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忐忑》爆紅9年,龔琳娜厭倦了一味迎合


《忐忑》爆紅9年,龔琳娜厭倦了一味迎合


“錯位”龔琳娜

本刊記者/隗延章

本文首發於總第894期《中國新聞週刊》


龔琳娜在《歌手》第一期亮相,穿著白色長裙,唱了一首《小河淌水》。後臺,俄羅斯歌手波琳娜問齊豫,你能唱那麼高嗎?齊豫搖頭,“不能,太高了”。最終,現場500個觀眾投票打分,龔琳娜獲得當場冠軍。

實際上,早在2013年江蘇衛視的《全民星戰》上,龔琳娜已經演唱過這首歌曲。她收穫的評價和如今如出一轍。觀眾被她唱高音的能力震撼,只不過,那檔節目並沒有《歌手》這樣的影響力。

如今,她在觀眾眼中的形象,從“神曲女王”開始向“女高音歌唱家”轉向。這與她對自己的認知仍相距甚遠,她覺得,自己是一個創新民族音樂的藝術家。

《忐忑》爆紅已經是9年前的事情。近兩年,龔琳娜越來越少參加電視節目,更多的時間放在古詩詞音樂會和在喜馬拉雅上教粉絲唱歌。她做的這些事,很少引起全民關注。人們提到龔琳娜,第一反應還是臺上那個造型誇張、瞪著眼睛、有些神神道道的“神曲女王”。只是這一次在《歌手》上看到她唱起了高音,普通觀眾才開始明白,原來龔琳娜可以好好唱歌。

告別“神曲時代”

15年前,她和德國音樂人老鑼兩人,將古詩詞與中國古典音樂結合,創作了多首古詩詞作品。這是兩人最看重的事。他們為給《楚辭》尋找匹配的樂器,曾重製了一套幾噸重的編鐘。

龔琳娜的這一面,不太能被觀眾接受。《小河淌水》獲得《歌手》第一名之後,龔琳娜不顧整個導演組的反對,決定冒險唱一首古詩詞歌曲《庭院深深》。果不其然,倒數第一。

從2013年起,龔琳娜已經厭倦了一味迎合觀眾。那年,她開始反思《忐忑》爆紅之後的生活。曾經,她設想用電視節目獲得影響力,推廣古詩詞和民族音樂,最終,她發現“你想唱《靜夜思》,電視臺不要,你唱《金箍棒》他們才要,讓我覺得電視臺不是搞藝術的地方。”龔琳娜對《中國新聞週刊》說。

彼時,正是如今這些最知名的音樂節目的萌芽期。《中國好聲音》第一季剛結束,觀眾在調侃楊坤的“一年32場演唱會”。《我是歌手》第一季則剛剛播出。樂評人李皖在一篇回顧過往五年的流行音樂發展的文章中寫道,“《我是歌手》等電視真人秀,是唯一尚擁有大眾熱情的音樂節目,但其間表演的曲目,絕大多數為往年流行歌曲的翻唱和改變,當下流行曲目零零落落,面容慘淡”。

很多官方舉辦的音樂會中,民樂不受重視。一次北京國際音樂節邀請她。她得知,民樂不賣票,只能在廣場演出,於是,龔琳娜拒絕了邀請。她有時也自己出錢辦音樂會,基本上辦一場賠一場。

採訪中,龔琳娜喜歡使用“中國音樂教育”“引領觀眾審美”這樣的宏大句式。她的語氣中,有一種朗誦感。有時講著講著,會唱起歌來。她反覆表達這樣一個觀點:中國音樂之所以不行,是因為大家都學習西方的唱法,忽視了中國傳統音樂的教育。

近幾年,龔琳娜也在做教育,一年跑三十多個高校。每週星期一晚上教小區的鄰居唱歌。2016年,她則乾脆在“喜馬拉雅“上開設了《跟龔琳娜學唱歌》《跟龔琳娜來練聲》的音頻課程。

她的生活也在變化。之前她住在北京奧森公園附近。2017年,她和丈夫老鑼決定搬到大理,在蒼山上的一間房子裡,居住至今。

體制內歌手


龔琳娜的母親是襯衫廠職員,後來下崗。上幼兒園時,老師說她有音樂天賦,母親四處借錢,湊了2000元,給她買了人生第一架鋼琴,期望她在音樂上有所成就。那是1980年左右,中國人年均工資僅有762元。

龔琳娜的人生一直與母親期望的軌跡一樣。7歲,她考入貴陽市南明區少年宮“苗苗藝術團”,週末、假期到各鄉鎮、城市演出,也去過北京、廣州、深圳,唱的是苗族、侗族、布依族以及家鄉貴州流行的民歌。1988年,她第一次隨團去法國演出,演唱的就是貴州民歌。

彼時,民歌未像現在一樣被邊緣化。1982年,《在希望的田野上》被廣為傳唱。那時被稱之為“靡靡之音”、只能在“敵臺”偷聽的鄧麗君的歌曲,也大多取材於民間小調,被稱為以流行音樂形式出現的民歌。

有一天,龔琳娜在電視上見到日後成為女高音歌唱家的吳碧霞。那時,吳是中國音樂學院附中的學生。她給吳碧霞寫了一封信,從回信中得知招生的消息。起初,母親不同意她去北京,一年2500元的學費太貴了。她對母親哭泣、央求,表示會爭取拿到優秀學生的免費名額。母親同意了。

北京求學那會兒,龔琳娜有一股狠勁:每天5點起床練嗓。她的高音讓鄰居備受困擾,1995年,龔琳娜考入中國音樂學院民族聲樂系。畢業之後,她去了中央民族樂團,次年,她以一曲《斑竹淚》獲得CCTV青年歌手大獎賽專業組銀獎。那年,該比賽通俗唱法組的銀獎獲得者叫周鵬,多年後,她成為知名流行歌手薩頂頂。

那時,選秀節目還未拉開帷幕,青歌賽儼然是造星工廠。龔琳娜的機會也紛至沓來。她的母親很滿意:一場演出能拿到幾千元的收入,剛畢業,在團裡就能獨唱,還有藝術團歌隊副隊長、文化部青年委員的職務。

獲獎之後,龔琳娜的母親陪她住在北京。她負責唱歌,母親負責照料起居。幾年之後,她在北京買了一套三居室。

但龔琳娜對自己的前途越來越迷茫。一次在錄音棚,她聽到錄音師調侃,“你們這些唱民歌的,都是一個筐子裡出來的”。一到演出,龔琳娜的危機感更重了:“覺得自己沒有特色,隨時都會被替換。當然,還有假唱。她參加的演出80%都是假唱。“我覺得不該騙人,但‘專業人士’告訴我,只有這樣聲音質量才完美、對得起觀眾”。多年之後,龔琳娜在自傳中寫道。

龔琳娜無法被體制同化的那一面,漸漸顯露。臨界點是2002年江蘇連雲港的一場晚會。她站在臺上,穿雪青色長裙,鞋跟12釐米的高跟鞋。她沒記歌詞,音樂響起,索性嘴裡唱著“一二三四”。底下的聽眾,對她的假唱渾然不知。她看著臺下觀眾的眼睛,一瞬間,她只想逃走。

回到酒店,收到厚厚一疊演出費,她趴在床上大哭,“我把假的唱成真的”。

遇到老鑼

一場場無聊的晚會演出之外,龔琳娜也在尋找屬於自己的空間。她與樂團演奏古箏的常靜,業餘組成了“知音琴歌”,合作一些喜歡的歌曲。

龔琳娜是在《北京談話》音樂會上遇到老鑼的。老鑼是一位德國人,原名羅伯特·佐裡奇,畢業於德國漢斯·艾斯勒音樂學院。1993年,他來到上海音樂學院,拜古琴大師龔一為師。

幾天之後,北京百萬莊附近的一個錄音棚,老鑼和龔琳娜一起即興唱歌,唱了三個小時。唱畢,龔琳娜全身舒暢。“我太壓抑了,青歌賽以來,我一直在那個環境裡,要聽話,要做乖乖女。”她回憶說。

她和老鑼開始熟悉起來。一次,她邀請老鑼去家裡吃飯。飯後,龔琳娜和母親還有老鑼,一起觀看她的演出錄像。老鑼看了VCD,毫不客氣地說,“那不是真的你。好惡心。”龔琳娜的母親大怒,“你知道我女兒有多有名嗎?”這一瞬間,龔琳娜心裡卻認同老鑼。她對自己人生方向的選擇,與母親的期待之間,開始出現一條隱隱的裂縫。

那天,老鑼告訴她,德國每年會舉辦世界音樂節,“說不定去那裡,能幫你找到你的路”。

音樂節上,她見到了和她參加的那些晚會截然不同的景象,自由又真實。

此前,龔琳娜一直有一個困惑:相比搖滾的反叛、流行音樂的商業,她更喜歡民族音樂。但在世界舞臺上,最受關注的中國音樂,大都來自少數民族。她作為一個漢族人,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音樂節喧鬧的現場,老鑼和她說,“你是漢族人,漢族有自己的古典哲學、思想、民風民俗。你要從漢族音樂開始紮根。

在德國,她還見到了老鑼的父母。這場德國之行,潛移默化地改變了龔琳娜。

龔琳娜在德國那一個月,她母親臥床一個月。她發現,母親“生病”實質上是一種控制方式。每當她和弟弟與母親想法不一致,母親就會“生病”,他們就只能妥協。這天,龔琳娜不打算繼續妥協。

在德國

龔琳娜剛回貴陽不久,便開始去農村採風。她開始反思在音樂學院所接受的教育。

不久之後,老鑼從德國回來,龔琳娜、老鑼,還有其他幾個音樂家,一起成立了“五行樂隊”。

直到2005年,龔琳娜的生活,一直是一邊在中央民族樂團工作,一邊參加“五行樂隊”的演出。中途,樂隊的古箏演奏家常靜離開了樂隊。如今,常靜在一個國家級歌舞團工作,曾給張藝謀的《山楂樹之戀》配樂,也曾在奧運會演奏古箏。一次採訪中,她回憶當初離開“五行樂隊”的原因,“龔琳娜追求有個性的東西,(和我)音樂道路不一樣了”。

那一年,流行音樂已經到了偶像爆炸的時代。臺灣歌手周杰倫、王力宏、蔡依林等新興天王天后早已經崛起。一年前,湖南衛視的一檔名為《超級女聲》的選秀節目出現,誕生了張含韻、李宇春等新本土偶像。龔琳娜和老鑼所涉足的民族音樂,市場卻依然狹窄。

2004年,兩人結婚。婚前,老鑼和龔琳娜的母親因為觀念不一致,吵過很多次架。而龔琳娜和老鑼一起創作的那些歌曲,她的母親一直拒絕去聽。婚禮第二天,龔琳娜的母親對她說,“我不相信你們會幸福”。

這一刻,龔琳娜選擇的未來已經與母親的期望徹底背離。此後,母女二人隔閡多年。一年之後,龔琳娜懷孕、辭職,遠赴德國。

那些年,他們創作了大量被稱為“中國新藝術音樂”的作品。這個概念是他們自己造的,大意是指一種根植於中國音樂傳統,又對其他國家音樂有所借鑑的作品。這些歌曲,既包含了一些是給古詩詞譜曲的作品,也包含日後聲名大噪的《忐忑》。

龔琳娜拿到老鑼寫的《忐忑》的曲譜那天,歌曲還沒有名字,上面只有跳上跳下的旋律和拼音拼成的“咿咿呀呀哦哦”。她的第一反應是“這是歌嗎”?老鑼說,“我寫給你的歌,你必須練好。練好之前什麼都不要說。”

於是,龔琳娜把它當作一個高難度的練聲曲練習。練習時,她發現她的聲帶根本不適應這種發聲方式,老是打結、出錯,於是,她給這首歌起名《忐忑》。

神曲女王


龔琳娜最初演出《忐忑》,是在保利劇院“教學十五年紀念晚會”上。

那是她在中國音樂學院的老師鄒文琴的紀念演出。除了她,鄒文琴的學生韓紅、吳碧霞、夢鴿、雷佳等都參加了這場演出。

龔琳娜唱完之後,圈子內議論紛紛,有人說,“天哪,聽你這首歌,我的血‘噌’一下從腳底板躥到了頭皮頂上!”

2009年底,北京市政府要舉辦一場新春音樂會。《北京青年報》記者倫兵推薦了《忐忑》,於是音樂會總導演打電話到德國,邀請龔琳娜演出。

幾個月之後,她在德國收到國內朋友的郵件,告訴她,“《忐忑》在校內網上傳瘋了”。她並不知道什麼是校內網(後來更名為人人網),還以為是中國音樂學院的內部網站,沒有在意。

那時,她和老鑼,已經著手準備回國生活。9月,老鑼提前來到北京,把龔琳娜曾經買的房子,重新裝修了一遍。龔琳娜在德國,和朋友們逐一告別。

其間,龔琳娜接到國內媒體的越洋電話,要採訪她。記者和她說,王菲發微博稱《忐忑》是“神曲”,還要翻唱。這時,龔琳娜才知道,《忐忑》真的火了。

這是新浪微博誕生的第二年,已有1億註冊用戶,正在與搜狐微博上演爭搶明星入駐的商戰。王菲轉發《忐忑》之後,迅速掀起一場明星翻唱《忐忑》的熱潮。那怪異的唱腔在輿論場上引發空前嘲弄和評論。

龔琳娜和老鑼原本做好了回國艱苦創業的打算,卻因為《忐忑》受到前所未有的關注。10月,當他們舉家回京的時候,眾多電視節目的邀約隨之而來。

反應最快的是湖南衛視。當大多數媒體還不知道龔琳娜回國的消息時,湖南衛視已經將電話打到龔琳娜北京的家中,邀請她在2010~2011的跨年演唱會上演唱《忐忑》。

此後,《忐忑》得到更廣泛的傳播。龔琳娜的“神曲”標籤已經固化。而在龔琳娜的記憶中,當初參加湖南衛視跨年晚會時,心裡想的是,“大咖雲集的流行音樂的舞臺,終於有了民樂的一席之地”。

至此,本打算回國做民族音樂的龔琳娜,變身公眾眼中的“神曲女王”,從民族音樂界,一不留神闖進流行音樂圈。不過,她和老鑼回國之初就清楚,“神曲”只是他們意外獲得的敲門磚,而不是目的。

做了兩年電視節目之後,他們決定將更多精力花在音樂會上,就像他們在德國時的演出生活一樣。淡出娛樂節目之前,他們寫作的最後兩首被廣為傳唱的神曲是《金箍棒》和《法海你不懂愛》。

2012年的一天,龔琳娜的母親去她家做客。老鑼對龔琳娜的母親說,“我寫了一首歌,叫《法海你不懂愛》。”龔琳娜的母親笑著說,“我就知道你寫的是我,我現在不在乎了。”如今,龔琳娜和母親之間的隔閡終於消散,她的母親甚至學會了唱《忐忑》。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