上這個時代,其實倒黴。

我的對策,是索性抽掉這個背景。

在我作品中看不到這個時代。曹雪芹聰明,抽掉他的時代。他本能懂得時空必須自由。大觀園在南京?北京?他不讓你弄清楚。莎士比亞對他的時代,毫不關心,他最傑出的幾部作品,都不寫他的當代。

再去看尼采的書:當時的德國連影子都找不到。他把事實提升為諸原則,他只對永恆發言。

藝術家可以取材於當代,也可以不取材於當代。到目前,沒有人正面提出藝術可以不表現時代——但我不主張藝術不去表現當代,這樣會做作。

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1875—1926)。詩人,象徵主義健將,曾為羅丹的秘書,當年是一班少年表現主義抒情詩人的領袖。他在抗戰前後的中國曾紅極一時,臺灣詩人亦不乏追慕里爾克者。他的想象力、造型力甚強,不過我不喜歡他,思想、技巧,太表面。

中國是隔一陣子總要舉一人出來叫囂,其實誰也沒學會。西風東漸,確有其事,無論哲學、政治、經濟、文學、藝術,從民國初年開始,大大地刮過西風,但刮不出成果來。

原因很多,概括地說:西風一到中國,就變成東風——西方軍大衣、“派克”(Parka)大衣一進口中國,北方人就叫“皮猴兒”——在中國,儒家意識形態深深控制著中國人的靈魂。梁啟超、章太炎、胡適、魯迅,都曾反孔,最終還是籠罩在孔子陰影裡。中國的集體潛意識就是這樣的,奴性的理想主義。總要找一個依靠。真正的思想家完全獨立、超黨派,中國沒有。

西風東漸,要看這次歷史契機,西風到日本,還是西風,從不提日本民族、日本特色,悶著,裡面還是大和魂。日本人是經濟動物,中國人是政治動物。中國的政治經濟,還有點希望,哲學藝術,很難看到希望。或許可以借將來政治經濟的進步來從事哲學藝術。

我一直關心中國的政治、經濟,從來不關心哲學、藝術、思想界的爭論。文藝界的吵鬧,我毫無興趣,而政治上、經濟上每有風吹草動,十分敏感。

做生活的導演,不成。次之,做演員。再次之,做觀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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