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啟勝:我曾當過小偷

我曾當過小偷,這是真的。我在《偷桃》一文中也寫過偷,其實只能算小孩子不諳世事時的惡作劇,算不上真正意義上的偷。

生產隊的時候,打下的糧食家家不夠吃。生產力水平的低下是最主要的原因。農機具數量極少,公社號稱的農機隊,實際上也就那麼幾臺“紅旗75”鏈軌拖拉機和“鐵牛28”,要負責全公社幾萬畝的耕作,根本顧不過來。牲口是主力,但也有限。好不容易輪到機耕隊進村,大隊幹部便好吃好喝招待,希望他們能多耕幾畝地。機器老出毛病,招待好了,修起來就快,耕起地來也“出活”,所以,拖拉機手是俊媳婦俏姑娘眼裡的“吃香人”。統一供應的化肥也極其短缺,主要是含氮量低的“碳銨”,而且很容易揮發,加之社員們施肥時不精心,刨坑的怕費力氣刨的淺,撒肥的不願意彎腰,往往一半的化肥撒在坑外,化肥嗆人眼,頭要躲的遠遠的,撒起來自然不是多一把,就是少一把,不均勻,一袋化肥連半袋的功效也起不到。大量的農活要靠人力,深翻土地靠人力,鋤莊稼更靠人力,甚至收割打場也主要靠人力。更由於是吃大鍋飯,幹多幹少一個樣,幹好幹壞一個樣,社員們大多出勤不出力,“磨洋工”,農活往往誤時。農活的質量更是馬虎,鋤地“夾花蓋頂”,雨水重時,雜草沒鋤死,反而挪地倒栽,剛鋤過打焉了,日頭一落又精神抖擻地站起來。老話說:“人哄地皮,地哄肚皮”,“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一點也不假,收穫拉運打場時丟損又嚴重,小學生寫“秋收公約”,往往表決心叫“顆粒歸倉”,那真正地是假話。最後進了倉庫的,便可想而知會少的可憐。小麥也就產三、四百斤,玉米產四、五百斤,只有高粱產量高,號稱“噸高粱”也叫“反修高粱”,但品質極差,吃多了大便都拉不下來,我盲目猜測,那個年代過來的許多人患痔瘡,說不定與此有關。

大多數人家的口糧不夠半年吃,紅薯、山藥蛋、南瓜夾添著點,野菜也成了社員搶奪的珍寶,甜苣吃,苦苣也吃,榆錢吃,薺菜也吃,但灰吊吊吃多了卻要鬧肚子的。白菜幫子更是搶手貨,看到菜市場裡買白菜的人一片一片地使勁剝掉菜幫,小時搶白菜幫子的場景便浮現在腦海,心中仍覺得十分心疼。如今城裡人肥膩吃多了,到了飯店專點野菜吃,價格還老貴地,“卜爛子”也大受歡迎,卻是困難年代裡窮人的發明。

收穫的季節拾莊稼,是彌補糧食短缺的一條門路。拾小麥叫“拾夏”秋天叫“拾秋”,男女老少齊上陣,遍野都是人。收穫還是不小的,原因在於社員們收割時並不愛惜,遇到倒伏的莊稼丟失就更厲害。拾過的地裡還要再拾第二遍、第三遍,叫“磨茬茬”,雖然收穫越來越少,但總還是可以拾到一點。秋天主要拾雙穗玉米的小穗頭,偶爾拾到一穗大玉米,哪愉悅的心情簡直賽似過年。也有少數社員收割時故意丟失,下工後專在自己割過的地裡拾莊稼,但被發現了是要挨批斗的。

離題太遠了,該說偷了。偷苜蓿最有意思。苜蓿是生產隊種下喂牲口的草料,是最好的草料,比稻稗子和蘆子根都強,牲口吃了上膘,幹活有力氣。苜蓿高產,一年能割好幾茬,涼到半乾還好保存。乘嫩時社員們便乘天黑去“撅苜蓿”,其實也就是白天干活的那些人外加老人小孩,彼此都心知肚明,但不能打招呼,以免被巡夜的發覺。只聽到一片“噌、噌、噌”的草斷聲響和蟋蟀的吱吱聲。不能帶鐮刀,否則路上被搜查,就會人贓並獲。苜蓿拌上高粱面做的“卜爛子”又好吃,又耐飢。小孩子們一聽說晚上要偷苜蓿,後半天就興奮不已,免不了互相串聯說漏了嘴,大人就嚷著要打嘴。最多的是偷玉米。玉米剛灌漿便開始偷,沒辦法,餓得前心貼後心。先在地裡生啃一穗玉米棒,甜滋滋的,再在水車旁捧幾口涼水喝了,然後在腰上別三四穗玉米棒子,把紅褲帶紮緊,一手提鐮刀,一手挎草筐,慢慢悠悠向村口走,等關係好的村幹部站崗時才過去,他假裝把筐裡的草翻一下,便說“走吧!”這時如遇大赦,趕緊一溜煙跑回家,“嗵!嗵!嗵!”心跳得快要蹦出來。第一次偷,臨到哨卡那臉紅得都發燒,慢慢就習以為常了,反正大家都偷,也不管什麼廉恥不廉恥了。於是從小形成了一個觀點:偷集體不算偷!與孔乙己的“竊書不算偷”大有異曲同工之妙。有一天,我突然悟了,我們大多數人對腐敗分子其實並不真從心裡恨,只要不傷到自己個人的利益,寬容的很。根子就在小時有偷玉米的經歷。有的人犯了事,出來了照樣吃香的、喝辣的,許多人還屁顛屁顛地去捧臭腳,就可以做證呢。

但偷也不是那麼簡單。有面子的可以偷,可以多偷,四類分子餓死也不能偷,有一個四類分子偷玉米被逮著,被治保人員當街打得半死,他嘴軟,跪下叫爺爺叫奶奶磕頭如搗蒜,保證以後不再犯,可第二天又偷偷把得了傳染病深埋的騾子挖出來偷吃,又被打一頓,他的號啕聲如今我記憶猶新,如在耳畔,常常迴響。我去過他家,家徒四壁,但有一位又黑又瘦的老母親坐在燎剩下的半張炕蓆上。去的目的是他家農曆六月還有酸菜,求一海碗酸菜水解中暑,靈極了。

社員們下地,都要帶上草筐,捎帶割草喂家畜,一般天黑時才下工,治保人員每天要在村口挨個搜查。先搜草筐,再搜身,有真搜的,更多的是假搜送人情。遇上沾親帶故和關係好對勁的,便打掩護,遇上有隔閡的,那就活該倒黴,搜出來的東西就是罪證,輕則寫檢查、扣工分、罰口糧,重則遊街批鬥,成分高沒靠山的還得受皮肉之苦。小媳婦大姑娘們身上藏的糧食容易矇混過關,但要容忍壞幹部專門去摸不該摸的地方。

我有時懷疑人胃的記憶甚過大腦,要不我現在最愛吃的是嫩玉米,毛豆角,正茬的吃完吃回茬,收玉米時遺留的“益鵲花”也要找尋。酸菜更是一年四季少不了的,從夏中“芋蔓菁”葉子做的開始,一直到芥菜疙瘩和胡蘿蔔纓子做的酸菜黑菜,不斷頓地吃,報紙上說吃多了會得什麼病,我認為是沒做過課題研究的瞎謅。

如果一個少年為了餬口去偷個餅子,我不恨他,如果他偷了錢去上網吧,那就罪過大了,再說網吧早就應取締了,藏汙納垢之處呀,安了監控是假的。如果一個民工因發不了工資而偷了工地的材料,我也不恨他,老闆也忒可恨了,就那麼幾個血汗錢還不給。他們到政府來上訪最值得同情,每接待他們,我會在無人處留淚的。因為我也曾經是小偷,而且工作以後也揩了不少公家的油、佔了不少便宜,其實本質上也還是在做小偷。

俗話說:“說人道人不如人”。我想有一天,人模人樣的我們,改掉小偷的習慣心理,或許可以立地成佛吧?

偷桃

小時候,我們村農家小院房前屋後都長滿了樹。有人栽種的,有支生的,也有隨風飄颺的種子,在牆旮旯自己長起來的,有大柳樹、桑樹、楊樹、榆樹、椿樹、棗樹,更多的是桃、杏、葡萄,好像不記得有蘋果、梨、柿子樹,也許它們不適合在高鹽的土壤中生長。李子樹也極少,只有田家巷的一位大伯家有棵不大不小的李子樹,紫紅紫紅的大李子又甜又酸,每年總要賞我幾枚解饞。那時農家的院子都很大,院子裡要種各種蔬菜,除自家食用外,還能換點柴米油鹽。樹蔭的地方也要種點耐陰的作物,就是水渠旁也有幾十叢馬蘭花,端午節時包粽子根本用不完,秋盡後割下來陰乾,再揉搓著編成細繩,還散發著一股淡淡的清香,是捆綁值錢農產品的好材料。

春天來了,杏花、桃花相繼開放,沁人心脾的花香瀰漫在每個庭院,以至於你快走幾步,衣服上都會粘滿花香。成群結隊的蜜蜂和各種昆蟲陶醉在花叢中採蜜,帶毛刺的肢節上粘滿花粉,色彩豔麗的蝴蝶則自由輕鬆地在花叢間翩翩起舞,忽而高飛,忽而俯衝,忽而滑翔,姿態優美,看得令人入迷。

夏天,各種樹木相繼進入生長茂盛期,濃密的樹蔭一片片、一坨坨,隨太陽的轉動而不斷遷移著,乘涼的人們也不時挪動小板凳趕樹蔭。微風吹來,樹蔭便在地上繪出無數的圖案,有動物、有人群、有山巒雲彩,引起小孩子們的無邊遐想。我掃院子時,總要留心把樹蔭處掃得分外仔細。農村女人一年四季有做不完的針線活,縫衣服、補襪子,納鞋底的苦力最大,厚厚的鞋底用錐子錐穿,再用足有一杈長的大針穿上麻線納過,然後便“刺喇”“刺喇”,把餘下的麻線拽過,雙膝夾住鞋底兩手用力使勁一拉,麻線便陷到了鞋底裡。把針用牙咬住,再用錐子錐下一針,如此反覆。遇到針穿不暢,便抽出來在頭髮裡抿幾下,經過腦油潤滑之後還真靈。鞋底是用破布條刷了漿糊褙出來的,窮的人家還有用紙箱板夾在裡邊做鞋底,這鞋底納起來省勁,可不耐穿,人家一雙鞋穿一年,他這一季下來便底透亮光了,一年要做好幾雙,怪不得窮日子越過越窮。鞋就如同受苦人的鎧甲,寒冷的冬季地面上凍得吸骨,炙熱的三伏天干透的活土差不多能烤熟紅薯,雖說腳掌上有厚厚的老繭作防護,可沒一雙好鞋是萬萬行不通的。受苦人也格外愛惜鞋子,大雨泥濘,乾脆赤著腳走路,把鞋子搭在肩上,還用破草帽簷護住。半天功夫下來,鞋底子上嵌入了兩週微微發亮的麻線,這時只見婦女們站起來捶捶微微發硬的腰,再用從不離身的襟腰布抹一把額頭沁出的汗水,各自回家捅開火為快要下地回來的漢子們做飯。拆洗被褥可不必每個家庭每年都做,有的根本沒被褥,夏天光膀子睡最舒服,冬天就蓋幾層牛皮紙水泥袋。有人家的被子盡見破棉花絛子,還能尋得見的幾塊面子裡子,巧媳婦也沒法拆洗,再說蝨子跳蚤們也不同意。

母親一到夏季便和一群婦女,邊拉家常邊做針線,樹蔭給他們免費提供好了最貼近自然的工作場所,二伏天,樹蔭下熱得難耐,就轉移到大門洞裡去享受“穿心風”,太涼快了。但不能打瞌睡,容易風邪侵入生病的。婦女們喜歡互相交流手藝,比誰的針線好。我們這條街叫“大南頭”,關帝廟離我們家不遠。母親是整條街上手藝最好的,她個子不算高,可手大關節大,受苦受出來的。所以她每天都能聽到幾句表揚奉承話,她最愛聽這個,還收了幾個徒弟,每當得了精神獎勵,便想起吆喝我們去提燻黑半截的大茶壺,為大娘嫂子們續水。遇一天只有最要好的姐妹在時,還要給人家捏一撮自己都捨不得喝的茉莉花茶。下雨天,她們則爭先恐後躲到屋簷下的旯旮上去。

樹木們春天給我們送上美景,賞我們以快樂心境,夏天的樹蔭則為我們對付酷熱帶來的瞌睡提供了庇護。挨火灶一頭的炕蓆容易燒破,剪下多一半,鋪在樹蔭下,找大半塊磚頭,擦汗小毛巾一鋪,夢真甜啊!啊!一顆大李子掉到臉上,還冰涼冰涼的,口水也出來了,用手一摸,原來是一粒麻雀糞,誰讓咱忘了臉上蓋頂破草帽呢。太瞌睡了,顧不得取彈弓和麻雀算賬,反正鳥糞也不太臭,便翻身再睡,眯縫著眼看見一隊隊螞蟻開過來,擺開隊形,來開發我剛剛流出的口水。如今想來,可能它們以為發現了克拉瑪依油田。

大樹們不僅提供木材和樹蔭,還是飢餓年代食物的補充源。鵝黃色的串串榆錢,拌上紅面,再稍摻上一點白麵(大多數人家沒有)蒸出來的“卜爛子”略帶甜味,可比苜蓿做的好吃多了。我是爬樹的功臣,母親頭一份就賞給我,我用滿是驕傲的目光瞟一眼姐姐們,盡情的享受這餐美味,一人一份,姐弟們分配完正好,母親的一份在籠布上,需攤到案板上,用鍋鏟鏟著吃,看起來倒也津津有味,有時候我懷疑她那份是不是比我們的好吃,試著蹭一塊,原來盡是些蒸鍋水騰軟了的麵糊糊。採榆錢有講究,只許折掛滿榆錢的小枝條,不許拗大枝,不然,明年再來可就沒門了。

榆樹春天剛發芽的葉梢,也可以吃,但吃時要防止口角邊流出的綠色的涎水,染汙了衣服。香椿芽是一流的美味,但數量有限。臭椿芽其實用開水多燙一會吃起來更美,臭到極致反為香啊。想起了孫振明書記給我講的椿樹的故事,他當年做的一手好木活,也識得樹種和木性,節假日常帶上家人進山採山貨享受天然氧吧,我也和他認下了生長著的蕨菜還有蕨蔥。故事梗概大致如此:話說王莽篡權,劉秀舉起義旗反抗,但寡不敵眾,有一天被追得人困馬乏總算擺脫了追殺,飢餓難耐,正好碰上一株桑樹,滿樹黑紅的桑椹既解渴又充飢,飽餐一頓精神頓長,戰馬也吃飽了桑葉。這時他便對桑樹許下大話:“等我得了天下,封你為百樹之王”,只見微風中桑樹似不經意地點頭謝恩。劉秀得了天下,創立東漢,果不食言,可惜他戰亂中認錯了“恩樹”,便帶著文武百官,全副鑾駕來到一株椿樹跟前說:“卿對朕有救命之恩,朕封你為百樹之王!秩比諸侯。”椿樹無功被封登時嚇得變成了空心。椿樹真是空心的,可木紋很好看,做出來的“春秋椅”非常漂亮。

桑樹枝伸到鄰家的院子裡去,那就約定俗成由人家隨便享用,也有小家子氣的人家提前便把樹枝拽回自家院,八九成熟的桑椹採個乾淨,我們小夥伴就要衝他家圍牆罵幾聲小氣鬼。

記憶中的棗樹不怎麼樣,圪溜拐彎的枝條,發芽遲而落葉早,結下的棗小不說,吃起來木腥腥的,原來品種就叫木棗,可落棗磨下的棗面吃起來也不賴。

關係好的鄰居之間,樹上的果實是共享的,尤其八月十五獻給太陽爺爺月亮奶奶的供品,那是好幾處院子裡的收穫。我家送人的是葡萄,由我負責送,好處是路上還可掐一個小枝解饞,葡萄雖粒小,可真甜哎,連半紅的都甜。偶爾偷吃幾粒青色的,也別有一番滋味,但偷吃多了吐起來,就容易被大人識破。

可能您已經等急了,咋還不偷桃呢?

我家隔街斜對門,有一小院,兩間破瓦房,一間草棚廚房,滿院子種滿各種蔬菜。房子裡頂棚、四壁都燻得黑乎乎的,一盞十五光的小燈泡,一百八的電壓下勉強能分清來人。圍牆下半截工整堅固,我們試過,灰縫根本摳不動,嚴重打擊了我們在牆上塗抹的興致,本來剛打架吃了虧,敵人跑回家去了,罵也聽不見,要寫一句“打到劉二狗”來報仇,可半天摳不下來“粉筆”,只好灰頭灰臉地回家,第二天就什麼都忘了。好像是深牆大院拆掉留下的根基,上半截用爛磚頭活壘,牆並不高,可對我們來講,就是一道無法突破的屏障。整個院子裡屋子裡陰森森的,小夥伴們很少有人敢進那宅院子。

院子的主人是弟兄倆,大鎖和二鎖,一對光棍。大鎖是家長,個子不高,身體結實,二鎖身架子比他哥要小一號。我不知他們姓什麼,也不知家庭的來歷,所以,我總覺得有許多秘密藏在那個院子裡,充滿了好奇,但更多的是恐懼。我記不清什麼事去過他們家幾回,大鎖對我還算和氣。

大鎖從來不笑,也許是不會笑。見誰都不搭理,也不與鄰居們交往。只見他從早到晚忙忙碌碌,經常擔著一擔院子裡的菜蔬去外村叫買,留下二鎖照門。大門是柳木板的,門只比大鎖的頭高三五寸,門搭子倒是鐵打的,很堅固。大鎖討厭我們,看我們的眼光從來不友善,可能是怕我們去糟害他的勞動果實。他還真有先見之明。故此,我們害怕大鎖,當然談不上喜歡,遠遠見他挑一付空擔子回來,便早早躲開他家的院界。

我們喜歡二鎖,小夥伴們都喜歡他。四十多歲的人了,成天愛和我們玩,當然擔水是他的任務,他力氣可不小,光膀子上擱扁擔,從不換肩也不停歇要一口氣擔回家。二鎖在大鎖面前規矩老實的很,挨訓的時候,不敢看哥的臉,我還見他受了委屈哭過。實際上二鎖的腦子不夠使,可心腸好。但不能小看他,人家解放戰爭可當過兵、打過仗,問他在那當兵,他立馬說“雲南貴州”,好傢伙,應該算劉鄧大軍了?他講給人們的輝煌經歷,最百聽不厭的是差點帶著媳婦回來,大鎖不讓講,可剩他一個人便禁不住我們懇求,津津有味地講一遍。故事梗概大致如此:解放軍打下一座縣城,土豪劣紳軍閥紛紛逃離,有時姨太太多了一下子就帶不走了。到處都有嚴密的崗哨盤查,二鎖正在街上巡邏,不想桃花運來了,只見一漂亮女子,手夾包袱轉到一小巷子向他招手,他走過去,那女子硬要跟他回家做媳婦,看到人家可憐巴巴的樣,戰士二鎖想,反正指導員說全國快要解放了,乾脆給連長交回槍,帶揀下的媳婦,回家去過共產主義的好日子。連過幾道崗哨,一切順利,二鎖心裡太美了,平時弟兄們看他老實,太信任他了。這時來到一處大的店鋪前,媳婦說,我進去解個手,便進去了,二鎖蹲在大門口耐心地等著,這媳婦不知有痔瘡還是忘了拿手紙,好半天不出來,一直到天快黑了,才跑進鋪子裡一問,媳婦早從後門獨自走了——前店後院都有幾個旁門的。二鎖只好垂頭喪氣回到連隊,心想,可能媳婦子是回孃家給打個招呼,但再沒了音訊。但二鎖始終不承認媳婦騙了他,那麼俊的媳婦怎麼還騙人呢,肯定是一街穿黃軍裝的人裡認不出我了。我們村現在罵人有點傻氣的就叫“二鎖”,也有人這樣罵過我。我還真喜歡二鎖,不知當時的小夥伴可還記得他。

這個院子裡我們也有喜歡的東西。好大一棵桃樹,少半個樹枝伸出牆外邊,大大的桃子把桃枝壓得臥在了牆頭上。桃子熟了的時候,我們便哄著二鎖要桃子吃,講完了媳婦的故事,一時高興,他會賞我們幾顆小桃,但要從院子裡邊摘,二鎖心裡清楚,牆外的桃子,大鎖早數了無數遍。有一天傍晚,院門鎖著,院門鎖著時家裡肯定沒人,不像現在欠債不還的人把自己鎖在家裡不出來。不知誰提議,偷桃子吃,也可能是肚子餓了,就覺得那大桃子更加好吃,分外誘人,我也加入了偷桃隊。再說不參加小夥伴會瞧不起你的。戰術只有一種,用小磚塊砸!可樹葉下來了,小桃枝下來了,桃子總不下來,突然“叭嚓”一聲,桃子下來了,只是在地上摔成了果醬。可初戰告捷,鼓舞了我們的戰鬥勇氣,便一窩蜂瘋狂的投彈,果然多有斬獲,剛得意的享受美味,只聽得一聲斷喝“做甚!”如三伏驚雷,我們立刻做鳥獸散,後悔沒有戰鬥經驗,安個放哨的。各人跑回各人家,可大門跑不掉,而且常在一塊這麼幾個鬼蛋子,大鎖心中有數,也許在心裡早給我們劃了階級成分。破案很簡單,大鎖找到我們家“算賬”來了,他不進大門,而是吆喝大人出門口說話,做母親的是從來不相信自己的兒子去幹壞事,於是讓我出來對質,我又羞又怕,死不承認,只是臉蛋憋的通紅,一溜煙跑到南簷底下躲起來,吵架半天終被勸開,可從此以後,落下心病,再一不敢正眼看一看大鎖,好幾個月也不敢和二鎖玩,二鎖數話我們:摔爛好幾顆,多可惜了,向我要嘛,又不是沒讓你們吃過。你瞧他多大方,我知道心裡他是怕沒人和他玩。

偷桃的事過去了四十幾年,可對大鎖的愧疚已烙在了我的腦海裡,可能今生難以刪除,只能默默地向另一個世界的大鎖道歉了。等咱們再見面的時候,我一定還你的桃子。按未貶值的錢作價買您的。

如今的農村,院子小了,平川二分三,山區三分地。街道,水泥打了,院子,水泥抹了,沒一點綠色。其實,再小的院子也栽得下一兩株樹,還能安排幾畦菜蔬,一叢玫瑰花,幾株八月菊——八月十五獻給月亮。最省事插幾截爬山虎,半年就爬滿牆頭。沒有綠色,便沒有生機,院長們,快栽一顆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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