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話西遊:沐猴而冠人妖顛倒又幾回?

再話西遊:沐猴而冠人妖顛倒又幾回?

試問禪關,

參求無數,

往往到頭虛老。

磨磚作鏡,

積雪為糧,

迷了幾多年少。

毛吞大海,

芥納須彌,

金色頭陀微笑。

悟時超,

十地三乘,

凝滯四生六道。

誰聽得,

絕想巖前,

無陰樹下,

杜宇一聲春曉?

曹溪路險,

鷲嶺雲深,

此處故人音杳。

千丈冰崖,

五葉蓮開,

古殿簾垂香嫋。

那時節,

識破源流,

便見龍王三寶!

這一篇詞名為《蘇武慢·試問禪關》,見於《西遊記》第八回。取自元朝彭致中編集的《鳴鶴餘音》,底本出自《正統道藏》,作者為元朝詩人馮尊師。原文如下:試問禪關,參求無數,往往到頭虛老。磨磚作鏡,積雪為糧,迷了幾多年少。毛吞大海,芥納須彌,金色頭陀微笑。悟時超,十地三乘,凝滯四生六道。誰聽得,絕相巖前,無陰樹下,杜宇一聲春曉?曹溪路險,鷲嶺雲深,此處故人音杳。千丈冰崖,五葉蓮開,古殿簾垂香嫋。免葛藤叢裡,婆娑遊子,夢魂顛倒!

馮尊師還有一篇與此相關的詞,名為《蘇武慢·堪嘆群情迷津宛轉》:

堪嘆群情,

迷津宛轉,

飄蕩甚時休歇。

爭頭競角,

抵死漫生,

一向戀家貪業。

利鎖名韁,

欲浪恩山,

酒市花衢顛蹶。

騁嘍囉似蟻循環,

不念鬢華如雪。

誰肯向,

大樸林中,

無為鄉里,

閒伴老聃莊列。

珠獲象罔,

夢斷華胥,

高枕洞天日月。

三界廓然,

八表沖虛,

湛湛靈光通徹。

這逍遙劫外,

妙哉真樂,

世間難說!

所謂“道可道非常道”,人世間參禪悟道的“名可名非常名”,就在於“傳道受業解惑”的玄之又玄。返樸歸真,我們還是要問道於老子。老子曰:“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其出彌遠,其知彌少。是以聖人不行而知,不見而明不為而成。”又云:“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知足者富,強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壽。”

由此可見,這個“不出戶知天下”的“眾妙之門”,就在於“不窺牖見天道”的“自知者明”。身外的宇宙世界,總是五光十色浩渺無邊。人類可以環遊全球,也可以登上月球,甚至可以殖民火星。但卻很難殖民銀河系,更不可能佔領和殖民整個宇宙世界。反過來看,正是因為個人內心世界的自私貪婪慾望衝動,這才導致了佔有和爭奪更多物質財富資源的惡鬥,從而走上了殖民征服“新大陸”和“征服太空”的不歸路。事實上,自從“知人者智”的走向世界一開始,人們就已經在追逐名利的物慾橫流中迷失了自我。“征服世界”和“殖民宇宙”的宏偉夢想,終究是“蚍蜉撼大樹”的浪漫狂想曲。貪婪索取自然資源導致的地球生態環境惡化和“人口紅利枯竭”,卻已經是“人工智能”的“末日瘋狂”倒計時!

所謂“萬物負陰而抱陽衝氣以為和”,宇宙世界“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的有無相生循環往復,原本就是一個自然生態系統“大磁場”和“大煉丹爐”。人們可以感知的“白洞世界”,只是這個自然生態系統“大磁場”的有形之象。人們不容易感知的“黑洞世界”,則蘊藏著能量轉化的無形之氣。銀河系和太陽系,都只是這個自然生態系統“大煉丹爐”裡的“小磁場”。地球同樣是一個自然生態系統,但也只是太陽系“小磁場”裡的“小磁場”。風雨雷電和地震的氣象萬千變幻莫測,就是宇宙世界自然生態系統“大磁場”與地球“小磁場”進行能量交換的有形之象。

人體本身就是一個有形之象與無形之氣互相轉化的生物體,同時也是一個“小磁場”和“小煉丹爐”。人的生命健康,有賴於體內的每個組織細胞和器官的正常循環。否則,人的生命就會衰亡。每個人又都是人類社會生態系統內的組織細胞和“小磁場”。個人追求一己私利最大化,就侵佔和損害社會生態系統公共利益的“損公肥私”,也是在加速人類社會生態系統的衰亡。人類貪婪追求一私利最大化,就必然導致地球生態系統“小磁場”的紊亂和衰亡。然而,即便是由此導致銀河系和太陽系生態系統“小磁場”的“自我毀滅”,但卻依舊不影響宇宙世界自然生態系統“大磁場”的自由自在循環往復!

歸根結蒂,究竟是道法自然法則大公無私抑強扶弱“天之道”,還是道法叢林法則自私自利弱肉強食“獸之道”,這才是人類世界正邪善惡“道不同”的“道路之爭”和命運之爭。如果是道法叢林法則自私自利弱肉強食“獸之道”,即便是有戰爭武器和貨幣工具的“法術法器”科技創新系統升級,也都是經濟食物鏈價值鏈週期性重構的“法術萬變而道不變”。《西遊記》講述了一個花果山猢猻“學人禮學人話”參禪修道的魔幻故事,也是一個猢猻沐猴而冠“挑戰自我”的靈魂搏鬥故事。從“大鬧天宮”挑戰“玉皇上帝尊位”的尊卑貴賤等級禮法體系,到最終皈依佛門追隨佛祖繼續為玉皇大帝的“安天大會”統治秩序護法,這就是一個經濟食物鏈價值鏈週期性重構的輪迴網。

時空穿越猛回首,自原始共產主義大同社會到原始奴隸制小康社會“公私之變”以來,特別是從“民主法治”的古希臘奴隸制商業城邦和斯巴達商業軍國主義時代以來,再經古羅馬帝國奴隸社會“君權專制”的軍事殖民擴張和中世紀基督教“神權專制”的“十字軍東征”宗教戰爭,又經歐洲“文藝復興”和哥倫布船隊殖民征服“新大陸”的奴隸買賣“世界自由貿易”狂飆突進,直至形成今天“美元霸權”金融殖民統治的民主法治“普世價值”和市場經濟全球化國際慣例“割韭菜”體系,西方世界就一直在演繹著道法叢林法則自私自利弱肉強食“獸之道”的“法術萬變而道不變”。這種私有化商業化拜金主義“紙牌屋遊戲”的貿易戰爭惡性循環,依舊是經濟食物鏈體系週期性重構的科技創新系統升級。

如果說,當年瑪雅人和印第安人亡國滅種的民族悲劇,只是“拯救迷途羔羊”的歷史悲哀。那麼,在這個“征服太空”和“殖民火星”的群魔亂舞時代,特別是在地球生態環境惡化和“人口紅利枯竭”的世界末日警鐘已經敲響之時,全世界一盤散沙鷸蚌相爭窩裡斗的錢奴房奴們,就一定會比瑪雅人和印第安人更幸運嗎?

畢竟不知尋出那個取經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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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原著:

第八回 我佛造經傳極樂 觀音奉旨上長安

試問禪關,參求無數,往往到頭虛老。磨磚作鏡,積雪為糧,迷了幾多年少?毛吞大海,芥納須彌,金色頭陀微笑。悟時超十地三乘,凝滯了四生六道。誰聽得絕想崖前,無陰樹下,杜宇一聲春曉?曹溪路險,暨嶺雲深,此處故人音沓。千丈冰崖,五葉蓮開,古殿簾垂香嫋。那時節,識破源流,便見龍王三寶!

這一篇詞,名《蘇武慢》。

話表我佛如來,辭別了玉帝,回至雷音寶剎,但見那三千諸佛、五百阿羅、八大金剛、無邊菩薩,一個個都執著幢幡寶蓋,異寶仙花, 擺列在靈山仙境,婆羅雙林之下接迎。如來駕住祥雲,對眾道:“我以甚深般若,遍觀三界。根本性原,畢竟寂滅。同虛空相,一無所有。殄伏乖猴,是事莫識,名生死始,法相如是。”

說罷,放舍利之光,滿空有白虹四十二道,南北通連。大眾見了,皈身禮拜。少頃間,聚慶雲彩霧,登上品蓮臺,端然坐下。那三千諸佛、五百羅漢、八金剛、四菩薩合掌近前禮畢,問日:“鬧天宮攪亂皤桃者,誰也?”如來道:“那廝乃花果山產的一妖猴,罪惡滔天,不可名狀。概天神將,俱莫能降伏。雖二郎捉獲,老君用火鍛鍊,亦莫能傷損。我去時,正在雷將中間揚威耀武賣弄精神,被我止住兵戈。問他來歷,他言有神通,會變化,又駕筋斗雲,一去十萬八千里。我與他打了個賭賽,他出不得我手,卻將他一把抓住,指化五行山,封壓他在那裡。五帝大開金闕瑤宮,請我坐了首席,立安天大會謝我,卻方辭駕而回。”

大眾聽言喜悅,極口稱揚。謝罷,各分班而退,各執乃事,共樂天真。果然是:

瑞靄漫天竺,虹光擁世尊。西方稱第一,無相法王門。常見玄猿獻果,糜鹿銜花,青鸞舞綵鳳鳴,靈龜捧壽,仙鶴擒芝,安享淨土袛園,受用龍宮法界。日日開花,時時果熟,習靜歸真,參禪果正。不滅不生,不增不減。煙霞縹緲隨來往,寒暑無侵不記年。詩曰:

去來自在任優遊,也無恐怖也無愁。

極樂場中俱坦蕩,大千之處沒春秋。

佛祖居於靈山大雷音寶剎之間。一日,喚聚諸佛、阿羅、揭諦、菩薩、金剛、比丘僧、尼等眾曰:“自伏乖猿安天之後,我處不知年月,料凡間有半千年矣。今值孟秋望日,我有一寶盆,盆中具設百樣奇花,千般異果等物,與汝等享此盂蘭盆會,如何?”概眾一個個合掌,禮佛三匝領會。如來卻將寶盆中花果品物,著阿儺捧定,著迦葉佈散。大眾感激,各獻詩伸謝。

福詩曰:

福聖光耀性尊前,福納彌深遠更綿。

福德無疆同地久,福緣有慶與天連。

福田廣種年年盛,福海洪深歲歲堅。

福滿乾坤多福廕,福增無量永周全。

祿詩曰:

祿重如山綵鳳鳴,祿隨時泰視長庚。

祿添萬斛身康健,祿享千鍾也太平。

祿俸齊天還永固,祿名似海更澄清。

祿思遠繼多瞻仰,祿爵無邊萬國榮。

壽詩曰:

壽星獻彩對如來.壽域光華自此開。

壽果滿盤生瑞靄,壽花新採插蓮臺。

壽詩清雅多奇妙,壽曲調音按美才。

壽命延長同日月,壽如山海更悠哉。

眾菩薩獻畢。因請如來明示根本,指解源流。那如來微開善口,敷演大法,宣揚正果,講的是三乘妙典,五蘊楞嚴。但見那天龍圍繞,花雨繽紛。正是:禪心朗照千江月,真性清涵萬里天。

如來講罷,對眾言曰:“我觀四大部洲,眾生善惡,各方不一。東勝神洲者,敬天禮地,心爽氣平;北巨蘆洲者,雖好殺生,只因餬口,性拙情疏,無多作踐;我西牛賀洲者,不貪不殺,養氣潛靈,雖無上真,人人固壽;但那南贍部洲者,貪淫樂禍,多殺多,正所謂口舌兇場,是非惡海。我今有三藏真經,可以勸人為善。”

諸菩薩聞言,合掌皈依,向佛前問曰:“如來有那三藏真經?”如來曰:“我有《法》一藏,談天;《論》一藏,說地;《經》一藏,度鬼。三藏共計三十五部,該一萬五千一百四十四卷,乃是修真之經正善之門。我待要送上東土,叵耐那方眾生愚蠢,毀謗真言,不識我法門之旨要,怠慢了瑜迦之正宗。怎麼得一個有法力的,去東土尋一個善信,教他苦歷千山遠經萬水,到我處求取真經,永傳東土,勸化眾生,卻乃是個山大的福緣,海深的善慶。誰肯去走一遭來?”

當有觀音菩薩,行近蓮臺,禮佛三匝道:“弟子不才,願上東土尋一個取經人來也。”諸眾抬頭觀看,那菩薩:

理圓四德,智滿金身。纓絡垂珠翠,香環結寶明。烏雲巧迭盤龍髻,繡帶輕飄綵鳳翎。碧玉紐,素羅袍,祥光籠罩;錦絨裙,金落索,瑞氣遮迎。眉如小月,眼似雙星。玉面天生喜,朱唇一點紅,淨瓶甘露年年盛,斜插垂楊歲歲青。解八難,度群生,大慈憫。故鎮太山,居南海,救苦尋聲,萬稱萬應,千聖千靈。蘭心欣紫竹,蕙性愛香藤。他是落伽山上慈悲主,潮音洞裡活觀音。

如來見了,心中大喜道:“別個是也去不得,須是觀音尊者,神通廣大,方可去得。”菩薩道:“弟子此去東土,有甚言語吩咐?”如來道:“這一去,要踏看路道,不許在霄漢中行,須是要半雲半霧:目過山水,謹記程途遠近之數,叮嚀那取經人。但恐善信難行,我與你五件寶貝。”即命阿儺、迦葉,取出錦蝠袈裟一領,九環錫杖一根,對菩薩言曰:“這袈裟、錫杖,可與那取經人親用。若肯堅心來此,穿我的袈裟,免墮輪迴;持我的錫杖,不遭毒害。”這菩薩皈依拜領。如來又取出三個箍兒,遞與菩薩道:“此寶喚做緊箍兒。雖是一樣三個,但只是用各不同,我有金緊禁的咒語三篇。假若路上撞見神通廣大的妖魔,你須是勸他學好,跟那取經人做個徒弟。他若不伏使喚,可將此箍兒與他戴在頭上,自然見肉生根。各依所用的咒語念一念,眼脹頭痛,腦門皆裂,管教他入我門來。”

那菩薩聞言,踴躍作禮而退。即喚惠岸行者隨行。那惠岸使一條渾鐵棍,重有千斤,只在菩薩左右,作一個降魔的大力士。菩薩遂將錦蝠袈裟,作一個包裹,令他背了。菩薩將金箍藏了,執了錫杖,徑下靈山。這一去,有分教:佛子還來歸本願,金蟬長老裹啃檀。

那菩薩到山腳下,有玉真觀金頂大仙在觀門首接住,請菩薩獻茶。菩薩不敢久停,曰:“今領如來法旨,上東土尋取經人去。”大仙道:“取經人幾時方到?”菩薩道:“未定,約摸二三年間,或可至此。”遂辭了大仙,半雲半霧,約記程途。有詩為證。詩曰:

萬里相尋自不言,卻雲誰得意難全?

求人忽若渾如此,是我平生豈偶然?

傳道有方成妄語,說明無信也虛傳。

願傾肝膽尋相識,料想前頭必有緣。

師徒二人正走間,忽然見弱水三千,乃是流沙河界。菩薩道:“徒弟呀,此處卻是難行。取經人濁骨凡胎,如何得渡?”惠岸道:“師父,你看河有多遠?”那菩薩停立雲步看時,只見:

東連沙磧,西抵諸番,南達烏戈,北通韃靼。徑過有八百里遙,上下有千萬裡遠。水流一似地翻身,浪滾卻如山聳背。洋洋浩浩,漠漠茫茫,十里遙聞萬丈洪。仙槎難到此,蓮葉莫能浮。衰草斜陽流曲浦,黃雲影日暗長堤。那裡得客商來往?何曾有漁叟依棲?平沙無雁落,遠岸有猿啼。只是紅蓼花蘩知景色,白灊香細任依依。

菩薩正然點看,只見那河中,潑剌一聲響喨,水波里跳出一個妖魔來,十分醜惡。他生得:

青不青,黑不黑,晦氣色臉;長不長,短不短,赤腳筋軀。眼光閃爍,好似灶底雙燈;口角丫叉,就如屠家火缽。獠牙撐劍刃,紅髮亂蓬鬆。一聲叱吒如雷吼,兩腳奔波似滾風。

那怪物手執一根寶杖,走上岸就捉菩薩,卻被惠岸掣渾鐵棒擋住,喝聲“休走!”那怪物就持寶杖來迎。兩個在流沙河邊,這一場惡殺,真個驚人:

木叉渾鐵棒,護法顯神通;怪物降妖杖,努力逞英雄。雙條銀蟒河邊舞,一對神僧岸上衝。那一個威鎮流沙施本事,這一個力保觀音建大功。那一個翻波躍浪,這一個吐霧噴風。翻波躍浪乾坤暗,吐霧噴風日月昏。那個降妖杖,好便似出山的白虎;這個渾鐵棒,卻就如臥道的黃龍。那個使將來,尋蛇撥草;這個丟開去,撲鷂分松。只殺得昏漠漠,星辰燦爛;霧騰騰,天地朦朧。那個久住弱水惟他狠,這個初出靈山第一功。

他兩個來來往往,戰上數十合,不分勝負。那怪物架住了鐵棒道:“你是那裡和尚,敢來與我抵敵?”木叉道:“我是托塔天王二太子木叉惠岸行者。今保我師父往東土尋取經人去。你是何怪,敢大膽阻路?”那怪方才醒悟道:“我記得你跟南海觀音在紫竹林中修行,你為何來此?”木叉道:“那岸上不是我師父?”

怪物聞言,連聲喏喏,收了寶杖,讓木叉揪了去,見觀音納頭下拜,告道:“菩薩,恕我之罪,待我訴告。我不是妖邪,我是靈霄殿下侍鑾輿的捲簾大將。只因在蟠桃會上,失手打碎了玻璃盞,玉帝把我打了八百,貶下界來,變得這般模樣。又教七日一次,將飛劍來穿我胸脅百餘下方回,故此這般苦惱。沒奈何,飢寒難忍,三二日間,出波濤尋一個行人食用。不期今日無知,衝撞了大慈菩薩。”

菩薩道:“你在天有罪,既貶下來,今又這等傷生,正所謂罪上加罪。我今領了佛旨,上東土尋取經人。你何不入我門來,皈依善果,跟那取經人做個徒弟,上西天拜佛求經?我教飛劍不來穿你。那時節功成免罪,復你本職,心下如何?”那怪道:“我願皈正果。”又向前道:“菩薩,我在此間吃人無數,向來有幾次取經人來,都被我吃了。凡吃的人頭,拋落流沙,竟沉水底。這個水,鵝毛也不能浮。惟有九個取經人的骷髏,浮在水面,再不能沉。我以為異物,將索兒穿在一處,閒時拿來頑耍。這去,但恐取經人不得到此,卻不是反誤了我的前程也?”

菩薩曰:“豈有不到之理?你可將骷髏兒掛在頭項下,等候取經人,自有用處。”怪物道:“既然如此,願領教誨。”菩薩方與他摩頂受戒,指沙為姓,就姓了沙,起個法名,叫做個沙悟淨。當時入了沙門,送菩薩過了河,他洗心滌慮,再不傷生,專等取經人。菩薩與他別了,同木叉徑奔東土。行了多時,又見一座高山,山上有惡氣遮漫,不能步上。正欲駕雲過山,不覺狂風起處,又閃上一個妖魔。他生得又甚兇險,但見他:

卷髒蓮蓬吊搭嘴,耳如蒲扇顯金睛。

獠牙鋒利如鋼銼,長嘴張開似火盆。

金盔緊繫腮邊帶,勒甲絲絛蟒退鱗。

手執釘鈀龍探爪,腰挎彎弓月半輪。

糾糾威風欺太歲,昂昂志氣壓天神。

他撞上來,不分好歹,望菩薩舉釘鈀就築。被木叉行者擋住,大喝一聲道:“那潑怪,休得無禮!看棒!”妖魔道:“這和尚不知死活!看鈀!”兩個在山底下,一衝一撞,賭鬥輸贏。真個好殺:

妖魔兇猛,惠岸威能。鐵棒分心搗,釘鑽劈面迎。播土揚塵天地暗,飛砂走石鬼神驚。九齒鈀,光耀耀,雙環響亮;一條棒,黑悠悠,兩手飛騰。這個是天王太子,那個是元帥精靈。一個在普陀為護法,一個在山洞作妖精。這場相遇爭高下,不知那個虧輸那個贏。

他兩個正殺到好處,觀世音在半空中,拋下蓮花,隔開鈀杖。怪物見了心驚,便問:“你是哪裡和尚,敢弄甚麼‘眼前花’哄我?”木吒道:“我把你這個肉眼凡胎的潑物!我是南海菩薩的徒弟。這是我師父拋來的蓮花,你也不認得哩!”那怪道:“南海菩薩,可是掃三災救八難的觀世音麼?”木吐道:“不是他是誰?”怪物撇了釘把,納頭下禮道;“老兄,菩薩在哪裡?累煩你引見一引見。”木吐仰面指道:“哪不是?”怪物朝上磕頭,厲聲高叫道:“菩薩,恕罪!恕罪!”

觀音按下雲頭,前來問道:“你是那裡成精的野豕,何方作怪的老彘,敢在此間擋我?”那怪道:“我不是野豕,亦不是老彘,我本是天河裡天蓬元帥。只因帶酒戲弄嫦娥,玉帝把我打了二千錘,貶下塵凡。一靈真性,竟來奪舍投胎,不期錯了道路,投在個母豬胎裡,變得這般模樣。是我咬殺母豬,可死群彘,在此處佔了山場,吃人度日。不期撞著菩薩,萬望拔救拔救。”菩薩道:“此山叫做什麼山?”

怪物道:“叫做福陵山。山中有一洞,叫做雲棧洞。洞裡原有個卵二姐,他見我有些武藝,招我做了家長,又喚做倒獫門。不上一年,他死了,將一洞的家當,盡歸我受用。在此日久年深,沒有個贍身的勾當,只是依本等吃人度日。萬望菩薩恕罪。”菩薩道:“古人云,若要有前程,莫做沒前程。你既上界違法,今又不改兇心,傷生造孽,卻不是二罪俱罰?”那怪道:“前程前程,若依你,教我嗑風!常言道,依著官法打殺,依著佛法餓殺。去也,去也!還不如捉個行人,肥膩膩的吃他家娘!管什麼二罪三罪,千罪萬罪!”

菩薩道:“人有善願,天必從之。汝若肯歸依正果,自有養身之處。世有五穀,盡能濟飢,為何吃人度日?”怪物聞言,似夢方覺,向菩薩施禮道:“我欲從正,奈何獲罪於天,無所禱也!”菩薩道:“我領了佛旨,上東土尋取經人。你可跟他做個徒弟,往西天走一遭來,將功折罪,管教你脫離災瘴。”那怪滿口道:“願隨,願隨!”菩薩才與他摩頂受戒,指身為姓,就姓了豬,替他起了法名,就叫做豬悟能。遂此領命歸真,持齋把素,斷絕了五葷三厭,專候那取經人。

菩薩卻與木叉,辭了悟能,半興雲霧前來。正走處,只見空中有一條玉龍叫喚,菩薩近前問曰:“你是何龍,在此受罪?”那龍道:“我是西海龍王敖閏之子,因縱火燒了殿上明珠,我父王表奏天庭,告了忤逆。玉帝把我吊在空中,打了三百,不日遭誅。望菩薩搭救搭救。”觀音聞言,即與木叉撞上南天門裡,早有邱、張二天師接著,問道:“何往?”菩薩道:“貧僧要見玉帝一面。”二天師即忙上奏,玉帝遂下殿迎接。

菩薩上前禮畢道:“貧僧領佛旨上東土尋取經人,路遇孽龍懸吊,特來啟奏,饒他性命,賜與貧僧,教他與取經人做個腳力。”玉帝聞言,即傳旨赦宥,差天將解放,送與菩薩,菩薩謝恩而出。這小龍叩頭謝活命之恩,聽從菩薩使喚。菩薩把他送在深澗之中,只等取經人來,變做白馬,上西方立功。小龍領命潛身不題。

菩薩帶引木叉行者過了此山,又奔東土。行不多時,忽見金光萬道,瑞氣千條,木叉道:“師父,那放光之處,乃是五行山了,見有如來的壓帖在那裡。”菩薩道:“此卻是那攪亂蟠桃會大鬧天宮的齊天大聖,今乃壓在此也。”木叉道:“正是,正是。”師徒俱上山來,觀看帖子,乃是“唵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菩薩看罷,嘆惜不已,作詩一首,詩曰:

堪嘆妖猴不奉公,當年狂妄逞英雄。

欺心攪亂蟠桃會,大膽私行兜率宮。

十萬軍中無敵手,九重天上有威風。

自遭我佛如來困,何日舒伸再顯功!

師徒們正說話處,早驚動了那大聖。大聖在山根下高叫道:“是那個在山上吟詩,揭我的短哩?”菩薩聞言,徑下山來尋看,只見那石崖之下,有土地、山神、監押大聖的天將,都來拜接了菩薩,引至那大聖面前。看時,他原來壓於石匣之中,口能言,身不能動。菩薩道:“姓孫的,你認得我麼?”大聖睜開火眼金睛,點著頭兒高叫道:“我怎麼不認得你,你好的是那南海普陀落伽山救苦救難大慈大悲南無觀世音菩薩。承看顧,承看顧!我在此度日如年,更無一個相知的來看我一看。你從那裡來也?”

菩薩道:“我奉佛旨上東土尋取經人去,從此經過,特留殘步看你。”大聖道:“如來哄了我,把我壓在此山,五百餘年了,不能展掙。萬望菩薩方便一二,救我老孫一救!”菩薩道:“你這廝罪業彌深,救你出來,恐你又生禍害,反為不美。”大聖道:“我已知悔了,但願大慈悲指條門路,情願修行。”這才是:

人心生一念,天地盡皆知。

善惡若無報,乾坤必有私。

那菩薩聞得此言,滿心歡喜,對大聖道:“聖經雲:‘出其言善,則千里之外應之;出其言不善,則千里之外違之。’你既有此心,待我到了東土大唐國尋一個取經的人來,教他救你。你可跟他做個徒弟,秉教伽持,入我佛門,再修正果,如何?”大聖聲聲道:“願去,願去!”菩薩道:“既有善果,我與你起個法名。”大聖道:“我已有名了,叫做孫悟空。”菩薩又喜道:“我前面也有二人歸降,正是“悟”字排行。你今也是“悟”字,卻與他相合,甚好,甚好。這等也不消叮囑,我去也。”那大聖見性明心歸佛教,這菩薩留情在意訪神僧。

他與木叉離了此處,一直東來,不一日就到了長安大唐國。斂霧收雲,師徒們變作兩個疥癩遊僧,入長安城裡,早不覺天晚。行至大市街旁,見一座土地神祠,二人徑入,唬得那土地心慌,鬼兵膽戰,知是菩薩,叩頭接入。那土地又急跑報與城隍、社令及滿長安各廟神祗,都知是菩薩,參見告道:“菩薩,恕眾神接遲之罪。”菩薩道:“汝等切不可走漏一毫消息,我奉佛旨,特來此處尋訪取經人。借你廟宇,權住幾日,待訪著真僧即回。”眾神各歸本處,把個土地趕在城隍廟裡暫住,他師徒們隱遁真形。畢竟不知尋出那個取經人來,且聽下回分解。

◎附錄 陳光蕊赴任逢災 江流僧復仇報本

話表陝西大國長安城,乃歷代帝王建都之地。自周、秦、漢以來,三州花似錦,八水繞城流,真個是名勝之邦。彼時是大唐太宗皇帝登基,改元貞觀,已登基十三年,歲在己巳,天下太平,八方進貢,四海稱臣。忽一日,太宗登位,聚集文武眾官,朝拜禮畢,有魏徵丞相出班奏道:“方今天下太平,八方寧靜,應依古法,開立選場,招取賢士,擢用人材,以資化理。”太宗道:“賢卿所奏有理。”就傳招賢文榜,頒佈天下:各府州縣,不拘軍民人等,但有讀書儒流,文義明暢,三場精通者,前赴長安應試。

此榜行至海州地方,有一人,姓陳名萼,表字光蕊,見了此榜,即時回家,對母張氏道:“朝廷頒下黃榜,詔開南省,考取賢才,孩兒意欲前去應試。倘得一官半職,顯親揚名,封妻廕子,光耀門閭,乃兒之志也。特此稟告母親前去。”張氏道:“我兒讀書人,幼而學,壯而行,正該如此。但去赴舉,路上須要小心,得了官,早早回來。”光蕊便吩咐家僮收拾行李,即拜辭母親,趲程前進。

到了長安,正值大開選場,光蕊就進場。考畢,中選。及廷試三策,唐王御筆親賜狀元,跨馬遊街三日。不期游到丞相殷開山門首,有丞相所生一女,名喚溫嬌,又名滿堂嬌,未曾婚配,正高結綵樓,拋打繡球卜婿。適值陳光蕊在樓下經過,小姐一見光蕊人材出眾,知是新科狀元,心內十分歡喜,就將繡球拋下,恰打著光蕊的烏紗帽。猛聽得一派笙簫細樂,十數個婢妾走下樓來,把光蕊馬頭挽住,迎狀元入相府成婚。那丞相和夫人,即時出堂,喚賓人贊禮,將小姐配與光蕊。拜了天地,夫妻交拜畢,又拜了岳丈、岳母。

丞相吩咐安排酒席,歡飲一宵。二人同攜素手,共入蘭房。次日五更三點,太宗駕坐金鑾寶殿,文武眾臣趨朝。太宗問道:“新科狀元陳光蕊應授何官?”魏徵丞相奏道:“臣查所屬州郡,有江州缺官。乞我主授他此職。”太宗就命為江州州主,即令收拾起身,勿誤限期。光蕊謝恩出朝,回到相府,與妻商議,拜辭岳丈、岳母,同妻前赴江州之任。離了長安登途。

正是暮春天氣,和風吹柳綠,細雨點花紅。光蕊便道回家,同妻交拜母親張氏。張氏道:“恭喜我兒,且又娶親回來。”光蕊道:“孩兒叨賴母親福庇,忝中狀元,欽賜遊街,經過丞相殷府門前,遇拋打繡球適中,蒙丞相即將小姐招孩兒為婿。朝廷除孩兒為江州州主,今來接取母親,同去赴任。”張氏大喜,收拾行程。在路數日,前至萬花店劉小二家安下,張氏身體忽然染病,與光蕊道:“我身上不安,且在店中調養兩日再去。”光蕊遵命。

至次日早晨,見店門前有一人提著個金色鯉魚叫賣,光蕊即將一貫錢買了,欲待烹與母親吃,只見鯉魚閃閃眨眼,光蕊驚異道:“聞說魚蛇眨眼,必不是等閒之物!”遂問漁人道:“這魚那裡打來的?”漁人道:“離府十五里洪江內打來的。”光蕊就把魚送在洪江裡去放了生。回店對母親道知此事,張氏道:“放生好事,我心甚喜。”光蕊道:“此店已住三日了,欽限緊急,孩兒意欲明日起身,不知母親身體好否?”張氏道:“我身子不快,此時路上炎熱,恐添疾病。你可這裡賃間房屋,與我暫住。付些盤纏在此,你兩口兒先上任去,候秋涼卻來接我。”光蕊與妻商議,就租了屋宇,付了盤纏與母親,同妻拜辭前去。

途路艱苦,曉行夜宿,不覺已到洪江渡口。只見稍水劉洪、李彪二人,撐船到岸迎接。也是光蕊前生合當有此災難,撞著這冤家。光蕊令家僮將行李搬上船去,夫妻正齊齊上船,那劉洪睜眼看見殷小姐面如滿月,眼似秋波,櫻桃小口,綠柳蠻腰,真個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陡起狼心,遂與李彪設計,將船撐至沒人煙處,候至夜靜三更,先將家僮殺死,次將光蕊打死,把屍首都推在水裡去了。小姐見他打死了丈夫,也便將身赴水,劉洪一把抱住道:“你若從我萬事皆休,若不從時一刀兩斷!”那小姐尋思無計,只得權時應承,順了劉洪。那賊把船渡到南岸,將船付與李彪自管,他就穿了光蕊衣冠,帶了官憑,同小姐往江州上任去了。

卻說劉洪殺死的家僮屍首,順水流去,惟有陳光蕊的屍首,沉在水底不動。有洪江口巡海夜叉見了,星飛報入龍宮,正值龍王升殿,夜叉報道:“今洪江口不知甚人把一個讀書士子打死,將屍撇在水底。”龍王叫將屍抬來,放在面前,仔細一看道:“此人正是救我的恩人,如何被人謀死?常言道,恩將恩報。我今日須索救他性命,以報日前之恩。”即寫下牒文一道,差夜叉徑往洪州城隍土地處投下,要取秀才魂魄來,救他的性命。城隍土地遂喚小鬼把陳光蕊的魂魄交付與夜叉去。夜叉帶了魂魄到水晶宮,稟見了龍王。

龍王問道:“你這秀才,姓甚名誰?何方人氏?因甚到此,被人打死?”光蕊施禮道:“小生陳萼,表字光蕊,系海州弘農縣人。忝中新科狀元,叨授江州州主,同妻赴任,行至江邊上船,不料稍子劉洪,貪謀我妻,將我打死拋屍,乞大王救我一救!”龍王聞言道:“原來如此,先生,你前者所放金色鯉魚即我也,你是救我的恩人,你今有難,我豈有不救你之理?”就把光蕊屍身安置一壁,口內含一顆定顏珠,休教損壞了,日後好還魂報仇。又道:“汝今真魂,權且在我水府中做個都領。”光蕊叩頭拜謝,龍王設宴相待不題。

卻說殷小姐痛恨劉賊,恨不食肉寢皮,只因身懷有孕,未知男女,萬不得已,權且勉強相從。轉盼之間,不覺已到江州。吏書門皂,俱來迎接。所屬官員,公堂設宴相敘。劉洪道:“學生到此,全賴諸公大力匡持。”屬官答道:“堂尊大魁高才,自然視民如子,訟簡刑清。我等合屬有賴,何必過謙?”公宴已罷,眾人各散。

光陰迅速。一日,劉洪公事遠出,小姐在衙思念婆婆、丈夫,在花亭上感嘆。忽然身體睏倦,腹內疼痛,暈悶在地,不覺生下一子。耳邊有人囑曰:“滿堂嬌,聽吾叮囑。吾乃南極星君,奉觀音菩薩法旨,特送此子與你。異日聲名遠大,非比等閒。劉賊若回,必害此子,汝可用心保護。汝夫已得龍王相救,日後夫妻相會,子母團圓,雪冤報仇有日也。謹記吾言。快醒,快醒!”言訖而去。小姐醒來,句句記得,將子抱定,無計可施。忽然劉洪回來,一見此子,便要淹殺,小姐道:“今日天色已晚,容待明日拋去江中。”

幸喜次早劉洪忽有緊急公事遠出。小姐暗思:“此子若待賊人回來,性命休矣!不如及早拋棄江中,聽其生死。倘或皇天見憐,有人救得,收養此子,他日還得相逢……”但恐難以識認,即咬破手指,寫下血書一紙,將父母姓名、跟腳原由,備細開載。又將此子左腳上一個小指,用口咬下,以為記驗;取貼身汗衫一件,包裹此子,乘空抱出衙門。幸喜官衙離江不遠。小姐到了江邊,大哭一場。正欲拋棄,忽見江岸岸側飄起一片木板,小姐即朝天拜禱,將此子安在板上,用帶縛住,血書系在胸前,推放江中,聽其所之。小姐含淚回衙不題。

卻說此子在木板上,順水流去,一直流到金山寺腳下停住。那金山寺長老叫做法明和尚,修真悟道,已得無生妙訣。正當打坐參禪,忽聞得小兒啼哭之聲,一時心動,急到江邊觀看,只見涯邊一片木板上,睡著一個嬰兒,長老慌忙救起。見了懷中血書,方知來歷。取個乳名,叫做江流,託人撫養。血書緊緊收藏。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不覺江流年長一十八歲。長老就叫他削髮修行,取法名為玄奘,摩頂受戒,堅心修道。

一日,暮春天氣,眾人同在松陰之下,講經參禪,談說奧妙。那酒肉和尚恰被玄奘難倒。和尚大怒,罵道:“你這業畜,姓名也不知,父母也不識,還在此搗什麼鬼!”玄奘被他罵出這般言語,入寺跪告師父,眼淚雙流道:“人生於天地之間,稟陰陽而資五行,盡由父生母養,豈有為人在世而無父母者乎?”再三哀告,求問父母姓名。

長老道:“你真個要尋父母,可隨我到方丈裡來。”玄奘就跟到方丈,長老到重梁之上,取下一個小匣兒,打開來,取出血書一紙,汗衫一件,付與玄奘。玄奘將血書拆開讀之,才備細曉得父母姓名並冤仇事蹟。玄奘讀罷,不覺哭倒在地道:“父母之仇,不能報復,何以為人?十八年來,不識生身父母,至今日方知有母親。此身若非師父撈救撫養,安有今日?容弟子去尋見母親,然後頭頂香盆,重建殿宇,報答師父之深恩也!”師父道:“你要去尋母,可帶這血書與汗衫前去,只做化緣,徑往江州私衙,才得你母親相見。”

玄奘領了師父言語,就做化緣的和尚,徑至江州。適值劉洪有事出外,也是天教他母子相會,玄奘就直至私衙門口抄化。那殷小姐原來夜間得了一夢,夢見月缺再圓,暗想道:“我婆婆不知音信,我丈夫被這賊謀殺,我的兒子拋在江中,倘若有人收養,算來有十八歲矣,或今日天教相會,亦未可知。”正沉吟間,忽聽私衙前有人唸經,連叫“抄化”,小姐又乘便出來問道:“你是何處來的?”玄奘答道:“貧僧乃是金山寺法明長老的徒弟。”小姐道:“你既是金山寺長老的徒弟——”叫進衙來,將齋飯與玄奘吃。仔細看他舉止言談,好似與丈夫一般。小姐將從婢打發開去,問道:“你這小師父,還是自幼出家的?還是中年出家的?姓甚名誰?可有父母否?”

玄奘答道:“我也不是自幼出家,我也不是中年出家,我說起來,冤有天來大,仇有海樣深!我父被人謀死,我母親被賊人佔了。我師父法明長老教我在江州衙內尋取母親。”小姐問道:“你母姓甚?”玄奘道:“我母姓殷,名喚溫嬌,我父姓陳,名光蕊。我小名叫做江流,法名取為玄奘。”小姐道:“溫嬌就是我。但你今有何憑據?”玄奘聽說是他母親,雙膝跪下,哀哀大哭:“我娘若不信,見有血書汗衫為證!”溫嬌取過一看,果然是真,母子相抱而哭,就叫:“我兒快去!”玄奘道:“十八年不識生身父母,今朝才見母親,教孩兒如何割捨?”小姐道:“我兒,你火速抽身前去!劉賊若回,他必害你性命!我明日假裝一病,只說先年曾許舍百雙僧鞋,來你寺中還願。那時節,我有話與你說。”玄奘依言拜別。

卻說小姐自見兒子之後,心內一憂一喜。忽一日推病,茶飯不吃,臥於床上。劉洪歸衙,問其原故,小姐道:“我幼時曾許下一願,許舍僧鞋一百雙。昨五日之前,夢見個和尚,手執利刃,要索僧鞋,便覺身子不快。”劉洪道:“這些小事,何不早說?”隨升堂吩咐王左衙、李右衙:江州城內百姓,每家要辦僧鞋一雙,限五日內完納。百姓俱依派完納訖。小姐對劉洪道:“僧鞋做完,這裡有什麼寺院,好去還願?”劉洪道:“這江州有個金山寺、焦山寺,聽你在那個寺裡去。”小姐道:“久聞金山寺好個寺院,我就往金山寺去。”劉洪即喚王、李二衙辦下船隻。小姐帶了心腹人,同上了船,稍水將船撐開,就投金山寺去。

卻說玄奘回寺,見法明長老,把前項說了一遍,長老甚喜。次日,只見一個丫鬟先到,說夫人來寺還願。眾僧都出寺迎接。小姐徑進寺門,參了菩薩,大設齋襯,喚丫鬟將僧鞋暑襪,託於盤內。來到法堂,小姐復拈心香禮拜,就教法明長老分表與眾僧去訖。

玄奘見眾僧散了,法堂上更無一人,他卻近前跪下。小姐叫他脫了鞋襪看時,那左腳上果然少了一個小指頭。當時兩個又抱住而哭,拜謝長老養育之恩。法明道:“汝今母子相會,恐奸賊知之,可速速抽身回去,庶免其禍。”小姐道:“我兒,我與你一隻香環,你徑到洪州西北地方,約有一千五百里之程,那裡有個萬花店,當時留下婆婆張氏在那裡,是你父親生身之母。我再寫一封書與你,徑到唐王皇城之內,金殿左邊,殷開山丞相家,是你母生身之父母。你將我的書遞與外公,叫外公奏上唐王,統領人馬,擒殺此賊,與父報仇,那時才救得老孃的身子出來。我今不敢久停,誠恐賊漢怪我歸遲。”便出寺登舟而去。

玄奘哭回寺中,告過師父,即時拜別,徑往洪州。來到萬花店,問那店主劉小二道:“昔年江州陳客官有一母親住在你店中,如今好麼?”劉小二道:“他原在我店中。後來昏了眼,三四年並無店租還我,如今在南門頭一個破瓦窯裡,每日上街叫化度日。那客官一去許久,到如今杳無信息,不知為何。”玄奘聽罷,即時問到南門頭破瓦窯,尋著婆婆。婆婆道:“你聲音好似我兒陳光蕊。”玄奘道:“我不是陳光蕊,我是陳光蕊的兒子。溫嬌小姐是我的娘。”

婆婆道:“你爹孃怎麼不來?”玄奘道:“我爹爹被強盜打死了,我娘被強盜霸佔為妻。”婆婆道:“你怎麼曉得來尋我?”玄奘道:“是我娘著我來尋婆婆。我娘有書在此,又有香環一隻。”那婆婆接了書並香環,放聲痛哭道:“我兒為功名到此,我只道他背義忘恩,那知他被人謀死!且喜得皇天憐念,不絕我兒之後,今日還有孫子來尋我。”

玄奘問:“婆婆的眼,如何都昏了?”婆婆道:“我因思量你父親,終日懸望,不見他來,因此上哭得兩眼都昏了。”玄奘便跪倒向天禱告道:“念玄奘一十八歲,父母之仇不能報復。今日領母命來尋婆婆,天若憐鑑弟子誠意,保我婆婆雙眼復明!”祝罷,就將舌尖與婆婆舔眼。須臾之間,雙眼舔開,仍復如初。婆婆覷了小和尚道:“你果是我的孫子!恰和我兒子光蕊形容無二!”婆婆又喜又悲。玄奘就領婆婆出了窯門,還到劉小二店內,將些房錢賃屋一間與婆婆棲身,又將盤纏與婆婆道:“我此去只月餘就回。”

隨即辭了婆婆,徑往京城。尋到皇城東街殷丞相府上,與門上人道:“小僧是親戚,來探相公。”門上人稟知丞相,丞相道:“我與和尚並無親眷。”夫人道:“我昨夜夢見我女兒滿堂嬌來家,莫不是女婿有書信回來也。”丞相便教請小和尚來到廳上。小和尚見了丞相與夫人,哭拜在地,就懷中取出一封書來,遞與丞相。丞相拆開,從頭讀罷,放聲痛哭。夫人問道:“相公,有何事故?”丞相道:“這和尚是我與你的外甥。女婿陳光蕊被賊謀死,滿堂嬌被賊強佔為妻。”夫人聽罷,亦痛哭不止。丞相道:“夫人休得煩惱,來朝奏知主上,親自統兵,定要與女婿報仇。”

次日,丞相入朝,啟奏唐王曰:“今有臣婿狀元陳光蕊,帶領家小江州赴任,被稍水劉洪打死,佔女為妻;假冒臣婿,為官多年。事屬異變。乞陛下立發人馬,剿除賊寇。”唐王見奏大怒,就發御林軍六萬,著殷丞相督兵前去。丞相領旨出朝,即往教場內點了兵,徑往江州進發。曉行夜宿,星落鳥飛,不覺已到江州。殷丞相兵馬,俱在北岸下了營寨。星夜令金牌下戶喚到江州同知、州判二人,丞相對他說知此事,叫他提兵相助,一同過江而去。

天尚未明,就把劉洪衙門圍了。劉洪正在夢中,聽得火炮一響,金鼓齊鳴,眾兵殺進私衙,劉洪措手不及,早被擒住。丞相傳下軍令,將劉洪一干人犯,綁赴法場,令眾軍俱在城外安營去了。丞相直入衙內正廳坐下,請小姐出來相見。小姐欲待要出,羞見父親,就要自縊。玄奘聞知,急急將母解救,雙膝跪下,對母道:“兒與外公,統兵至此,與父報仇。今日賊已擒捉,母親何故反要尋死?母親若死,孩兒豈能存乎?”丞相亦進衙勸解。

小姐道:“吾聞婦人從一而終。痛夫已被賊人所殺,豈可面見顏從賊?止因遺腹在身,只得忍恥偷生。今幸兒已長大,又見老父提兵報仇,為女兒者,有何面目相見!惟有一死以報丈夫耳!”丞相道:“此非我兒以盛衰改節,皆因出乎不得已,何得為恥!”父子相抱而哭。玄奘亦哀哀不止。丞相拭淚道:“你二人且休煩惱,我今已擒捉仇賊,且去發落去來。”即起身到法場,恰好江州同知亦差哨兵拿獲水賊李彪解到。丞相大喜,就令軍牢押過劉洪、李彪,每人痛打一百大棍,取了供狀,招了先年不合謀死陳光蕊情由,先將李彪釘在木驢上推去市曹,剮了千刀梟首示眾訖。把劉洪拿到洪江渡口先年打死陳光蕊處。丞相與小姐、玄奘,三人親到江邊,望空祭奠,活剜取劉洪心肝祭了光蕊,燒了祭文一道。

三人望江痛哭,早已驚動水府。有巡海夜叉,將祭文呈與龍王。龍王看罷,就差鱉元帥去請光蕊來到,道:“先生,恭喜,恭喜!今有先生夫人、公子同岳丈俱在江邊祭你。我今送你還魂去也。再有如意珠一顆,走盤珠二顆,絞綃十端,明珠玉帶一條奉送。你今日便可夫妻子母相會也。”光蕊再三拜謝。龍王就令夜叉將光蕊身屍送出江口還魂,夜叉領命而去。

卻說殷小姐哭奠丈夫一番,又欲將身赴水而死,慌得玄奘拚命扯住。正在倉皇之際,忽見水面上一個死屍浮來,靠近江岸之旁。小姐忙向前認看,認得是丈夫的屍首,一發嚎啕大哭不已。眾人俱來觀看,只見光蕊舒拳伸腳,身子漸漸展動,忽地爬將起來坐下,眾人不勝驚駭。光蕊睜開眼,早見殷小姐與丈人殷丞相同著小和尚俱在身邊啼哭。

光蕊道:“你們為何在此?”小姐道:“因汝被賊人打死,後來妾身生下此子,幸遇金山寺長老撫養長大,尋我相會。我教他去尋外公,父親得知,奏聞朝廷,統兵到此,拿住賊人。適才生取心肝,望空祭奠我夫,不知我夫怎生又得還魂。”光蕊道:“皆因我與你昔年在萬花店時,買放了那尾金色鯉魚,誰知那鯉魚就是此處龍王。後來逆賊把我推在水中,全虧得他救我,方才又賜我還魂,送我寶物,俱在身上。更不想你生下這兒子,又得岳丈為我報仇。真是苦盡甘來,莫大之喜!”

眾官聞知,都來賀喜。丞相就令安排酒席,答謝所屬官員,即日軍馬回程。來到萬花店,那丞相傳令安營。光蕊便同玄奘到劉家店尋婆婆。那婆婆當夜得了一夢,夢見枯木開花,屋後喜鵲頻頻喧噪,想道:“莫不是我孫兒來也?”說猶未了,只見店門外,光蕊父子齊到。小和尚指道:“這不是俺婆婆?”光蕊見了老母,連忙拜倒。母子抱頭痛哭一場,把上項事說了一遍。算還了小二店錢,起程回到京城。

進了相府,光蕊同小姐與婆婆、玄奘都來見了夫人。夫人不勝之喜,吩咐家僮,大排筵宴慶賀。丞相道:“今日此宴可取名為團圓會。”真正合家歡樂。次日早朝,唐王登殿,殷丞相出班,將前後事情備細啟奏,並薦光蕊才可大用。唐王准奏,即命升陳萼為學士之職,隨朝理政。玄奘立意安禪,送在洪福寺內修行。後來殷小姐畢竟從容自盡,玄奘自到金山寺中報答法明長老。不知後來事體若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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