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04
坐在車後的蘇婷想著想著就進了槐樹口，虛榮讓她心情好了起來。村裡的人對他們一對郎才女貌騎行著走在大街上，讚不絕口。女人聽到誇讚自己女婿，那比誇讚自己還受用。
半前晌，太陽照在街北的南牆，由於過年，外面打工的人回村，街上人便多了起來，陽光照耀的牆根下，仨一堆，倆一夥，都在吹捧誇大著打工地的趣聞，有的互相打探對方今年掙了多少錢，有人掙了一萬多能誇大到兩萬；而有人掙了三萬才說沒掙啥錢。說出掙錢數目都是對自己有利。比如孩子在說媳婦節骨眼上，那是不能少說，只能往大里說；若沒花錢地方的人就要少說，因為錢是長著腿腳的，怕別人來借。
進村，蘇婷便從車上下來，茂林推著車走，沿途好跟村裡人打招呼。蘇婷收穫最多的是“俊女婿”這個詞；吳茂林損失的是香菸，進了丈人門，他兜裡裝的兩盒煙已經散完。
不管咋說，有幾個新婚媳女婿經得住異口同聲的讚譽？吳茂林和王蘇婷的心情便好了起來。
“不是說讓你們早點來？咋磨蹭到這會兒！”蘇婷娘懷裡端著面盆，用一貫的愛妮口吻說道，她又向屋裡喊，“蘇紅，來接你姐姐的籃子！”
蘇紅從涼臺上一步三階跳了下來，還沒等茂林解下籃子，伸手扒開，從裡面拿出一個棗饅頭，張口就咬，說：“俺就好吃這棗饅頭！”
“這死妮子！看一點沉穩勁兒都沒有。瘋瘋癲癲的！”
蘇紅才不理睬娘說啥呢。她摘下姐姐肩膀上的坤包，就去裡面翻，她見包裡有沒拆封的口紅和眉筆，就興奮地問道：“姐！這是給俺買的吧！”
“不是已經在你手裡？”蘇婷望著妹妹，語氣十分的柔和。
屋地上架起了兩張大案板，有近鄰兩個年輕女人，還有蘇婷的嬸子在幫忙，這些人茂林都已經認識。這兩個女人是蘇婷的嫂子輩兒，他們讓茂林和麵。一大盆面，和麵可不是個輕鬆的活，這活兒還得有一定技巧，沒活過面，別說面活得軟硬了，雙手都不一定能從面盆裡拔出來。這會和麵的，活得面不軟不硬，手光，盆光，面光。
這兩個嫂子當然是希望看新女婿的笑話，所以就鼓搗茂林趕快和麵。
在家蒸饅頭是茂林爺爺吳先生親手和麵，別看他年邁，面和得是真到位，一塊麵和好，不僅麵糰光，手和麵盆就比洗過還乾淨。
蘇婷沒見過茂林和麵，萬一雙手從面盆裡拔不出來，怕在村裡落下笑話，她脫下羽絨服，挽起毛衣袖子，就要搶著下手。那兩個嫂子立馬攔住蘇婷，道：“面你可不能和，身上有喜了吧！別再彎腰低頭的累掉了！”
“滾一邊去！嫂子，你還有喜了呢！”蘇婷舉手要打說話的嫂子。
“哈！俺如果再跟你哥生個大胖小子，你哥還不把俺當神供起來！”
“看你嫂子這張嘴！”蘇婷娘也笑了，“是不會吃虧的！”
那邊茂林已經脫下棉衣，挽起袖子下了手。他先把盆中的面刨了一個坑，丈母孃已經把溫水鹼面調好，給他倒在了面盆裡，又準備了半盆子熱水瀝手。不一會兒，麵粉和水攪勻了，茂林在丈母孃的引導下，從插著電褥子的床上，拽下一塊老面，放在面盆裡開始了揉麵。十幾分鍾後，一大塊光滑的麵糰和好，茂林的雙手上竟然沒有沾一星點面，盆內也十分光淨，沒沾面疤。
“行啊！蘇婷，這女婿不光人長的俊，面和的也利落！”
“妹子啊！這麼有材料女婿，你就等著享福吧！”
說著，一個嫂子就要用刀去盆子裡切面，因為是一大塊，不好向案板上拿。茂林看見，便道：“慢來！俺從盆子裡給抄出來！”
吳茂林雙手從盆兩邊插手，然後，抖動了幾下手，一用力，像抱孩子一樣，一大團面被搬到案板上，盆子底兒竟然光潔的如洗過一般。
這兩個嫂子望著茂林豔羨妒忌，說道：
“這麼大的勁兒，夜晚誰受得了！”
“蘇婷妹子，他夜晚沒難為你吧！”
“難為了你，俺今兒跟你出氣！”
“沒個正經！你們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蘇婷紅著臉罵這兩個嫂子。
屋裡有大有小都是女人，就茂林一個男人，話就放肆了。一個嫂子說：“蘇婷，他晚上讓你睡不？”蘇婷手正在案板上揉麵，就用胳膊肘子搗一下打趣她的嫂子。
另一個嫂子又問：“他那麼大的勁兒，一晚上折磨你幾回？”
蘇婷騰開面手，擰了一下這個嫂子的鼻子，面粘在這個嫂子臉上，活像戲劇舞臺上的小白臉。
娘和嬸子在一邊滿意地笑著，只用耳朵不能用嘴，因為她們得保持長輩的尊嚴。
茂林始終裝傻，低著頭只顧幹活兒，跟妻妹蘇紅用槓子在另一張案板上壓面，一人抓一頭，只埋頭幹活兒，面被壓成片再捲住再壓成片再卷。一言不發。
這時，蘇紅忽然停下手中的槓子，好奇地問道：“你們剛才笑啥？啥一晚上幾回？”
沒人能接這話茬。蘇紅又拉著姐的胳膊詢問，姐紅著臉無從回答。蘇婷娘終於開口道：“走，去，那屋去，小孩子家的，沒你事兒！”
門外車響，蘇婷爹回來……這是向家裡來送單位裡分的年貨了，好歹是一個副局長，過年弄點兒福利這是再正常不過，只要不收受賄賂不營私舞弊就是個好官。清廉得一塊錢不沾的官，只能是戲文裡唱的。
幫孃家蒸好饅頭，見蘇婷還跟妹妹在屋裡纏著磨機。蘇婷娘就嚷道：“走吧！天快黑了，回你們家吧！晚上沒月色，天又冷。”
“娘！俺今兒不回去了！”蘇婷假意說。
“別死乞白賴了，趕快跟俺走！”娘掂著籃子已經出屋門，茂林搶步向前，接過丈母手中的籃子，籃子一上手，他覺得跟來時一樣沉重，便疑惑地道：
“娘！你沒把俺來時的饅頭倒出來？”這是過事兒以後，茂林突然第一次喊丈母孃，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咋了？冀南農村多少年的傳統，女人進婆家以後，大都是喊爹叫娘很順口；而女婿喊丈母叫娘，卻總有些拗口。
沒人就小兩口時，蘇婷數落了茂林多少次，到她家要叫爹喊娘，這次蘇婷終於聽到丈夫喊了一聲娘，她望著茂林反而有些生分。
“大過年的，那能空籃子回去，還不讓親家笑俺沒禮數？”聽到女婿叫了這聲娘，蘇婷娘臉上那笑容，“這是咱今兒蒸的各樣兒饅頭，拿回去讓親家也嚐嚐！”
見茂林還要推辭，蘇婷一把奪過籃子，嗔怪道：“娘叫拿就拿，還裝啥！”
一家人都笑，茂林紅了臉。這時候蘇婷爹說：“茂林呀！老親家吳先生經常掛記這俺，俺給老親家準備了一箱酒，看今兒你們沒法拿了，趕明兒讓蘇紅給送去。”
吳茂林望著慈善的老岳父，心裡十分的感動。
“爹！俺今兒就去！”蘇紅忽然說。
“瘋丫頭，你姐家沒地兒睡。天黑了你還能回來？”娘說。
“俺就要去，今兒不回了，俺好長時間沒跟姐姐一起睡了”蘇紅說著跑到屋裡搬出了一箱酒。
“這瘋丫頭，幹啥說吃就端！”蘇婷娘還要阻止。
“娘，讓蘇紅去吧！讓茂林陪他爺爺睡，他從小跟著爺爺睡慣了！”蘇婷眼睛掃了一下茂林，很明顯這話裡有話。
“娘！妹妹願意去，就去吧！”蘇婷的話裡的話，茂林當然明白。
便沒話好說了。蘇紅歡天喜地地幫姐夫向車子上綁酒箱子，好像她要去一個美麗的地方旅遊。
太陽已經平西，圓圓的，顯得很大又離人很近，好像緊趕幾步，就能一腳踏進太陽。他們迎著落日，是日頭在催他們，還是他們要趕跑太陽。
日頭像一個久經風霜的耄耋老人，不緊不慢轉呀轉，人間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他從來沒有顧及過，他不會因誰的喜悅而停止，更不會因誰的愁緒而突然轉快。
人們愛感嘆：無情日月催人老！吳茂林騎著車子蘇婷後面坐著，今天熱鬧的氛圍，丈人丈母的愛憐與體貼讓吳茂林今天感覺心裡十分的溫暖，他在心裡暗下決心，一定不能虧待了蘇婷，要努力要奮鬥要讓蘇婷過上好日子。
蘇婷跟來時的心境大不一樣，她心裡有些話想說，但礙於妹妹騎車一會兒跟他們並行，一會兒落後，當著還小孩子一樣的妹妹，她只有緘口。爹孃畢竟是過來人，爹孃對茂林這麼的待見，自己又有啥擔心的？
吳茂林和王蘇婷正各自想著心事兒，這時候，蘇紅忽然下車嫉妒地說道：“姐！你坐著不累，俺騎不動了。”
“好好！還說自己是大人了？這麼嬌氣。讓你姐夫馱你，姐來騎車！”蘇婷從茂林的車上下來，茂林的一隻腳趕忙支地，停車。
蘇紅把車把給姐姐蘇婷，小跑到前面坐上了姐夫的車後座。兩輛車三個人在路上並行著。
“姐夫！你們部隊上的女兵都漂亮嗎？”蘇紅才不管姐姐的感受，她上車右手就摟在姐夫腰上。蘇紅的這個舉動讓茂林的身體緊縮了一下，他扭頭看蘇婷，與蘇婷的目光相撞，他沒有讀懂蘇婷的目光。
茂林心裡很純潔，這個妻妹就像他的親妹妹一樣的天真並且有幾分調皮。所不同的是自己的妹妹被家庭所累，調皮被生活裡的艱難掩蓋了起來；而這個妻妹因家庭條件優越，各個方面都很張揚。
“女兵當然都很漂亮啦！”茂林完全是應付的口吻，“不過，要是妹妹穿上軍裝，那些女兵都就不漂亮了！”
“那是咋回事兒？”蘇紅沒有聽懂。
“咋回事兒嗎？”茂林故意賣關子不把話挑明。
“姐夫，快說，不說，俺要胳肢你啦！”
聽到此言，茂林渾身一下收緊，他雙臂對車把用勁兒，嘴裡立馬投降似地說道，“別！別！因為妹妹比她們都漂亮呀！”
“這還差不多！”蘇紅另一隻手伸出，抱住了茂林的腰，頭側著枕在了茂林的背上，“俺認為姐夫要說俺醜得把女兵嚇不漂亮了！”
看著妹妹一臉的天真淘氣的神態，對待茂林的舉動就像親哥哥一樣的自然貼切。蘇婷笑著搭腔道：“別聽你姐夫瞎說！他在部隊還不是用這話討好女兵！”
“姐夫才不會討好女兵，就會討好你，是吧？”
“…………”
他們三人說著笑著，走進吳家寨村，太陽落山，黑影帷幔一樣籠罩住一切物體。由於冬天寒冷，又沒農活兒，村裡人早早都躲到家裡吃晚飯，街上很淨，平時聽到動靜就張狂的狗都懶得吠叫幾聲。他們沒下車就騎到了門口。
吃過晚飯，茂林陪蘇婷姐妹看了一會兒電視，到配房看了看病爹，然後到爺爺屋裡。和爺爺說話。
爺爺說：“你丈人可是個好人，他不適合官場的，他年紀也快到了。無非在哪裡熬退休！當老師他可是很負責任的！”
爺倆正說話，茂林娘推門進來。她低著頭好像做了虧心事，慢慢走到桌邊，把手裡的一沓錢放在桌上。吳先生和茂林都發出詢問的目光。娘淡淡地說：
“這錢在拿饅頭的籃子裡塞著，剛兩千！”說罷，娘撩起襖角擦著眼睛轉身走了。
吳先生和茂林好大一會兒才緩過神來，吳先生感慨道：“這門親可以擱對了！”
吳茂林更是感動，這過年了，本來手裡沒一個錢，小叔給擋的帳萬一有人來要，還是尷尬之事，這下解了燃眉之急。他知道蘇婷手裡有存錢，但那是蘇婷的私房錢，他不能開口。丈人丈母這細緻入微的幫助，真是潤物細無聲。這樣的父母爹孃在兒女心裡永遠是座山……
吳茂林只有像在路上想的那樣，加倍地愛護蘇婷，才是對一對令人尊敬的老人的最大的回報。不過這事兒他不能瞞著蘇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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