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磨歷史:玉里看中國》連載(八)

《琢磨歷史:玉里看中國》連載(八)

《琢磨歷史:玉里看中國》

北京日報出版社出版 2015年12月第1版 ISBN:978-7-5477-1523-9

著者:高宇 文化作家,自由撰稿人,“宜興青瓷製作技藝”傳人,無錫江南青瓷社文化統籌;著有《瓷裡看中國:一部地緣文化史》

本書提要:

這本書以“文化”為主線講歷史、講玉。但“文化”不是簡單的逸聞故事、繁文縟節。它以人的思想迭變為骨,以人的行為傳承為肉,或以文字、或以心口、或以器物,代代相延。歷史這部長劇,英雄也好、草根也罷,都只是龍套,“文化”才是決定它樣貌的導演。本書就以這種視角解構歷史,再用玉之一物,來把解構出的這個不一樣的歷史呈現給讀者。因此,本書講歷史卻不說故事,講玉卻不談鑑定。但喜歡歷史的讀者,可以從中管窺歷史的本相而打開一個新的視野;喜歡玉的讀者,亦可以從中認識真正的玉文化而獲得品玉的“眼力”。


第三章 玉一樣的君子

  • 第一節 二元的世界

一、二元化的社會

2008年,奧巴馬當選美國總統,當時有位二十來歲的小姑娘問我:“奧巴馬是好人壞人?”

著實讓人哭笑不得,不過認真一想,這又何嘗不是兩千年來中國人慣常的思維模式呢,即使我們已經實行了30年的對外開放,這個模式在民間還是有著它厚重的生存土壤。一直以來,中國社會都是一個二元的世界,準確地說是思想一元,社會結構二元和認識論二元。一元的思想就是我們上一節裡說過的那個“統一的道德社會,即使目不識丁的老百姓,也接受並恪守著與文化階層相同的價值標準和道德規範”,也就是從漢代開始的,以儒學為體構建的意識形態。在這個一元的意識形態之下,社會根本上都是二元結構的,比如城、鄉二元結構。

中國從古代直至近代,城市和農村是脫鉤的,是兩個互不相通的社會。在中國古代,有一個著名的制度叫做保甲制度,就是一個全國聯成網的控制方法。

歷代保甲制度對比:

《琢磨歷史:玉里看中國》連載(八)

保甲最關鍵的作用點就是“聯保”機制。“聯保”就是各戶之間聯合作保,共具保結,一家有“罪”,九家舉發,若不舉發,十家連帶坐罪。這個制度除了基層治安和監視異端、預防造反的功能外,最重要的一個任務是控制“流民”產生。在古代社會“流民”是重罪,一人出走成為流民很可能全家甚至聯保的五家、十家都經受牢獄之災。之所以對於流民如此地防範,怕他們落草為寇還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古代國家的財政收入幾乎全部來自於土地和農業產生的稅、賦。這些稅、賦的承擔者就是自耕農和佃農,一旦他們不堪重負成為流民,國家就會相應減少一部分稅、賦。流民多了,自然國家就沒錢了,沒錢了自然也就快亡國了。因此,農民的流動是被禁止的

《琢磨歷史:玉里看中國》連載(八)

明周臣《流民圖》局部

古代雖然也存在人口遷徙,但那不是現代人這種個體的自由遷徙,而是大規模的強制遷徙,一定是因為某種政治或戰爭的原因,國家統一由一地向另一地進行整體遷徙。象明初的山西洪洞大槐樹、明初的江西填湖廣、清初的湖廣填四川都是這樣。另外,城市就是城市、鄉村就是鄉村,它們之間不存在完全自由的轉化,最容易實現城鄉轉化的社會角色——商人則一直是被壓制和限制的,“重農抑商”是中國古代治理天下的金科玉律,是衡量一個帝王是昏君還是聖君的重要標準。

同樣的,城市裡和鄉村裡也都是二元結構,城市裡是官與民的二元結構,鄉村是士紳和農民的二元結構。中國從周代進入農耕社會,從那時起,中國最核心和最根本的社會問題就是農民問題和土地問題,從漢代到民國,解決這個問題,或者更準確地說壓制這個問題的方法就是鄉村的二元結構。士在周代是最低級的貴族階層,也就是“王、諸侯、卿、大夫、士”裡面的士。春秋時,士大多為卿大夫的家臣,有的以俸祿為生,有的有食田。到了戰國後期,貴族壟斷政治的局面被打破,一大批著名的草根達人登上核心政治舞臺,他們多被稱為卿士,慢慢地士就成了有政治地位的知識階層的稱呼,科舉制之後,凡讀書應舉之人就都被稱為士子或士人了。

紳在《說文解字》裡的解釋是:“紳,大帶也”。大帶就是從天子到百官腰中最重要的那條大寬腰帶,因為多為絲織物製成,其華麗有餘而不堪負重很難加飾金玉,因此後世往往在大帶上再束一條革帶,上面有裝飾性的帶板和連接佩飾的帶銙,尾部還會配裝鉈尾。象宋摹唐畫《歷代帝王畫卷》裡的隋文帝冕服像就是典型的大帶加革帶,成為一個完整的腰帶。不同級別的人腰帶上用的裝飾材料不同,數量也不同,高級別的一定是用玉,所以也通俗地被稱為玉帶。大家看傳統戲曲的時候,角色如果是當官的,他腰上有個吊在官袍上,經常要用手託著的大圈,那個就是根據明朝玉帶設計出來的,就是抽象化的紳。所以,紳指代的就是官、是權勢。

《琢磨歷史:玉里看中國》連載(八)

隋文帝冕服像

《琢磨歷史:玉里看中國》連載(八)

《清人戲出冊٠斬子》

可以看出楊六郎的左手始終端著一個大圈,這就是藝術化了的玉帶。

《琢磨歷史:玉里看中國》連載(八)

明玉帶銙

這是一套典型的明代玉帶,共十八塊帶銙。可以想象這條玉帶必然鬆鬆垮垮,因此才有了戲曲裡那個程式化的大圈。

那麼就很清楚了,士紳就是一樣一種人,他有文化同時又有官的身份,至少是有功名。這樣,凡是對中國歷史有一點了解的人都立刻會把士紳對位到一個階層上——曾經應過科舉並且至少取得了功名,從而成為官員體系裡一員的人,至於那些現任官員和卸任官員就更在此列。這些人就是古中國鄉村二元社會里佔統治地位的那一元,至於他們是否是地主,是否有錢則完全沒必要擔心。大家別忘了《儒林外史》裡的那位范進,落魄地沒飯吃被老丈人打了一油巴掌的范進,不過中了個舉人,就“果然有許多人來奉承他;有送田產的,有人送店房的,還有那些破落戶,兩口子來投身為僕,圖蔭庇的。到兩三個月,范進家奴僕丫鬟都有了,錢米是不消說了。” 從此進入了士紳階層

《琢磨歷史:玉里看中國》連載(八)

浙江武義郭洞村何氏宗祠

這是位於中國古代核心經濟、文化區域內的一個鄉村宗族祠堂,與它類似的祠堂是中國古代鄉村事實上的真正“政府”。

因此,士紳可視為文化、財富、權勢三重壟斷的階層,不是那些小土財主們,同時他們還通常是宗法制下的族長,他們理所當然地是鄉村實際的統治者。鄉村裡的其他人還有幾種:一種是託庇於士紳的人,比如家丁、用人、管家等;一種是佃戶,他們租種士紳的土地;一種是自耕農。前兩種直接被士紳統治,後一種在宗法和道義上被士紳統治。鄉村的二元社會就這樣被固定下來了兩千年,士紳本身就是國家統治集團的一員,在自己的封閉鄉村裡他們又是直接統治者,古中國就由無數個這樣的二元鄉村構成,在大部分時間裡鄉村二元結構的穩定就意味著整個國家的穩定。


二、二元價值觀


既然古人不管在哪裡生活都是在一個封閉的二元社會里,長此以往自然就會形成一種二元的價值觀和評價體系。

像一開始說的那個小姑娘,她關於奧巴馬好人、壞人的問題就是一個典型的中國式二元標準——要麼是好人要麼就是壞人。與之類似的還有明君與昏君、忠臣與奸臣、清官與貪官、君子與小人等。在這種二元標準下,非此即彼,不存在中間狀態,而且每個人都可以被標籤化,人性的複雜和鮮活,社會的多維度和可變性都被忽略以致抑制。

這跟二元化的結構一樣,都是過早出現農耕文明的必然選擇。農耕文明按照各種自然規律來制定農業勞動的內容和規矩:什麼時候播種、什麼時候除草、什麼時候施肥、什麼時候收穫都是板上釘釘的,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胡來,必須要守規矩。守規矩的結果就是不再會跳躍式的思考。種子種下去,按照規矩幹活,只要氣候不太反常,最終就能收穫算得出來的糧食,就能提前知道後面的生活。這是一種穩定,古代社會里穩定是一種很奢侈的待遇,農耕的中國社會最早也最長時間達到了。因此,中國人的基因裡就尋求穩定並滿足於穩定,當然,穩定的代價就意味著個性的消失,只有個性消失,所有個體趨同,才最容易保證整體的穩定。所以,人不是好的就是壞的、皇帝不是明的就是昏的、官不是忠的就是奸的。去掉了中間那些高低不平的狀態,還有那些難以預測的變化,這樣才能有可控的穩定。這就是二元價值觀和評價體系的淵藪。在這種狀況下,如果我們讓古人思考諸如“宋高宗的歷史功過”、“怎麼多角度認識岳飛”這樣的問題,無疑是問道於盲。因為在二元體系裡,趙構是昏君、岳飛是忠臣都是著於人心的鐵案。但當我們今天能夠跳出這個價值體系,以客觀、辯證的眼光來做歷史分析時,這兩個人的形象就不一樣了:也許趙構就是一個有政治能力、能審時度勢的君主,而岳飛可能只是個缺乏政治素養的職業軍人。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