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蔭下的詩意——讀樑徵的詩

綠蔭下的詩意——讀梁徵的詩

中國是一個詩歌的國度。自春秋時期《詩經》出現以來,數千年詩歌傳統締造的盛景巍然大觀,如浩渺星空光華璀璨。人們以詩詠情,以詩言志,欣賞和熱愛詩歌的不在少數,但真正執著堅持詩歌創作並潛心詩藝探索的人卻為數不多,潛心以詩意審美建構獨立的精神世界者更是寥寥無幾。

在電子信息飛躍發展的現代社會,在鋪天蓋地的聲光電影衝擊下,詩歌更容易被當作閒情逸趣的信筆塗鴉而非深刻嚴謹的藝術創造,這直接導致了現代詩歌藝術日漸蕭條的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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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雪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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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蘭春漲》

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每一位真誠而純粹執守詩歌藝苑的有心人,都值得我們重視並尊重,這也是我閱讀梁徵先生詩集《尋找雪峰》《木蘭春漲》等的第一感受。從20世紀70年代末創作第一首詩開始,梁徵先生筆耕不輟地從事詩歌創作已近四十年。他坦言自己對詩歌有著一份難捨的“痴情”

。這份執著情愫,在我看來,與其說是個體的旨趣選擇,不如說是主體內在生命與詩歌審美藝術的碰撞交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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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峰寺

正如紀伯倫所說,“詩是迷醉心懷的智慧。”——在繽紛萬象的文學園景中,詩歌無疑是審美特徵最獨特的一種文學體裁。

它通過精緻凝練而富有層次的語言組合,打造彈性張力的想象空間,在充滿節奏和韻律的美感體驗中,抒發情懷意緒,表達感受領悟,挖掘思索探求,充分體現了以簡約包蘊豐盛、以有限容納無窮的藝術感染力。顯然,詩歌這份

“迷醉心懷”的獨特魅力,吸引並激蕩了梁徵的心。他是一個情感豐富、感受細膩而體悟敏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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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這個花開花落、人來人往的世界,他始終懷抱著質樸而純粹的大愛,正如著名評論家謝有順所說,他工作、生活於一地,就對此地懷有深情,投注心力,為其歌詠,做此間山水意中人。

對故園舊地的深沉感念和對人事物象的深切感懷,潛移默化地塑造著梁徵的情感結構並激發了他的創作慾望,於是他孜孜以求並尋找到了最適合充分表達這份情感的藝術方式——詩歌。

他的詩作,總是湧動著赤誠的情感力量,或昂揚熱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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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沉靜深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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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情感書寫詩歌,以詩歌張揚情感,在詩歌的情感世界中觀照現實,慰藉情念,寄寓懷想,這就是梁徵數十年如一日堅持詩歌創作和詩藝探索的初心。

早在《文心雕龍》中,劉勰就直言賦詩作文一定要“信情貌之不差,故每變而在顏”,意即只有真情的外化才能呈現美妙景觀併產生動人情懷。梁徵的詩歌便是如此。普通平凡的生活萬象和親切熟悉的人事諸端,就是他詩歌創作的源頭活水,更是他筆墨瀟灑的現實支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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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雪峰》中,他在久居榕城的人文風物裡體驗風情,筆下的閩都十邑飛揚靈動;《木蘭春漲》裡,他從工作地莆田的自然山水間尋找靈感,吟詠的莆陽風光盡得妙趣盎然。

而他其餘大部分詩作則取材更加廣闊,從“炫耀著幻化出青春驕傲的紅暈”的客家姑娘,到“手捧豆油燈”的客家母親,從“愛我和我愛的” 父母,到純樸的鄉親和誠摯的舊鄰,盡是對家鄉故土的眷戀,對天地自然的感懷,對摯友親朋的深情厚誼。

可以說,他的“有情”,歸根到底在於他的“有心”,即以心看取觀照,以心體會領悟,以心呈現表達。所以他看“樹的每個站姿都有悟性/巖的每個坐態都有禪意”(《九華疊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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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梁徵看來,詩歌雖然是抒情表意之作,但並非呼號嘶喊的直接宣洩,而是恣意瀟灑的性情張揚,是主體生命對客觀物象吸納涵養而揉化滋生的新的意念境界,即謝冕稱之為“一種個人化的、極具現代意識的冥想”,其實就是以詩人主體以情感化視角對生命世界的審美化建構。

這樣的“用心”觀照,使現實世界褪去了粗糙蕪雜的物態化表象,繼之呈現出一種旖旎繽紛的詩意動態,從而淋漓展現了詩人的本我經驗和個性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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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表現情感,依託於不同的承載方式,音樂運用節奏曲調,繪畫採取色彩線條,雕塑藉助材料質感,不同的表達方式所呈現的藝術效果是不盡相同的。

詩歌之所以具有法國普呂多姆所稱“翻騰的內心之嘆息”這樣深沉的力量,就在於它是以意象作為基本要素結構詩篇並傳達詩意。

意象作為“某種關聯自身與外物的象徵物”(海子),是客觀物象經過主體審美創造之後物化而成的一種藝術形象,是詩人主體和現實世界發生關係的溝通和連接、融合與滲透。作為一個執著於詩歌創作實踐和詩藝理論探索的有心人,梁徵特別重視意象的提煉萃取和捶打經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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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詩歌意象具有鮮明的特點,尤其在擅長的山水詩中,特別注意對傳統詩歌的傳承和改造,其詩歌意象往往出古而入今、化典而創新,如:“洞庭一望水光晴/湖鏡如磨遠近明/聽憑記憶將昏睡的警鐘敲醒”(《西湖水鏡》),“亂雲荒驛迷唐樹/落葉殘碑有宋苔/在時光之外渲染在無比疼痛中涅槃”(《古囊峢巘》)等,既具有濃郁的古典詩情,又擁有鮮明的個性化色彩,辨識度極高,顯示了詩人對古典山水詩的充分領會和自如發揮。

眾所周知,中國傳統山水詩具有高拔的藝術成就,無論是王維“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的意境悠遠,還是蘇軾的“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更不同”的妙然旨趣,都具有璀璨動人的藝術效果,其意象體系具有一定的穩定對應特徵。

梁徵有意在詩歌意念化的抒情結構中,穿插融匯古典詩詞意象如“月落烏啼”“楊柳依依”“芳草無痕碧”“落花別樣紅”

等,以人們熟悉的象徵代入方式,較好地克服了強調主體“冥想式”表達而導致意象抽象等問題,賦予了詩歌婉轉的韻致和氤氳的古意,顯得自成一體而別有風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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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必須注意的是,古今中外的經典詩作,無一不是詩人個體的活力綻放,如果不能以開放的心態對待每一個語詞意象,就容易限於知識的纏繞,而難以突破低層次審美的侷限,獲得詩性解放的自由。

梁徵敏銳地意識到了這點,所以他對傳統詩詞意象並非一味因襲,而是強調現時化的個體經驗和此在性的主觀情態。

《西巖晚眺》一詩中,詩人先是直接援引宋代陳俊卿歌詠莆陽的詩句“紅垂荔子千家熟/翠擁篔簹十畝陰”,以古典意象方式,具象化呈現了一幅水清岸綠、花盛果香的風光,筆法直描,情感含蓄;卻又緊接著筆鋒一轉寫道“那青草的芬芳猩紅地誘惑著/西巖精舍疲憊的歡歌”,以“青草——芬芳的猩紅”和“歡歌——疲憊”這樣具有強烈矛盾衝突而鮮明活潑的意象構造,實現了物理時空到心理時空的動態意義轉折,從安謐的實景描畫轉為滄桑的歷史感懷,鮮明而強烈地表達了詩人主體獨特的生命體驗,在縱橫迂迴和開闔有度間,擴展了詩歌的內在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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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整體上看,梁徵的詩不尚寫實而重抽象和寫意,屬於具有鮮明個性特徵的現代自由體。自由體新詩的節奏不同於舊體詩對格律的依賴,更著重“要由意象、意象的組織來承擔相當的部分”(駱一禾、張玞),尤其是中文象形漢字的意象,在詩歌中具有明顯的造型作用。

而它與古典詩詞意象具有相對穩定的象徵對應結構最大的區別在於,現代詩的意象往往具有強烈跳躍性和反邏輯化的抽象性,其隱喻意義往往產生於特定的上下文語境。

我們且來讀讀他在2015年10月創作的一首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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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裡,單獨拆解每個語詞如“閃電”“無聲的雷”“經久不息的火”“陽光”和“雨露”等,似乎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內涵意蘊。

但看似有限的所指一旦被置入全文,便立刻互相聯通對接並密織成一張意義的羅網,在“斜著身子/以三十度的視角/就看清楚了/我九十度的孤獨” 的深沉念想,以及“一種叫命運的東西/在季節裡/隨風飄送”的意義篇章中,淋漓表達了詩人對客家母親河汀江的真摯感懷,以及對閩西故土的深情眷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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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沒有古典詩詞如“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這樣一個個單獨語詞意象的獨立呈現和連綴鋪排,整首詩的語境完全是按照詩人內心情感的邏輯線索疊加在一起,並通過在讀者感官和心靈中喚起生動的感受而產生藝術效果。

因此與其說語詞是意象,不如說詞組和句子才是意義的單位,它們之間發生的關係產生出一種新的火花,迸發出具體而獨特的直覺體驗。這就是彼得·瓊斯在評述H.D.的《奧麗特》所指出的:“人們去體驗的是整首詩,而不是一行美麗的詩句,一個聰明的韻腳,一個精緻的比喻”,“與其說它讓每個詞發揮它的力量,還不如說讓整首詩發揮了它的力量”

這正是梁徵詩歌創作的追求:他以內心情感意念編織鬱鬱蔥蔥的意象,是為了打造一片陽光斑駁的蒼翠綠蔭,在濃密而不乏靈巧、沉邃而不乏生動的整體結構中,創造獨具個性的爛漫詩意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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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無論是情感表達還是意象經營,都是詩歌的要素特徵,是一首詩歌的必要條件。但真正優秀的詩歌並不止步於此,它不僅需要靈敏睿利的審美觀察和充盈豐沛的情感體驗,需要開闊豐富的想象方式和熟稔精湛的文辭駕馭能力,還需要創作者具有如海子所說的“一個永遠醒著微笑而痛苦的靈魂,一個注視著酒杯、萬物的反光和自身的靈魂,一個在河岸上注視著血液、思想、情感的靈魂,一片為愛驅動、光的靈魂,在一層又一層物象的幻影中前進”。

梁徵的詩歌最動人之處,就在於觀照世情萬象、沉潛心懷靈志的智慧哲思。他借寓有形的風物景觀表達群體體驗:“一聲鐘鳴如遠雷降臨於九鯉/無數顆遊子悸動的心復活甦醒”《九鯉飛瀑》。

他穿越時空密道探求人性意義:“恆山草堂天雲石語/歲月的一段獨白/人性的最初傾訴/它在時間之上/它在生命之上/它在孤獨之上/它在我與非我之上”(《天雲石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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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抽身事理邏輯考量生命價值:“美有千嬌百媚/美有千奇百怪/生命在綻放時絢麗/生命在幽閉時端莊”《古囊峢巘》。寄託無限的天地自然追問個體有限生命,在自然風物中體悟,在人事代謝中沉潛,在往來古今中探求,梁徵的詩歌,往往就是自然風情、個體經驗、哲理思索的有機結合,是將語言藏在身後,掩蓋在濃郁綠蔭中的智慧閃光。

這份智慧是生命歲月的累積、醞釀和沉澱,是詩人主體以沉醉而又獨立清醒的狀態行走人間的精神超越。可以說,閱讀梁徵的詩,既是風光的遊覽和人情的領略,又是細細剝開層層語言外衣,探取智慧果實,與詩人進行心靈對話和靈魂思辨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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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夫·托爾斯泰說:“詩歌是一團火,在人的靈魂裡燃燒。這火燃燒著,發熱發光。”詩歌是可以穿越歷史沙塵和照亮現實陰霾的光束。好的詩歌不是抽象的理性論證,而是由新穎獨特的意象遵循內在邏輯建構的唯美而智性的王國。因此詩歌創作的過程不只是藝術靈感閃耀綻放的精彩瞬間,更是品格智慧磨礪錘鍊的艱辛求索。

正如梁徵坦言,“儘管我知道寫詩難,寫出好詩尤其難,但我還是難以割捨對詩的執著。詩之於我,無疑是一種靈魂的淬火。”正是因為對自己乃至對人類心靈世界追求探索的真誠堅持,梁徵先生才能以真情灌注詩篇,以新穎構造意象,以詩意探求哲思,讓詩歌擺脫個體呢喃的私語,達到心靈敞亮的對話,成為 “保持靈魂的清純”的生命詠唱。

(原刊於海峽文藝出版社《石帆·5》)

作者系中國作家協會、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福建省作家協會主席團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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