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凱歌的夢想詩畫

一九六九年春,十七歲的陳凱歌第一次離家出門遠行。目的地是中國的西南邊陲雲南西雙版納——從邊界的零號界碑算起,離北京五千公里。對身居首都的人而言,光地名透露出的氣息便足夠遙遠,以至於他的朋友研究了半天地圖,終於抬起頭來問:“你肯定那兒還是中國嗎?”母親想法卻很實際:反正要走,不如去個稍好的地方,雲南比北方暖和,去的地方是農場,領工資,而且可以吃到米。

就這樣,經過四天的火車旅行之後,又是四天的汽車,到達目的地景洪時天已黑透,天空中飛滿了螢火蟲,讓初來乍到的北方青年們以為這是個童話世界。錯覺很快被天亮打破,陳凱歌與同來的朋友被分配到農場最邊遠的生產隊,北京的來信要二十天才能送到。如果要去景洪,除了走路,只有搭乘運貨的拖拉機,清晨出發,下午可以到達,所以,誰要去景洪,是一件大事。

少年凱歌與眾多同齡人一道,扛著他的行李,一腳踏進長達七年的亞熱帶歲月。[1]


在這段艱苦卓絕的知青歲月裡,他目睹並親歷了國家十年浩劫的苦難,從骨子裡就帶著精英知識分子對於民族的深刻反思,使命感推動著他繼續前行。甚至後來發出了“古之慷慨悲歌之士,為自由或信仰,更多為尊嚴榮譽的緣故,不能立身便自毀其身”這樣的感慨。



陳凱歌的夢想詩畫


到了1977年底,高考恢復。陳凱歌不顧大導演父親陳懷皚的極力反對,跟田壯壯一起報考了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因為電影學院不用考數理化。


導演系要考影片分析,放的是《英雄兒女》,裡面飾演政委王文清的,就是田壯壯他爸田方,因此他30分鐘就交了卷,出去買了冰棍和煙蹲在樹底下等陳凱歌,一口冰棍一口煙。


北京電影學院這一年的招生,後來被法國權威雜誌《電影手冊》評為“世界電影史上100個最激動人心的時刻”之一,原本計劃只錄取100人的電影學院,最終招了159個。[2]


1984年,陳凱歌32歲,那年他拍出了他的銀幕處女作,一部對中國電影產生深遠影響的電影:《黃土地》。很多人不知道,《黃土地》原來的名字叫做《深谷回聲》,陳凱歌還引用了老子的話“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來加以解釋,這個名字也許更能表達他的使命感和責任感。


《黃土地》是中國電影的雙峰陳凱歌、張藝謀的“會師”之作,導演陳凱歌賦予了故事深沉的思想和遼遠的意境,而攝影張藝謀則賦予了畫面強烈的衝擊感:不規則的構圖下人物永遠擠在畫面的邊緣,淹沒一切的是蒼天和黃土地。日後,兩人分別延續了第五代美學取向並將之推廣到全世界的作品。在當時革新了中國電影敘事語言的《黃土地》無疑具有里程碑的意義,它給中國電影帶來了新的可能。[3]



陳凱歌的夢想詩畫

《黃土地》,陳凱歌,1985年



這部電影被譽為“第五代導演崛起之作”,在香港上映僅僅7天,就引來200多篇影評,獲得1985年第五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攝影獎和瑞士第38屆洛迦諾國際電影節銀豹獎。


年輕氣盛、調子頗高的陳凱歌,毫不客氣地評價自己的成功:“十年憂憤,四載攻讀,然後一洩而出,能不令六宮粉黛無顏色?”


掩不住的一身傲氣。


1988年,陳凱歌帶著《孩子王》出席戛納電影節,臺灣人徐楓揣著小說《霸王別姬》,專程從香港飛過來找到陳凱歌。為了說服陳凱歌接下這部“三流故事”,徐楓足足花了兩年半時間。要知道徐楓本人也是一個傳奇,她不僅是《霸王別姬》的製片人,還是兩屆金馬獎影后,飾演過胡金銓的《龍門客棧》和《俠女》。她的另外一個身份,是湯臣集團的老闆娘,陸家嘴佇立的湯臣一品,就是她家給上海留下的地標。[2]



陳凱歌的夢想詩畫

《霸王別姬》劇組領獎,戛納,1993年,左為徐楓,中為陳凱歌,右有張國榮



選角也是頗費心思,陳凱歌拒絕了成龍出演段小樓的提議,找了“臺上是霸王,臺下吃喝嫖賭”的張豐毅,又去找張國榮接下程蝶衣一角。


《霸王別姬》的出現,將陳凱歌送上了神壇。摘得金棕櫚後,他在戛納皇宮廣場留下手印,一個華僑衝他喊叫:“謝謝你陳凱歌,你真偉大!”陳凱歌差點哭了。


美中不足的是,張國榮沒能摘得影帝。對於程蝶衣一角,哥哥早已走了進去,再也沒能走出來。


1992年陳凱歌找他時,聽說他比四大天王輩分還高,心裡有點虛。兩人見面那天,張國榮穿了件薄衣,一上來就說:“對不起,陳導演,我抽菸。”陳凱歌說我對不起你,“我連劇本都沒寫好。”


隨後講了兩個小時劇情,還沒等陳凱歌把故事講完,張國榮找他握手:“你放心,這戲我一定演。”


為演好程蝶衣,使盡了渾身解數,即便發著高燒,張國榮也堅持壓腿、練水袖,連去飯堂吃飯都走著臺步。


劇組在北京租了個院子,夏日炎炎,曬得人幾乎中暑,善良如他,承包了劇組一個夏天的冷飲。殺青那夜,哥哥請眾人吃飯。本不善飲酒的他連喝十二杯,每一次對飲都眼泛淚光,回房後吐了整整四個小時。


葛優上來勸他說:“別難過,以後還有相聚的時候。”


張蝶衣卻哀傷地說:“可那時,場景、心情就不同了!”[4]


這部戲真是天時地利人和,無論是演員還是導演,個頂個的都是最佳狀態。當時,劇組的孩子叫張國榮哥哥,卻叫葛優“葛大爺”。得知張國榮大自己一歲,葛優感到心碎,“他那是怎麼長得?”沒想到一年後,張國榮沒做到的事,他葛優卻做到了。



陳凱歌的夢想詩畫

1993年5月19日,法國戛納電影節。張國榮、鞏俐、張豐毅、陳凱歌



這部電影獲得第46屆法國戛納國際電影節金棕櫚獎,直到今天,仍沒有第二個中國導演能捧回這座獎盃。但是一定程度上,《霸王別姬》也給陳凱歌建立起一個無法逾越的高度。此後,他的每一部作品都被放在這個座標系中接受檢閱。


結果是,口碑相繼撲街:《風月》未通過審查,《荊軻刺秦王》因備受批評而重剪,《溫柔地殺我》票房慘淡,《和你在一起》被稱為“妥協之作”……2005年,被指責“大而無當”、“故弄玄虛”、“生硬說教”的東方奇幻史詩《無極》上映時,甚至有人質疑,《霸王別姬》是不是陳凱歌父親、導演陳懷皚代拍的?實際上,之後的《梅蘭芳》《趙氏孤兒》等作品並不失水準,之所以被苛刻對待,還是因為“這是拍了《霸王別姬》的陳凱歌”。


這是陳凱歌沒想到的。他不服,放話說“《無極》十年之後你們才看得懂”。這一下惹惱了觀眾,彷彿眼瞅著這人站在高處睥睨眾生。最終,網絡新時代的到來,讓舊時代的精神貴族猝不及防。帶著某種知識分子的榮譽感,他破口大罵:“人不能無恥到這個地步!”當時對他最誇張的描述是“與人民為敵”

——他迎來個人聲望的最低谷。[5]


但不可否認的是,可能沒有哪位演藝圈人士,獲得過比陳凱歌更多的“豁免權”了。觀眾在他面前就像不長記性的兔子,期待、失望、再期待、再失望,循環往復。不得不承認,直到今天,“陳凱歌”三個字仍然承載著許多人對好電影的期待。因為,二十四年來,超越《霸王別姬》的華語電影幾乎沒有,相反,比《無極》爛的華語電影卻越來越多。


陳凱歌拍少年總是特別出彩,《梅蘭芳》的前半段就比後面有神的多。批評陳凱歌只有一部戲,這是不懂陳凱歌,沒有《霸王別姬》,他也是中國最好的導演之一。陳凱歌有個叫陳赫的外甥,才是一部戲吃一輩子。[2]


陳凱歌的夢想詩畫


馮小剛在自傳《我把青春獻給你》曾這樣描述陳凱歌:

“凱爺最適合呆的地方就是象牙塔,每個民族,都有兩三位這樣的爺,國家再窮也得養著。任務簡單,只有一項,要拍對本民族極具認識價值的史詩,根本用不著考慮娛樂性,越深刻越有認識價值…… 就這樣一位爺,你勸他平易近人就是害了他。

陳凱歌說:“我不習慣也不喜歡所有場景都在攝影棚裡拍,那樣顯得很假。”於是,他拍一部電影,建一座城。

拍攝電影《風月》,因而有了上海車墩影視基地;拍攝《荊軻刺秦王》,設計出一幅秦王宮藍圖;拍攝《趙氏孤兒》,在象山影視城搭建了春秋戰國城;後來拍攝《妖貓傳》,在襄陽又多了一座真實比例還原的唐城。

雖然《妖貓傳》依舊遭遇口碑的兩級分化,垂愛者愛的瘋狂,厭惡者恨的徹底。但它似乎是陳凱歌這些年來最被溫柔對待的一部作品了。批評了這麼多年以後,觀眾和媒體對陳凱歌終於顯示了更多的寬容——能更理性客觀地就電影說電影,而不是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他甚至可以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帶著兒子在媒體上大談教育心得,不用再一遍又一遍地回應自己“到底還行不行”的話題。[5]


陳凱歌的夢想詩畫


在2010年的採訪中,談到《霸王別姬》裡的程蝶衣和《趙氏孤兒》裡的程嬰形容這種變化,“這兩人共同的地方很鮮明,就是都有強烈的個性和主見,為了自己或大或小的夢想不惜一切。但程蝶衣不能忍,而程嬰能忍,這就是區別。”也正是在《趙氏孤兒》的首映發佈會上,陳凱歌時隔5年首次談到《無極》所面對的批評。“現在我明白,電影上映後一定會有不同的聲音和看法,我甚至和《趙氏孤兒》的演員們說,對所有的批評都照單全收,並且跟觀眾、媒體和朋友們說,‘敬請原諒,下次改正’。”

陳凱歌開始習慣接近觀眾、迎合時代。

《無極》首映晚會上,陳凱歌公開宣佈自己在這個世界上迷戀兩樣:一是和陳紅拍的《無極》,二是老婆陳紅。隨後在現場觀眾的歡呼聲中親吻了陳紅。

“記得有一天,我在家裡看書,突然有人給我打電話,說:“看電視,看電視!”我說看什麼呢?朋友說,電影院的觀眾在那裡亂叫,讓陳凱歌和陳紅接吻呢。然後,陳凱歌說,別急,我們待會兒會接吻的。朋友說,就在電視上,快看吧。我說,我不看!掛了電話以後,我心裡特別難過,我都想哭。不是陳凱歌和陳紅的問題,我是在想,做導演做電影都要做到這個份上,這個地步,真的受不了!在我的理解裡面,導演就是,或者永遠就應該是站在攝影機後面的人,在美國也從來沒有看見過導演要跑到觀眾面前去表演,要讓導演來做秀,做宣傳。靠這種手段宣傳電影,這也不是一個辦法,也不是一個走市場的真正手段。你說是嗎? ”陳凱歌同班同學、導演彭小蓮在與另一位同班同學、導演田壯壯的對談中如是說。

“我們瞭解和印象中的凱歌,以他的那種清高和驕傲的性格,不可能去做這些宣傳。現在,所有的綜藝節目他都去參加。”田壯壯說,“不管你說是票房也好,封頂線也好,我覺得心裡面還有一種更深的尷尬,是在於……”


在於,電影對於我們已經沒有神聖感了。”彭小蓮說。[6]


而陳凱歌本人倒沒那麼悲觀:“過去我們都是強調電影創作的使命,你現在再跟人們說使命,幾乎等於遭人笑話。可是我自己跟我自己說,這個使命一直在,正所謂‘不思量,自難忘’。”

[1]:血色青春——陳凱歌在西雙版納的歲月,2011

[2]:江湖有兒女,山河無故人,楚團長,2018

[3]:《黃土地》幕後揭秘,時光網,2017

[4]:請回答1993:今天中國的很多答案,原來25年前就已經寫好了,叉少,2018[5]:陳凱歌:時代下的硬蛋,慢慢變軟,林兌,2017

[6]:電影人的尷尬,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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