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主任：
因為下週上級要來人檢查，下午5點，您讓辦公室臨時通知全單位上下每一個人下班後別走，6點整開大會。而我卻並未理會，下班後徑直回家了。6點整，我剛進家門就收到同事發來的微信，得知您在大會上拿著單位花名冊挨個點名，發現了我的缺席後，再也難忍對我的一腔怒火，當著所有人將我狠批，說我“不顧大局、沒有集體觀”。
我絲毫沒有因為您的不留情面而有半分怨恨您，相反，我對我帶來的不便深感歉意。除了道歉，我還想跟您認真解釋一下我為什麼膽敢公然拒絕加班。
我進單位，今年是第15個年頭了。這些年來，作為單位筆桿子、業務頂樑柱，單位的所有重要材料都出自我的手，為了成為單位中數一數二的筆桿子，這些年我看過的書、翻爛的報紙數不勝數。我寫的材料，大部分是在同事們下班後獨自一人在寂靜的辦公室中逐字逐句在電腦上敲出來的。
前年，您主動找我談心，向我這個下屬敞開心扉，告訴我黨組已初步將我列為重點提拔對象，如不出意外，我將是下一個副處長人選。
我當時的心情可以用“感激涕零”來形容。感激您的厚愛，更小心翼翼不能擔負您的信任。從那以後，我決定拿出200%的努力來回饋您的器重。大概是因為出身太過普通，我想要被提拔，渴望帶給家人更優質的生活和更便利的人脈網。
寫材料的人都知道，上班時間根本無法深度思考，思路隨時會被各種事務打斷。因此我早就習慣了將工作日夜晚的時間奉獻給辦公室，甚至在很多週末，當別人還在家睡懶覺時我已經出現在辦公室的電腦前筆耕不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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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同時又是一個爸爸，因為工作的原因，在我兒子6歲以前，我幾乎沒有太多的時間去陪伴他的成長。我深深感謝我的妻子，她雖然學歷不如我，卻一直對兒子照顧周全，彌補了我這個父親角色的缺席，令我可以毫無後顧之憂，一心撲在工作上。
自那次談心後，我每一個抽著煙趕材料的深夜都更加有動力了，因為我深知自己此刻的奮鬥是為了給家人帶來更好的生活，一切辛苦都是暫時的，一切犧牲和努力都會有回報。
直到去年9月，鉅變來了，一夜之間，我變成了另一個人。
去年，兒子幼兒園畢業，上了小學。作為一名工作繁忙得不能兼顧家庭的“佛系”父親，我向來未在他的學前教育上花太多心思。他的童年很快樂，每天盡情地撒著歡玩。直到他上了小學正式開始了學習生涯，我還沉浸在家庭幸福兒子聰慧的美夢裡。
我一直記得，兒子的班主任老師第一次將電話打給我時是某個星期一晚上9：30，當時我還在辦公室為單位黨組書記的重要講話稿而苦思冥想，猛然炸響的手機鈴聲將我拉回現實，隨後撲面而來的老師警告更是如同一個悶雷，將我狠狠驚醒。
掛了電話，我連電腦都來不及關，更沒功夫去管什麼講話稿了，慌忙跑出辦公室，以最快的速度駕車趕回了家。
我衝進家門時，兒子跟往常一樣已經入睡，妻子正在洗手間給他洗衣服，家裡收拾得井井有條。我慌不迭打開兒子的書包，拿出作業本打開來看，映入眼簾的景象立馬給了我當頭一棒，痛擊得我站立不穩。
已經讀了一學期書的兒子什麼也沒學到，智商好像仍然停留在幼兒園時期，作業本上的字跡歪歪扭扭到根本無法辨認，而老師留下的唯一字跡，只是在每一頁上用紅色打下一個個觸目驚心的巨大“？”。
我拿著慘不忍睹的作業本，幾乎是衝到洗手間去質問妻子：“他作業寫得這麼差，你為什麼從來不檢查？你問過他每天在學校的學習情況嗎？！”
妻子的反應卻令我無比震驚。她聽完我的猛地把洗了一半的衣服往盆裡一扔，衝我低聲吼道：“我哪裡有時間盯他做作業？我就跟喪偶一樣每天一個人帶他，又要做晚飯，還得洗碗收拾、做家務、洗衣服，每天等我忙完他都睡了！天天如此！你還好意思埋怨我不管他學習，你呢？你每天晚上都在辦公室，又管了他多少？”
妻子的委屈如洩洪一般傾瀉而出，而我只是愣在那裡，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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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此後我用了幾天時間，不斷跟周圍同齡孩子的家長和當老師的朋友聊天，還加入了兒子學校的家長群，終於得出了個殘酷無比的結論：
現在的公立小學跟我們小時候讀書時已經大不同了，低廉得幾乎可以忽略的學費只能保證最基本的教育，卻給不了更多。課程排得無比寬鬆，下午3點半就放學。老師們一個個非常年輕，他們上完課後佈置作業，但絕少批改，只是將此重任交給家長，讓家長每日給孩子訂正錯題、預習第二天的新課文，而她們只是檢查家長批改後的痕跡和簽名。家長檢查孩子，老師檢查家長，這是一條全新的、我聞所未聞的“生物鏈”。
面對已被閹割得不成樣子的公立教育，兒子小學的第一個學期，我們家在幹什麼？作為雙職工的我們不得不額外交錢讓兒子在學校待到5點，妻子下班後再去學校接他出來，每晚只有妻子跟兒子倆人在家，一個受困於永遠做不完的家務，一個在繁重的學業之路上潰不成軍。
在這長達一個學期的時間中，我的兒子毫無知識基礎、缺乏老師手把手耐心指導，甚至無人批改作業，唯一有的只是每天出現在作業本上那句大的“？”，是老師在質問家長為什麼不給孩子批作業。他孤軍奮戰，越掙扎，越掉隊。
而彼時，我又在幹什麼？我把所有業餘時間都給了辦公室，將熱血和精力獻給永遠也寫不完的材料，獻給包括您在內的領導們口中那虛無縹緲的“仕途”。作為一個公務員，我無疑是業績突出的，但是作為一位父親、一名丈夫，我已經缺席了很久，遠遠談不上稱職。
作為出身普通、負重前行的同類人，我無力去指責兒子所在的公立學校老師們有多不負責，我深知在這市場經濟時代中，利己主義並沒有什麼不對。
兒子的老師們大多年輕而沒有編制，他們每月只有兩三千塊工資，在高昂的房價面前，他們最在意的是如何多掙點錢去保證在這個城市有一個立足之地。此外，為了讓自己的人生更安穩，他們還有更艱鉅的任務——看書做題考試，爭取考上教師編制。正如當年年輕時的我拼命為了考公而拼了命一般刷行測、做申論。
想要得到更好更優質的教育？沒問題！有一種學校，保證老師嘔心瀝血無私奉獻，可就是學費和錄取率感人。去年7月，妻子帶兒子參加了一所私立小學的入學考試，兒子遺憾地沒考上。當時得知這消息的我，第一反應竟然不是失望，而是略感欣慰：一年8萬塊的學費著實令我囊中羞澀，還好沒考上，不然還得糾結是讀還是不讀吶。
我一直沉浸在未來美好的藍圖中，直到那個尋常的夜晚，妻子在洗手間滿手肥皂泡衝我怒吼的那一刻，一切都變了。我只想把自己撕到支離破碎，我覺得我自己是全天下最糊塗的混蛋，犯下了最不可饒恕的錯誤。
讀書時我一向成績領先，父母都是普通工薪階層，我是他們的驕傲。高考，我以全校第一的成績被某985大學錄取，而後又保研，繼而研究生畢業，毫無懸念地考上公務員，進到這家機關工作。從小到大，我被“學霸”光環籠罩，學習對我來說從來都不是個事。
就是這樣的我，竟然糊塗到誤以為自己的兒子不用我費心也能輕輕鬆鬆當學霸，我從來沒分清過生活和工作的主次關係，愚蠢至此！我將整個人所有精力奉獻給了一張張講話稿、一份份年終總結、一個又一個的加班會，卻連自己剛上一年級的兒子也沒空教、教不好！
我知道成績對一個普通家庭出身的孩子來說意味著什麼。這是他改變命運跳出階層最好的機會，如果不能考出優異的分數、離開這座三線城市到更好的地方去學習，在如今階級固化得快要定型的時代中，他的人生大概率不會迎來更大轉機。如果他終究是個寫不好字、算不清加減法的庸才，我再是正處級、正廳級，又有什麼狗屁意義？！
從失眠的那晚開始，我就徹底轉變心性了。我不再想要討好包括您在內的所有領導，不再認為寫好材料、走好所謂的仕途是我人生最值得期待的事。我不想再加哪怕一秒鐘的班，更對提拔半毛錢興趣也沒有！
我唯一的願望是，下了班趕緊回家，陪伴在兒子身邊，手把手教他寫好每一個字、算好每一道題，細細講解第二天的課文和公式。因為我知道，那些年輕的小老師們有著自己的煩惱和壓力，他們不一定有耐心去教所有孩子。要想兒子不掉隊，他能依賴的，只有我和他的媽媽。
作為一名父親，我囊中羞澀、工資微薄，買不起私立學校的貴族教育；我唯一能做的只有親力親為，多陪伴多指導，只有這樣，我的兒子才能不輸在起跑線上。
所幸，我的兒子孺子可教也。通過這一學期的努力，他已經完全能跟上老師和同學的步伐，並且因為我堅持給他睡前讀經典名著，他寫的一篇作文還成為範文被張貼在了學校公告欄上。那天下午我去學校接他，一眼就透過櫥窗看見他那稚嫩而整齊的筆跡，那一秒我開心得差點當場眩暈。幸福至此，夫復何求？
Myles Tan,Unsplash
我花了整整15年時間才終於弄懂，兒子是我生命的延續，讓他成為更優秀的人、擁有更光明的前程，這才是我此生最重要的任務，其它任何事都沒有資格與之抗衡。
所以，當您臨時通知包括我在內的全單位職工開會、只為了佈置一個臨時檢查的工作任務時，就算我明白這次把您得罪後我將永世不得翻生，我也堅持一走了之，只想在最快的時間趕回家，跟兒子一塊翻開課本。因為我知道，按慣例這類會議開完還有一系列分組小會，不到晚上10點不可能結束，而明天學校期末考試，我不忍在這關鍵時刻缺席，再次留他一人孤軍奮戰。
我承認您說得對，我的確不顧大局、沒有集體觀。現在的我，心裡只有我的小家，為了它，我寧可放棄一切。哪怕我知道在我無數次撂擔子拒絕加班寫材料後，您已經不再器重於我、開始動搖提拔我的念頭，哪怕我知道新來的小丁逐漸取代了我曾不可撼動的筆桿子地位併成為您的新寵，我也絲毫不在意、絕不後悔。
最後，感謝您曾經發自內心的關愛和器重，再次為我給您帶來的失望而說聲“對不起”。衷心祝願每一名包括您在內的、願為加班事業奮鬥終身的同事前程似錦。不出十年，你們一定令我望塵莫及！
您的一名普通中年男下屬
x年x月x日 於兒子熟睡後的深夜
後記
故事的主人公不是我本人。本故事是我親眼見證了某同事老大哥因缺席加班會議而被領導痛斥之後有感而發，借用他的身份而寫就的。故事有一定虛構成分，更多的是真實發生著的深深無奈。
人到中年，壓力山大。中年公務員們的生活並非外界想的那麼清閒自在，更多則是無可為外人道也有悲哀：有負擔不起私立教育的囊中羞澀，有對閹割得面目全非的公立教育的滿腔憤慨，更多的重重政令下的身不由己和被擠壓後少得可憐的親子時光。
寫下這篇長文，我並不想去批判和指責什麼社會現狀。只願每一名身不由己的中年公務員都能永保初心。無論做出何種人生選擇、無論最終走到多遠的遠方，都不要忘記最初為什麼出發。
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者也。
——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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