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還望疼惜1:崎嶇怨慕

小說:還望疼惜1:崎嶇怨慕

千年前那個女子,那個毛墩墩眼睛酒窩窩嘴的美麗女子,那個柔情萬縷肝腸寸斷喜歡的沒法兒了的多情女子,那個不與鋒利如初的時光爭奪的智慧女子,她有說過,“你無情無義,而我,我有情有義,但是我,我不會對你一直一直熱血的企盼,我只是在一寸棉那麼厚一寸絲那麼長的時光裡,拼命回憶,回憶你,回憶你的笑,回憶你的好,僅此而已。” 是的,歲月本不會相欺,是我們支付了太多美好,又不願和平對待,所以才有了心痛和怨恨。

每一首詩,每一首歌,每一次讀,每一次聽,都是詩和歌在述說自己,如同《子夜歌》那些女子那些故事,如同煙火紅塵裡那歷千年而鮮活的真情。

如果相愛,便攜手到老;如果錯過,便護他安好。

——題記

崎嶇怨慕

這些天,有許多忙。最不喜歡的連綿雨天也沒影響心情。忙了好,忙了時間過起來容易多了。轉眼,已是一個月,從七月七日,到八月八日,三十天,我過的很好,要忙的事理到周全,要見的人安排圓滿。八小時之內有忙,是必須的。八小時之外更忙,是必須的。有這許多必須的忙,他便再也不曾出現。這樣好,這樣的話,各歸各位,各自安然。我平靜著把日子繼續,他平靜著把日子繼續,至於那些驚魂驚濤驚惶,就都淡了吧,如夕陽下時候山崗上流嵐,再怎麼樣炫豔魂斷,也終是要散了的。我喜歡這平靜,平靜這東西,最是有力量,可以讓一個平凡的人,能聽到花瓣綻開的聲音,能聽到蒺藜拔節的姿勢,能聽到綠翠翠麻子地裡長出清香,能聽到一望無際山林裡萬物生。

我卻沒了我的平靜。

八月八日,他來了信。他新來了一封舊信。信是他五月三十一日畫的,黑的底,白的圖案,不復雜,就是些簡單線條,一個名字鑲了另一個名字,一個意思鑲了另一個意思。他實在是個天生的壞因子,他甚至都不曾動心動思動意,包括動手,他不曾寫一個新的字。他只懶散散找了舊信出來,按了重發。於是,我已經過完了的一個月,就這樣簡簡單單輕飄飄被他重新發還。所有結清了的賬目,又被他輕而易舉翻亂。他沒做過會計,他肯定不知道,一分一釐的亂,都能讓理帳人幾日不休不眠,甚至幾月,不得安。我說過,要請他從我的心上出去,我已經做了一遍。那一遍有多少磨有多少疼,我都已經忘了。他知道我,我既說到,必做到。

請他從我的心上出去,這筆貫穿身體貫穿心臟以及每一個明天未來的大帳,我一絲不苟嚴整規範做了一遍,一筆一筆,種種科目攪亂麻纏,都沒關係,我認認真真熬過黑夜與白天,我不怕,我不怨,原該是日清月結,怪我貪,貪戀他的清鮮,他清鮮的笑,他清鮮眸子裡那些寵也是清鮮,我捨不得不要。呆帳壞帳也罷,新帳舊帳也罷,我已經都整理好了。我整理出大片大片地平靜,沒有低進塵埃的卑微,沒有衝浪潮頭的尖銳,沒有牛市熊市的振盪,沒有高進雲層的刺激,就只是靜靜著,軟底布鞋在青青草地,或走,或停。蟬兒把正午叫的熱鬧,不覺焦燥;秋雨把世界淋得愁腸,不覺沉鬱。一些錯付的情一些不該受的意,不覺哀悲;他在我的世界之外了,日子還能過下去。這真是上天的眷顧了,我覺得很好。

會議室枯坐一上午,剛剛出來,有一個無二的旋律起,那鈴音,是我特設的,這世間,只一個人來時,那水一樣的曲會幽幽漫來,那個人是他。公元第兩千零一十二年八月十七日十一時二十五分,那曲引領著他,或者是他引領著那曲,他們一起來,語未至,意先滿。他說這許多天的忙亂,說會議,說行程,說家事安排,說諸日凌亂;他說花兒,說古道西風,說秋雨瀲灩;電話的兩端,有一根細細長線,將他的笑,將他的沉靜清淺,一一漫來,山野裡飛鳥一樣靈動的他,枝梢頭月芽兒一樣清鮮的他,宣紙上蜻蜓一樣雅趣的他,唇齒間蜜桃兒一樣蜜意的他,深深壓箱底銀手記一樣看不夠憶不夠的他——出口,語氣卻是淡淡,比回應隨便誰平常的問候還淡。人說,事出反常必有妖。意識到自己的反常,也意外這反常。一本帳做到完美,該是不在乎查,不論查的是誰,即便是那每一筆帳務入或出的經手人,也無甚關係。可是,卻偏是驚惶了,緊張了,冰涼雨天,有汗意隨每一次心跳狂亂。做假帳的人才怕查,我怕什麼?我做的很漂亮很完美了。那些意,那些情,那些深深深進骨髓深透靈魂的眷戀,都過去了,都成了一本舊帳冊。有心的話,舊帳冊會鎖進深深深心處,留作存根,也許終一生不再想起不再翻動。無心的話,直接粉碎,任紙屑如柳絮飄亂在春光明媚的三月,塵埃定處,成泥成塵,沃了青草地,沃了百花開,是另一程圓滿。只是一本舊帳冊罷了,僅此而已。深呼吸,儘量也讓語聲兒清淺,一如初相見的淡然。

他說了很久,我聽了很久。然後,有一種叫做沉默的東西到來。那是一種無處不在的擠壓,四面八方來,密而重。早前,他與我之間,沒有這種叫做沉默的東西。他寫字,我靜靜看。他漫花兒,我靜靜聽。他無言望我,我無言望他,都是互動都是交流,一呼一吸間,月淨玉明的美,花好葉翠的自然,他的眼裡我的眼裡,都是圓滿。可是這一刻,短暫的沉默,我聽見他的聲線裡,雨一波一波亂,我的呼吸突然就亂了,如那一波一波無章法無節奏的雨。

我想突圍,“下雨著?”這話!多傻!我就在窗前,那大片透亮的玻璃一早就被挪開,雨無遮無攔傾下來,無絲絲縷縷纏纏綿綿的柔,是鐵線描,是銀勾畫,是力千鈞。我不在雨裡,卻那樣清晰地受著雨線刺在身上的疼。他輕笑,“雨一直下,很大呢!”我狼狽,卻不想他知道,“哦?一直在會議室,竟是下雨著?”從不曾發現,我也有說假話的天賦,我說的天經地義,說的真心真意,彷彿我不知道這雨不是我的錯,是老天的錯。這錯竟讓我突然就有了勇氣,——錯裡也能產生能量,真是新奇。我回應了些話,有調侃,有寫實,也褒賞,也務虛,我回應的很好,句句得體,句句到位。這從他的笑聲裡可以判斷,他的笑時而清,時而豔,時而軟柔,時而濃醇。直到很久之後我才想起,我大可不必如此耗盡所有力氣支撐、回應,不接不就完了?或者,接了,只淡淡一聲安好,就畫了句號,也是得體的高貴。卻不曾。我告訴自己,是我笨,一時沒想到罷了。或者,是習慣,習慣而已,像一個稱職的會計,做不來假帳。

通話一直持續,時緩時疾,如同他身旁的雨。間雜其中讓人下一秒就要心臟暴烈而亡的沉默,再不曾出現,我扛不起,我背不住,我不許。我到底還是欠了火候,我無法虛應他。他一句句,貌似凌亂,卻分明有井然秩序,他說的是我。我這期間的日子,行程,忙或閒,還有心情。我不想答他。他只是我已經做的完美的舊帳冊了,那些新的開支,新的損益,與他有什麼關係?我去留,我來去,風急雨驟也罷,春暖花開也罷,那是我必須的擔承,是疼痛,我自受著;是磨折,我自熬著。是芷若,我自芳華;是黃連,我自苦澀。都是該的。相遇,心動,沒有結果,只這過程,已經很夠了。他的美,他的好,我低進塵埃裡開出月下蓮花的悲烈,我輾轉光影裡寫下絕代風華的豔美,都做進帳冊了,而他,他是帳冊裡唯一的主角。是不是,我已經在他的眼中薄成了一張紙,什麼也藏不住。他明知道我已經封存了帳冊封存了他,他卻還是輕輕出口,如同七月七日到八月八日那一個月三十天七百二十個小時四萬三千二百個分鐘都不曾出現,他輕輕嘆,“很久不曾寫字了!”

“很久不曾寫字了”,這話!曾經,它是那樣光芒萬丈春江連海潮生地溫暖,它是高崗上的太陽,是山溪咯咯咯地笑,是鳳凰展翅者高飛哩,是喜鵲們連聲著叫哩,是青苗的地裡漫三水,是白手巾包哈了冰糖,是峽裡者清水淌來,是青石頭尕磨兒轉來,是大豆花開下的白套黑,是青豆兒開下的紫葵,是天氣兒晴了水清了,是河裡的魚娃兒哈見了,是雨點者飄到個花瓣上,是雪花兒落在水面上,是西瓜瓤瓤解不下渴,是紅櫻桃者口噙上,是城頂裡打鼓城底裡響,是一晚夕盼不到天亮,是大豆地裡長下的麻黃草,是相思病得下者好不了,是他膝上的婉轉啊,是他唇齒間的清甜。一個月三十天七百二十個小時四萬三千二百個分鐘的空白,千萬年不幹的黃河也幹了,萬萬年不塌的青天也塌了,而他,是一個數字,是紅筆註銷,冰冷進一本帳冊裡。我親手做下的帳冊,封存不是結束,那紅字是一生的疼痛,得拿我一世來補。還不夠麼?

有人遞一聲問候,“幸福莫過於三件事:有人信你,有人想你,有人陪你!”把那問候又遞回去,只是改了次序,“幸福莫過於三件事,有人陪你,有人想你,有人信你!”我信他,我想他,可是,我能陪他麼?他信我,他想我,可是,他能陪我麼?

人心難,信難,他做到了,我也做到了,我們像孫悟空那樣,用最慘烈最極端的方式,把心打開。我們把陽光與齷齪,把貞靜與慾望,把雍容與卑賤,赤裸裸給對方,不怕被嘲笑,不怕被低看,一個信一生一世的難,我們不曾半點難,天經地義,自然而然。

人心難,情難,他得到了,我也得到了,我們像是雙生子那樣,以最默契最甜蜜的方式,在這人間。我們在同一次激情裡相遇,我們在同一個母體裡相依,我們在最溫暖最聖潔的宮殿裡相親,我們在最美的藍天下最美的陽光裡相見,相生,相長。

人生若只如初見,該有多好!我們卻無力迴天。他最低迷的時候,我不能陪伴。我最孤單的時候,他不能在身邊。他的喜我無法第一時間共喜,我的樂他無法第一時間同樂。世間可有一種情,不要現世界的日子,不要秒秒分分月月年年的陪伴,只在午夜夢迴裡圓滿?也許有,可我俗,我不配擁有。誰說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分明是不曾真的在乎,分明是不在局中。想,可以在後頭;信,可以在後頭。見面三分情,日久生情,一系列等等,再蜜的意,也經不起久長的別離。肝腸寸斷結愛深,經不起時間。相思病的給者心肺上,血痂兒粘給者嘴上,有心腸囫圇兒咽上,終究是,經不起空白。蜜裡調油妾意郎情,終究不過,是路邊的馬蓮羊吃了,是聖雪蓮開在者冰上。

“很久不曾寫字了”,是菠蘿菠蘿蜜,是通往聖殿的咒語,一語開,萬里河山拋在身後,柴米油鹽拋在身後,我們是寒光閃閃的青劍,我們是傾身撲火的飛蛾,通向他的路只有一條,那就是我;通向我的門只有一扇,那就是他。他輕輕嘆,一次一次。我沉默,一寸一寸。遇他,我總是弱。我先舉白旗,我說總是忙。多麼濫俗的藉口。一筆一畫一字一憶這長長長地想起,是時間。一顰一語一章一回這長長長地意隨,是時間。他知道我,從不說忙。不是虛偽,是一直的狀態。千事萬事的纏,時間逼仄,心卻是安閒。事多不怕,心亂才可怕。事多不叫忙,心亂才叫忙。他沉默,又朗笑,顏色如玉,他說那好吧忙完了電話。他是虛應呢,還是虛應呢,還是虛應呢。好吧,其實我希望他不是虛應。縱然他冰冷成帳冊裡的數字了,我也願那真實能夠是永駐。揮揮手不帶走一片兒雲彩,作別沒關係,起碼不褻瀆。

以前,看《國史大綱》,曾被前言憾了心,亦動了心。先生道,“凡讀本書請先具下列諸信念:一、當信任何一國之國民,尤其是自稱知識在水平線以上之國民,對其本國已往歷史,應該略有所知。(否則最多隻能算一有知識的人,不能算一有知識的國民。)二、所謂對其本國已往歷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隨一種對其本國已往歷史之溫情與敬意。(否則只算知道了一些外國史,不得雲對本國史有知識。)”

我無大格局,亦無大悲憫,而他,他不同。他是水平線以上之國民,他當存溫情與敬意,不論是對國史,亦或對我。我之於他,總該是不同,我不是他的路人甲乙丙。就算從此以後是,但有一些日子,肯定不是。

雨一直下,他的電話一直不掛。我終究是要謝謝他的,不論是為那些真那些美,亦或是為這不掛的電話。帳冊封了存了,那也是真實過的。線條冰了冷了,那也是生髮過的。花園裡栽蔥著根深了,高山上點燈著燈紅了,他的好,總會在那裡。山高不過崑崙山,川裡大不過草原,他的美,總會在那裡。我總會是,憑著良心。不做朋友,亦不做敵人,溫情與敬意存,是我能給他的尊貴。我亦期望,是他能給我的從容。

是的,歲月本不會相欺,是我們支付了太多美好,又不願和平對待,所以才有了心痛和怨恨。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