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雪天的書

胡竹峰|雪天的书

散文作品

雪天的書

文 | 胡竹峰

胡適北大任教時,他家客廳是文藝人士集聚地。有回徐志摩拿了本德國情色書給大家傳閱,胡先生說:“這種東西都一覽無餘,不夠趣味,我看過一張畫,不記得是誰的手筆,一張床,垂下了芙蓉帳,地上一雙男鞋,一雙紅繡鞋,床前一隻貓蹲著抬頭看帳鉤。還算有一點含蓄。”含蓄二字是胡適一輩子的標誌一輩子的標準一輩子的追求。大膽地假設,小心地求證,小心也正是含蓄。含蓄二字裡有中國人幾千年的審美。

西方人推崇露的藝術,中西繪畫對比格外鮮明。西方人體畫,多為豐乳肥臀。中國人體畫,與其說展現人體美,還不如說是服飾美。明清春宮圖,也不像西方色情畫那麼一覽無餘。

中國人講究意不直敘,情不表露,在娓娓淺談中體現智慧,在溫婉沉鬱裡揣摩心意,以含蓄為美成為中國文化主流。以園林為例,設景不可開門見山。古人造園,因地制宜,迴廊曲橋,峰迴路轉,顧盼有景,漸入佳境。《紅樓夢》中大觀園開門後,只見迎面一帶翠嶂擋在前面。賈政道 :“非此一山 ,一進來園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則有何趣?”賈寶玉認為,這裡“並非主山正景”,所以擬題刻“曲徑通幽處”,人們方知這假山疊嶂,其實是用來障眼藏景的,類似照壁屏風。因有山的遮擋,“方能景愈藏而境界愈大”。

文章也要藏,藏拙藏嫩藏劣,藏得多少是多少。從前作文不懂藏,洋洋灑灑,圖自己快活,後來知道藏三分。藏得三分比一覽無餘好,寫露了,易失分寸。文章藏得七分才好,剩下三分山島竦峙。下筆含蓄了才趨向雍容,才有迴旋的餘地,好比閒庭信步,登樓望月方得意趣。

文章寫得散散淡淡,情緒之水悄然瀰漫,是我三十歲後的追求。知堂《雨天的書》自序之二有段話大好:“近來作文極慕平淡自然的境地,但是看古代或外國文學才有此種作品,自己還夢想不到有能做的一天,因為這有氣質境地與年齡的關係,不可勉強。”不可勉強亦可謂作文真言,做人做事皆然。

知堂論文,常有獨見,說韓愈文起八代之衰,其文章實乃虛驕粗獷,正與質雅相反,即《盤谷序》或《送孟東野序》也是如此。說《幽夢影》無妨一讀,但不可以當飯吃,大抵只是瓜子。欲以瓜子為飯,而且許多又不知是何瓜之子,吃壞肚皮宜矣。讀了二十幾年知堂,越讀越寫越覺得與人家有距離。雖常有不耐煩處,到底也讀出了一點他的好。

存有老版《雨天的書》,淡黃色封面,書名四個字是藍色的,圖案是藍色的,寥寥幾筆斜風細雨,簡單雋永。集內文章也好,像退隱的官宦人家,門庭清幽,花木扶疏,況味幾近雪地芭蕉。

王維有幅畫,雪裡一株翠綠芭蕉。《漁洋詩話》說王維作畫只取遠神,不拘細節。張彥遠說王維畫物不問四時,桃杏蓉蓮,同處一景。只取遠神,不拘細節,不問四時,這是大宗師天性。

周作人堂號苦雨齋,文人從來不乏雨的情結,蘇東坡有喜雨亭。朱光潛的庭院飄滿落葉,學生要掃,老先生攔住了,說好不容易積到這麼厚,可以聽到雨聲。雨聲真美,小樓一夜聽春雨夏雨秋雨冬雨,況味不同,心境都是好的,管他明日有無賣花人。

我歡喜雨也戀著雪。古人說雪夜閉門讀禁書是人生樂事,在我這裡,雪夜讀書即樂事,是不是禁書不重要。猶記當年鄉居雪夜讀書的辰光,瓦屋紙窗下烤火喝茶。原野冰封住了,有一種夢似的詩境。

文章或許也和雪有關,螢囊映雪除外。沈啟無輯錄晚明清初諸家散文,集名即為《冰雪小品》,冰雪二字出自孟郊《送豆盧策歸別墅》“一卷冰雪文”句。好文章雪泥鴻爪,有時候,好文章還冰清雪淨。

書名《雪天的書》不過一段風致而已,很好聽,很知堂,寫不寫得出人家的味道我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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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夔

姜夔以詞名,實則他的詩亦好,譬如《送範仲訥往合肥三首》其二:

我家曾住赤闌橋,鄰里相過不寂寥。君若到時秋已半,西風門巷柳蕭蕭。

姜夔的詩詞,溫潤如玉,傷懷入骨,“西風門巷柳蕭蕭”一句,讀得人心意闌珊又起彷徨之情。姜夔才華橫絕,可惜身上那種孤硬的氣質,使得一生落魄,前途徘徊。

夏承燾先生尋繹勾沉,姜夔早年客居合肥與一對善彈琵琶的姊妹相遇。正月元宵燈會的夜裡,王孫公子、五陵年少,提著燈籠遍地遊賞。那年姜夔正在熱鬧的人群中,聽到了琵琶女姊妹的彈奏,與其中一位結下不解之緣。卻因生計難能自足只得遊食四方,無法廝守終老。姜夔用情之專之深,使得其詞極為感人,誠如夏承燾先生所言,在唐宋情詞中最為突出。

姜夔的詩詞,對情緒極度剋制,從來不露骨,風格近於李煜和納蘭性德。

姜夔字白石,其詩詞亦如石,孤花瘦石,骨骼清奇。

姜夔詞中有真情,然而被悽清孤冷的筆墨包裹了,所以王國維說他“隔”。認為白石詞雖然格調高絕,卻終如霧裡看花,水中望月,隔了一層。姜夔這種欲笑還顰,欲歌先斂的風格,王國維不喜歡,張炎卻欣賞。說白石詞如野雲狐飛,去留無跡。又說:“白石詞……不惟清空,又且騷雅,讀之令人神觀飛越。”

張炎世家子弟,推重姜詞,自作詞卻略顯空疏,學得姜夔字句典雅,學不到意境清空,更學不到幽林遠澗的悠遠氣息。

王國維用“境界”一詞作評判詞牌的標準,抱著自己的審美不鬆手。隔實則也是中國藝術的高境之一。姜夔的隔裡透徹文人的清苦氣,既不是蘇、辛的大言豪邁,又不同婉約派一味愁苦,更沒有脂粉富貴氣。不濃豔,不平淡,淡裡有深情,是適中的好。

有年冬天祭灶後一日,大雪夜裡,李慈銘燃燭讀姜夔,次日呵筆記之:“清脆如坐古梅花下煮冰雪飲之,亦一快也。”李慈銘又說遍讀姜夔絕句,恍如殘雪在地,寒江不流,山木明瑟,夕暉淡然。寒鳥浴冰缺處,琮琮作珠玉聲也。白石以詞名,而詩實高出數倍。律體則非所長耳。老夫子見識彌堅。

李清照論詞,於前人多所指摘,設或易安見到姜夔,又當如何。

落拓江湖,一生潦倒,姜夔灑脫的山人氣是卓越布衣風味。周作人不喜歡山人氣,然梅花訪友,一洗塵俗,也是身而為 人生而為文的最後清貴。

我在杭州的時候,住地離馬塍路很近,據說姜夔死後葬其處,高樓林立,千年以後連塊黃土都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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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風月

夢裡在飛在跑在靜坐在登山,有美夢有噩夢,稀裡糊塗斑斑駁駁的夢與清清爽爽明明白白的夢。真真覺得夢中人是我,夢醒了,那人並不是我。恍恍惚惚,靠在床頭,盯著頭頂的白牆,白牆一片素白,一時忘了是夢還是醒。

雨中奔跑,跑入屋簷下,腳下一汪水印,衣衫盡溼,忽覺得跑有何益。

荒廢的學校,青藤爬滿教室,操場長滿麥苗,籃球架還在,破球網在風裡吊著。過去的事醒而復散。

鄉下變化太大,老宅不見蹤影,庭前的樹有些枯死了,有些連樹樁都已不見。過去盈盈一握的小樹如今一抱粗,過去俯看的樹如今得仰視。樹是綠的,花依舊紅顏正好,竹筍尖尖往高處躥,麥穗灌漿了。二十多年前樹叢花地竹林麥田老宅裡走出童年少時的我,不認識了。

老家先前的睡房如今是柴房,屋子裡只剩下一塊鏡子是當年的舊物。對鏡子站著,童年的臉不見了,少年的臉不見了,鏡子裡現出一副陌生又熟悉的眉眼。鏡子是當年的鏡子,鏡中的人卻改了當年模樣。

翻老相冊,舊時歲月一張張定格在照片上。看久了,覺得自己還是當年人,覺得當年人亦是如今的自己,是耶非耶,生生隔了那麼多年。

參加聚會,一客高談闊論怪力亂神。人枯坐某一角落,魂魄溜回家在書桌前。魂魄想著肉身不易。不耐煩又極耐煩和人喝了一杯茶。

獨自回鄉,起個大早,在當年走過的山路上閒逛。兜頭遇見往昔的身影,於是擁抱,雙雙坐在路邊,太陽出山了,肚子餓了,才想起回家。

寫出文章,發現不是要的模樣。牆上寫著群賢畢至,牆下群魔亂舞,自己在其中喋喋不休。夜裡想著白天的我,覺得那不是真的。白天的我忘了夜裡的我,不知道哪個是真人。

山野遊蕩,在山坳深處或者山高處長嘯。嘯聲穿林過樹,野鳥一驚。身體裡一下子走出很多個人,饕餮之人,妒忌之人,懶惰之人,傲慢之人,暴怒之人,淫慾之人,貪婪之人,也走出淡薄之人,茹素之人,仗義之人,勤勞之人,平和之人,寬容之人,謙雅之人。

初春三月天,獨居深山。四野安靜,推開窗子,覺出大地回春,夜氣來了,山氣來了,夜與山,山及人,人與天地融為一體。

清晨,一輪明月,在尖頂房屋上,一隻灰鴿子停在窗前。不知其鳴,不知雌雄,忘了身在何地,如墜夢中。

翻書架,一人從十年前的舊紙裡走了出來,是我。相對無言,悶坐一刻時間。

沒有書讀時,翻山越嶺幾十裡只為借一本小說,借來之後,連夜讀完,人家明天要還。如今家裡處處都是書,卻讀得少了,只想著讀風月讀山水。只道山水是好風月,豈料風月亦是好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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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圖的事

陳老蓮書法我見過,愉悅恬靜,甜美歡暢,格調不輸董其昌。

陳老蓮的畫更好,人物設色奇古,與北平崔子忠齊名,時人譽為“南陳北崔”。其人性情放蕩,縱酒狎妓,頭臉經月不洗,好讀書,自雲略翻書數則,便不愧三餐。周亮工《讀畫記》中說他“性怪誕,好遊於酒,人所致金錢,隨手盡。尤喜為貧不得志人作畫,周其乏,凡貧士藉其生者數十百家。若豪貴有勢力者索之,雖千金不為搦筆也”。

陳老蓮是明時文人畫的代表人物,我喜歡他,主要還是因為《九歌圖》《水滸葉子》《西廂記》等書的繡像插圖。上次回鄭州,書架上翻出來幾年前買的《陳洪綬版畫》,厚厚一大冊,米黃色的封面,內文全是陳老蓮所作插圖。

洪綬是老蓮的譜名。老蓮別號甚多,小淨名、老遲、悔遲、悔僧、雲門僧,各有一番意趣。老蓮為官宦世家,後來家道中落。出生前,有道人給其父一枚蓮子,說“食此得寧馨兒當如此蓮”。陳洪綬出生後,小名即為蓮子。

陳老蓮繪人物,軀幹偉岸,衣紋細勁清圓。晚年作品造型趨於誇張,神態各異,有怪誕之趣,突破前人規矩,所繪歷史故事,狀貌服飾必與古合。其畫有名工黃建中、項南洲、黃肇初鐫刻,堪稱繪刻完美。

雕版印製書籍,始自唐初。魯迅先生《木刻紀程小引》說:“中國木刻圖畫,從唐到明,曾經有過很體面的歷史。”又在《“全國木刻聯合展覽專輯”序》中說:“木刻的佛畫,原是中國早先就有的東西。唐末的佛像、紙牌,以至後來的小說繡像、啟蒙小圖,我們至今還能看見實物。”

元代刻書業發達,插畫工巧別緻,雕印精湛,有古拙之風。我手頭存有中華書局影印版《事林廣記》,插圖很多,其中“北雙陸盤馬制度”“圓社摸場圖”等,對宋代城市社會生活情景有生動描繪。有幅畫,兩貴官對坐,做雙陸游戲,床後侍立二人。旁邊陳設几案,擺有茶、酒、杯、箸。人物背後,以屏風作襯景,屏風上繪牡丹、孔雀。一隻黑色的獵狗正由屏風背後轉出。還有一幅也是兩位貴官,分左右而坐,侍者跪地獻酒、果。床後側有樂隊,撥絃吹奏。床左右各立一隻黑白獵狗。這兩幅插圖,人物的面形神態、衣著陳設,雕法渾厚古樸,入眼漂亮極了雅緻極了。

明中後期,戲曲小說繁榮,刻坊書肆林立,版畫插圖逐漸興盛。嘉靖後,文人畫家直接參與創作,大凡戲曲小說總有插圖,數質俱盛。《容與堂刻本水滸傳》《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刀法雋秀流暢,墨色勻稱,插圖極為美觀。

清初插畫秉晚明餘緒,仍較繁榮。安徽人蕭雲從所作《離騷圖》寄以浩然之氣,落筆寫意,寓意深遠,跨越前人藩籬,機杼別裁,刻工技藝純熟,刃鋒流暢。《三國演義》《儒林外史》《水滸後傳》《玉嬌梨》及戲劇中的《桃花扇》《長生殿》等,不乏大量藝術水平很高的插畫。

家裡有本《隋唐演義》,康熙年間四雪草堂刻本,繪畫雕工俱屬上乘,金陵派版畫古雅深沉之極。另有一本改琦《紅樓夢圖詠》,精摹歷代畫家風範,自出己意,將曹雪芹筆觸所至傳刻出來,成一時佳構。改琦祖父曾任松江(今屬上海)參將,松江地區文人薈萃,書畫鼎盛。改琦稍長,結交地方名人,詩、書、畫上得到指點,開闊了眼界,名聲漸著,先後到過杭州、吳興、蘇州、常熟、無錫、金陵、宜興、溧陽等地,在青山綠水中揮寫山河之思。

清後期,西方現代印刷技術東進,傳統插畫逐漸衰落。倒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程十發、劉旦宅、戴敦邦諸人為一些古典小說所作插圖,精美如尤物,攝影技術介入,畫家筆墨線條絲毫不走樣。圖文書,圖文清玩,賞心樂事,書香迷人,那是另外的風景,我喜歡。喜歡就好,人生苦短,要學會自得其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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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

立秋後,雨多了,整夜整日下。那雨瘦,枯寒纖弱,在天空飄著,細且長,迎向地面,盈盈淺淺,像劉旦宅筆下仕女的凝眸。昨天晚上隨手翻《紅樓夢》,泛黃的書頁中插有劉旦宅的畫作,是有顏色的脂硯齋——粉彩淡裡透豔,手如柔夷,眼似秋水,簪花髻上飄起幽香,或站或立,一襲薄紗輕衫讓人如墜夢境。秋光易老,美人遲暮,劉旦宅的畫風雅依舊,豔麗依舊。

今年秋天,經史子集流連了不少光陰。夜深人靜,拿一本書閒讀。陷在沙發中,一團溫暖的橘黃色瞬間包裹了我,秋水的氣息漫卷紙頁間。飄飄然融會在寧靜柔和的氛圍裡,想到古村,紅袖,檀香,清簫,越發覺得秋水撩人。夜靜晝喧,夜雅晝俗,夜樸晝巧。心靜好讀書,孟子有“夜氣”一說,以為一個人入夜後最容易得氣,最容易得道,最容易通神。

清晨起床,打開窗戶,秋水滿簾,霧氣正濃,如一個大蒸籠,竟生出“煙波江上使人愁”的感慨。想到《紅樓夢》也是四季書,大觀園中的姐妹春去秋來走一遭,落了個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燒飯間隙,開窗換氣,夜雨稍停,看對面房子一旁的桂花樹、紫竹林,想象晶瑩的秋水在枝葉滴落。遠處街道有積水反光,微弱剔透的亮,像玉器的包漿。街道旁的花木仍舊依青偎翠,滿目秋水清涼。秋水清涼,忽然覺得冷,回房添了件秋衣。時令已過霜降,要暫別單衣條褲的生活了。女兒在睡覺,鼻息均勻,長長的睫毛有笑意。有了孩子之後,人生似乎一下子進入了秋天,身體裡,驚濤駭浪緩緩消退了,漸漸匯流成一泓秋水。

昨晚下半夜,睡意朦朧中隱約有雨聲。和孩子一起的夜晚,總是一覺睡到天亮,沉沉的,夢也不做了,這是得到孩子元氣滋養的緣故吧。輕輕摟著她,肉乎乎一團,讓人變得既柔軟又平靜。

早飯後,從南城前往東城。一路漫行,窗外的車流徐緩潺湲。老城區牆角的青苔幽幽散發著秋意,爬山虎枝葉凋零隻剩一身虎骨,嶙峋靜默。薄霧中,尾燈昏黃的光洇開來,心裡變得閒淡,睡意也越來越淡。人行道上的灰衣人舉著傘,擋得住秋水擋不住秋意,縮著肩膀,煢煢獨行。空街行人寂寥如白壁一紙掛軸。

幾戶人家陽臺上的花草,蓬蓬散散,現出老相了。因為秋水的緣故,窗前的綠蘿泛著亮光。悄然落下的幾片梧桐葉被風推動著,娉婷復嫋嫋,像個優雅的女人,也像個調皮的童子。

近年寫文章尚氣,張岱說人無癖不可與之交。我癖女人身上的陰柔氣與兒童身上的元氣。陰柔氣與元氣是一切藝術之源。漢字是硬朗的,成文時要注入陰柔氣。古人說文章行雲流水,書法行雲流水,行雲與流水恰恰是陰柔氣的體現。《莊子》與《蘭亭序》的好,好在硬朗中有陰柔氣,行文走筆不見阻塞如行雲流水。

秋天的行雲秋天的流水總使人沉迷淪陷。秋天時候,在故鄉山崗上,頭枕雙手仰觀行雲。少年時光憂傷陰鬱漫長,回過頭看,那些日子竟也凝結成鈴鐸叮叮噹噹響在心靈的角落,悅耳澄澈,盈盈一握,使人懷念。或許和秋水有關,秋水照映了過去。

秋水下的鄉村是桃花源,清靜獨孤。雨抹在狗尾草、紅馬蓼上,抹在番茄葉、豇豆藤上,輕輕地,莊嚴極了。倘或雨下得緊些,匯聚到屋頂的瓦溝,從簷上落下來,掉進稻床邊一溜兒整整齊齊的小水凼裡,錯錯落落,彷彿編鐘之音。池塘兩側的石頭窠被陽光和雨露漂白磨光了,墊坐在上面,涼意襲人,坐得久了,才覺出熱來。細腳蜘蛛在旁邊爬,一種叫百腳蟲的東西懶而蠢地蠕動。山澗溪流在谷底躺著,乾淨透明如同融化的水晶從石罅間漱流,水中石子淘洗得顆顆渾圓。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一定是在秋水之岸。春水青嫩鮮亮,是人生第一階段。夏水走泥,洪波湧起,是人生第二階段。秋水無聲綿延,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是人生第三階段。蘇東坡寫《赤壁賦》正當中年,也正是秋天。或許是秋水讓蘇軾情不自禁。情的美好正是不自禁,情的痛苦也是不自禁,不自禁如同秋水,流得緩慢卻義無反顧。

《赤壁賦》中,秋水籠罩一切,是節令之秋水也有莊子的秋水。壬戌之秋,七月既望……霜露既降,木葉盡脫……莊子與蘇軾都適合在秋天閱讀,通體清涼,風的肅穆中蟲鳴唧唧作金石聲,遠處田野翻開的泥土以及田野小徑上亂栽的楓樹,更接近他們文字的氛圍。

鄧石如自題聯:春風大雅能容物,秋水文章不染塵。這秋水文章只能是明清文章,不可追溯蘇東坡,更不能比擬莊子。莊子的秋水蘇東坡的秋水滲透了塵世之土。我在鄉下經常挖地,一鋤頭下去,泥土溼潤鮮活,彷彿讀莊子蘇子的文章。

很多年前,莊子和蘇子在一小小院落老槐樹下的瓦房或者茅屋中輕描淡寫,抒懷、追憶、寓言。秋水自樹幹枝葉間漏下,心思澄明,若有所悟,若有所契,無滓渣無凝滯。秋水流入庭院,不成煙,不成霧,自成一片雨簾。不知不覺天已垂暮,柴門靜掩,沾泥的草徑,有人回家了,粗樸的桌椅上放著陶碗。

想到追憶,進入秋天的標誌,就是追憶吧。追憶比憧憬頻繁,人生差不多已站在秋水邊上了。這些年越來越喜歡莊子、杜甫、蘇軾。李白的對酒當歌,晏殊的聲色迷離,如同秋水岸上老舊的漲痕,春潮退下去上不來。

在莊子那裡,秋水瀰漫,無處不在,秋水的氣息裹挾著他的身體。蘇軾的秋水盈盈如一杯清茶,莊子在秋水中游泳,另有一番快意的蕭瑟。蘇子在秋水中駕一葉小舟,舉杯盞且飲且行。人生如蜉蝣置身於天地,渺小如滄海一粟,只在須臾,不像江水滔滔無窮無盡。攜仙人遨遊各地,與明月相擁而永存世間。這些都是夢,人生的憾恨在秋風秋水秋思中。

常常聽人說,水流處必有靈氣。有年夏天在黃河邊看滔滔洪水,渾濁沉重,泥腥氣與江流聲席捲一切,漂浮物沉沉浮浮。這不是我心中秋水的模樣,秋水共長天一色,秋水應該湛藍碧青如天空。

秋水的顏色是王勃青衣的顏色。讀來的印象,王勃著一氅青衣,青得生機勃勃,青得鬱郁而結也鬱鬱而終。王勃是早夭的天才,人間留不住。《滕王閣序》中“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一句,太冷冽,瀰漫著歲月的秋意。人生秋涼,王勃體會得太早。

夜晚的秋蟲在秋水後孤鳴,聲若遊絲。多少人事在秋水中老之將至老之已至。只有莊子不老,蘇子不老,王勃不老,他們渡過秋水之河,在彼岸無老死亦無老死盡,在秋聲秋色里語驚四座,在秋意秋水裡鼓盆而歌。這樣的聲音在秋水岸頭與案頭綿延不絕:“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辯牛馬。”莊子手腕輕染出一片遼闊,令人有飛天之感。一篇《秋水》深邃覃思,神遊天地,超然碧落。秋光如水小花開,雨過臺階蝶不來,人如花瘦倚妝臺。冬心先生題在海棠畫上的句子,真讓人低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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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寒暮沉

秋寒暮沉,在窗前看街、看燈、看樓、看人,有些恍惚。

後天立冬。有些恍惚,也有些淒涼。“心緒逢搖落,秋聲不可聞”,是唐人蘇頲的《汾上驚秋》。

前天晚上和朋友聊天,是前天嗎?記不住了,越來越沒時間概念。只記得深夜邊走邊聊,聊唐詩。我說唐詩裡最喜歡杜甫。李白當然好,天衣無縫,我鑽不進去,所以談不上喜歡。杜甫思想之深刻,漢語之深刻,越讀越能體會,他是我心中唐詩第一人。

李白的詩歌是一團元氣,杜甫的詩歌是一片真氣。元氣與真氣有什麼區別?元氣是天生的,真氣可以修來。李白天生大詩人,杜甫是修出來的大詩人。文化是奇蹟,現在很難生出李白這樣的人物,更不可能有杜甫式的人物。

今年秋天快過完了。只得了三五篇文章。倒也是秋收,抓一把,秕穀飛揚。好文章難得,好日子易過。秋天不是我的創作期,每年如是。玩沒玩好,做沒做好,秋光虛度。虛度也好,冬天可以續讀——繼續讀書。

記憶中,冬天讀書多些。雖則一年四季都在讀書,記得深的是冬讀。因為天氣太冷,讀書太熱。讀書可以讓我忘記寒暑。夏天時候讀《紅樓夢》,哪知道暑氣正熱。冬天時候讀《紅樓夢》,哪知道寒氣正冽。

近來寒暑不常,希自珍慰。一個人生活,更要希自珍慰,添衣取暖,好吃好喝。可惜體內真氣渙散,感覺凝不住,文章也就無從著落。好久沒有寫文章了。文章不是寫的,文章要偷。妙手空空,擷得一片文采。

文采比不得雲彩。文采者,聲之飾也,《禮記·樂記》上說的。雲彩亂色,文采動人。奈何真氣渙散,控制不住文采。鄭玄說文采合乎節奏,也就是說,我體內真氣渙散,控制不住節奏。

文章的節奏是節操,沒有節奏的文章沒有節操。節奏事小,節操事大。過去寫了那麼多無節奏的文章,真無節操。

這幾天寫文章,寫出來就廢了,不滿意,覺得真氣不夠飽滿。找出在狀態時候的一些舊作,彷彿讀別人家文章。其實對過去的東西並不看好,我知道現在寫得比以前有進步。

文章是足跡,小腳有小腳的好看。前幾天翻衣櫃,看見小兮的嬰兒鞋,放在手心,長不盈掌,心頭漾起柔情。

那天晚上和朋友談起少作,我說駱賓王的《詠鵝》很感人。一個七歲少年的真氣讓人歡喜,少年的真氣與青年中年老年不同。少年的真氣有爛漫,青年的真氣有激情,中年的真氣多是用心,老年的真氣是體力。白居易“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裡有爛漫。王勃的《滕王閣序》有激情。柳宗元的小品,真是用心之作。讀《老子》《莊子》《史記》,能看到一個老先生的體力。才氣要大,體力要強。藝術不是短跑,關鍵看藝術家撐多久呵。

昨天的昨天的昨天的昨天的夜晚,寫了篇文章,說酸甜苦辣鹹。惦記了五年,找不到破題之門,幾次想破門而入,奈何門太厚,撞了一頭大包。好文章是天庭的神靈,好文章是地獄的鬼怪,好文章是人間的山水。到底寫出來了,心想,真是造化。等了五年,終是等到了。前人守株待兔,今人臨紙待文,都是痴。

昨天的昨天的昨天的夜晚,睡不著覺。零點時分,接了一個電話。零點時分是說情話的,豈料朋友找我談文學。那就舍睡陪君子。大腦混沌,說什麼忘記了,似乎是說要努力寫出文章,天下一斗好文章快被老子莊子孔子墨子韓非子韓愈柳宗元蘇東坡張岱魯迅周作人輩做完了,所剩無幾。我輩不努力,花落他人手,老大徒傷悲。

昨天的昨天的夜晚,在一家飯館吃飯,吃杭州菜。快十年沒吃過杭州菜了。廚師是有杭州菜功底的,不一定深厚,有份感覺就不錯。美文難寫,美味難遇。飯只是吃,不論美味。美味是文化老人,煙消雲散之際,文化不多,老人不少,文化老人盜版的不少。飯後看了部電影,前半部冗長搞笑,笑也不是真笑,大屏幕上時不時伸出一個癢癢撓。看到後半部的時候,力量上來了,好像一個懨懨欲睡的酒徒伸個懶腰,打了一通羅漢拳,臺下的看客,精神好了一些。

昨天的夜晚,和一個朋友談書畫。我問吳昌碩如何,他說不好,滿眼世俗。我問張大千如何,他說不好,滿眼技巧。我問黃胄如何,他說不好,滿眼意識形態。我問金農如何,他還是說不好,滿眼似懂非懂。我問誰好,他說王羲之好,徐渭好,晚清也只有一個任伯年好。揚州八怪裡,李方膺最好。我說王羲之、徐渭好還用你說。我們說過的那些人,生命早已歸入塵土,靈魂在紙墨間不死。

凌晨,一個人站在露臺,夜涼如水。看了會書,睡不著覺,搬把椅子跑到露臺東張西望。人跡寂寞,我不寂寞。我不寂寞,樹寂寞。那些樹,孤零零站在月光下,風一吹,越發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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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童詩風

前幾天去杏花村玩,一酒店門頭掛有牧童酒家的橫匾,字寫得龍飛鳳舞,讀成了牧童詩風。難道年紀不饒人,歲月對我更苛刻?《祭十二郎文》韓愈夫子自道 :“吾年未四十,而視茫茫,白髮蒼蒼,而齒牙搖動。”以為古人身體比現代人好,看來也不盡然。文章未成人先衰,文字留下,歲月過去,皺紋是買路錢。

朋友帶我去他畫室玩,上樓之際,腦子裡還在想牧童詩風。

寫牧童的詩多,牧童遙指杏花村,指了千百年,手已指酸了,行人也視覺疲勞。名句未必就是好詩。我早過了對名句名人名地崇拜的年紀,如果是名妓,或許能勾起些想法。有年在西湖,尋蘇小小墓找了半上午。

一個人生活,讀書,寫作,洗衣,做飯,打掃,上班,走路。這幾天在家喝茶燒菜,十分風流,本性風流。風在吹,水在流,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哪有窈窕,哪有淑女,風流只好流到紙上——紙上風流,流的是文字,風流紙上,寫的是文章。

紙上風流終是淺,文章也是如此。好久沒寫文章了,和過去一樣,紙上得來的淺物,多一篇無味少一篇無妨,那就少一篇吧。以前覺得自己的文章很重要,現在知道並非如此。

風流是必要的,這年頭如此寡淡,名妓都是暗娼,管他天上人間,統統群魔亂舞。

和朋友聊天,朋友說袁枚詩中“牧童騎黃牛”一句是錯的,黃牛從來不讓人騎,牧童騎的一定是水牛。記得那首詩的名字叫《所見》,既是所見,可能眼花,或者作者分不清水牛、黃牛,文人裡稻穀不分的多,尤其袁枚那類人。也可能古時候黃牛性子好,又可能牧童騎術高。前幾天去鄉村學校參加活動,看見黑板報寫著:

十二歲以下禁止騎牛。

這是好句子,有動詞,有名詞,有數詞,有量詞。該騎的時候不讓騎,十二歲以上只怕沒有騎牛的興趣了。古時候不是這樣,李涉《山中》雲:

無奈牧童何,放牛吃我竹。

隔林呼不應,叫笑如生鹿。

欲報田舍翁,更深不歸屋。

這樣的牧童爽利。我當年放牛,沒吃過人家竹,麥、稻、蔬菜、玉米吃過不少。正所謂是“楊柳陰初合,村童睡正迷。一牛貪草嫩,吃過斷橋西。”(白玉蟾《牧童》)叫笑如生鹿的時光我也有過。人越活,生氣越少,精力不濟,生氣也越來越少,心態上平和了。最喜歡的還是劉架“牧童見客拜,山果懷中落”。山果懷中落,多麼生機勃勃,磊落峭拔。青年的時光不多了,歲月正向中年邁進,生機勃勃、磊落峭拔是我心中無限上品。

黃庭堅的《牧童》詩說:“騎牛遠遠過前村,吹笛風斜隔隴聞。”大言鑿鑿,後一句更有無盡感慨——“多少長安名利客,機關用盡不如君”。準備請朋友治一枚印章,刻上“前世牧童”四個字。“誰人得似牧童心,牛上橫眠秋聽深。時復往來吹一曲,何愁南北不知音。”盧肇《牧童》的況味,我亦喜歡。“時復往來吹一曲,何愁南北不知音”,和寫作一樣,想是前人鼓勵晚輩的忠言,並不逆耳。雷震《村晚》中的句子“牧童歸去橫牛背,短笛無腔信口吹”,也和寫作一樣。好文章不過是短笛無腔信口吹。信口吹,吹出天真爛漫。天真爛漫是大境界啊。

胡竹峰|雪天的书

茶月令

一月。真冷。

呵氣成霧,玻璃窗上的霜花謝了又開,山裡的雪散了又聚。

村莊靜悄悄的。人歪在被窩裡,棉花與陽光的味道包裹著,很舒服,倘或沒什麼緊要事,總要賴會床的。欄裡的豬等不及了,霍霍霍等著吃食。男人催女人趕緊起來,心疼女人家的早已悄悄給豬餵過食了。

賴床的磨磨蹭蹭穿好衣服,縮手縮腳走出家門。天地一白,懵懵的,也不知道是什麼辰光。庭院裡,公雞伸直脖子好一聲長鳴,抖抖毛,徑直朝樹林走去。樹粗粗胖胖有憨態,間或有雪球從枝頭滾落,散開來,碎了一地。

炊煙一根根豎起來,廚房裡鍋碗瓢盆罈罈罐罐開始忙了。

茶林悄無人煙,靜謐遼闊,茶樹睡在白雪下。麻雀從這一頭跳到那一邊,嘰嘰喳喳。

積雪下的茶林有清凌凌的涼氣,那種涼氣只有初夏荷花邊可以感覺到。

二月。立春。

天還是冷,但寒意不再刺骨了。風吹在身上,凌厲中帶些柔軟,身體有點鬆動的意思。春氣萌發,薺菜正肥,人在田間地頭挑挑揀揀,用來包餃子,吃火鍋。有人喝酒,有人以茶代酒。

雪早化了,只有深山的凹蔭處兀自斑白。幾場雨下過,那幾處斑白也不見蹤跡。驚蟄時節,柳條活潑潑浮翠了,茶樹上現出新綠來。農人給茶園除草,鬆土,挑著擔子,擔子裡裝滿有機肥,細緻地在一棵棵茶樹下撒上一層。男人女人,從茶園邊的小路上經過。

漫山春茶遮遮掩掩在雲霧中。

三月。天氣很好,雲白如米糕,風吹來,一點點移動。

冬裝收起來了,年輕人興沖沖穿上春服,風吹來,忽覺得一陣通脫,有些想喊出來的意思。遠山蜿蜒青翠,地上鋪了層細綠,孩子們在上面滾來滾去,老人在那裡放風箏。

茶樹初上新芽,芽極小,尖如錐頭,風一吹開始長大,從錐頭到釘頭,漸漸分成兩爿。月底,一雙雙手將一根根芽採回家。手極輕,巧巧地掰斷芽頭往小竹籃裡放。竹籃嫩綠鋪底,忍不住湊前去聞一聞,涼涼的茶草氣讓心裡一鬆。

第一季茶陸續下樹了。青澀的茶香從農舍嫋出圍牆,路上的行人深深吸一口氣,咦,誰家在炒茶呢,真香。

茶香醉人,稻草人被風吹著。

新茶上市了。

映山紅開了。

新茶泡在杯子裡,茸茸軟軟。

也有人將鮮茶草泡在杯子裡,翠滴滴也嬌滴滴,嫩秧秧的,很好看。只是茶味寡薄,少了韻致。

四月。茶園真熱鬧。地頭那株瘦瘦的桃樹開花了,一朵朵,燦爛的,秀麗的,含羞的。各色鳥兒,蜻蜓蝴蝶,都來了。採茶的婦人用紗巾裹住頭遮擋太陽,邊說邊笑,運指如飛,茶葉紛紛揚揚落在挎籃裡。

茶園真美,像十八歲的小姑娘,蓬勃向榮。地氣蒸騰,茶樹拼命拔芽,隔日見長,一場春雨後,躥高半寸。春雨貴如油,春茶更貴。

怕誤了茶期,只要雨不大,茶園裡總有采茶人。春茶能賣好價錢。雨洗過的茶樹,更綠更翠,裝在採茶人的袋子裡,映著山間的映山紅,越發顯得新芽綠得透明,綠得發亮。採好的茶,攤在竹筐裡,有種富足美。江浙一帶有鄉諺:

做天難做四月天,蠶要溫和麥要寒。

秧要日頭麻要雨,採茶姑娘盼陰天。

鄉村小路上,三三兩兩的買茶人提著袋子匆匆走過。

五月。天一天天熱了,茶葉呈片狀,越來越粗壯,幾天不見已有寸長。茶園綠得蒼翠,採茶人還在忙活,或者賣,或者採一些自己喝。那茶隨意堆在堂屋裡,像小丘。

月底,茶園漸漸安靜了,採茶人開始了別的農務。

六月。修枝。

大清早,給茶樹修枝,喀嚓一剪刀,喀嚓又一剪刀。剪掉的茶枝堆在地頭,過些時日有主婦把它捆回家,做燒飯的柴火。

修枝後的茶園,一下精神了。

採摘兩個月,該讓茶園休養一下了。女人催不過,說採完茶葉,總不能不管茶園。天一亮,男人去給茶園鋤草,挑著擔子,擔子裡是有機肥。茶葉瘋長,一簇簇如劍戟林立,人不管它,蜻蜓立在上面,動也不動,蟬不曉事,大叫不止。

七月。茶園敞在陽光下,寧靜慵懶,像得勝而歸的戰士靠在屋簷下睡覺。

田間地頭的活兒越來越多,麥子剛割完,又該種玉米了。芝麻節節高,水稻也節節高,人下田薅草,下地鋤禾,顧不上茶園。人忘了茶園,只在口渴時喝茶園裡的茶。夜臨了,茶園上空到處是螢火蟲。孩子們指給祖母看,說那一顆真亮,祖母看時,螢火蟲不見了。

八月。人安靜地從茶園邊走過,感嘆好大一片茶園,茶園不響。人無事,掠過一枝茶葉,放嘴裡嚼,真苦,吐了出來,茶園不響。牧童在草叢裡睡著了,不知道誰家的水牛在茶園裡吃草。

有人家在茶園種上一排玉米,筆直地,和茶樹對望。先是仰視,再是平視,很快玉米就可以俯視茶樹了。

九月。茶樹果子很大了,或者棕色或者紫褐色或者黃褐色或者蒼綠色,一顆顆像黏在一起的小湯圓。

天深藍且遼闊清遠,牛羊在山坡上吃草。孩子們戴著芒草編就的帽子,從茶樹上摘果子,看誰摘得多,外衣兜著,互相丟茶果。你追我趕,茶園一片笑聲。

那一排玉米早已長出飽滿的穗,玉米鬚在風中輕顫。

十月。早已立秋,天還是熱,好在清晨和傍晚不見暑氣。田裡的水放掉,該割稻了,拿起鐮刀,彎腰。喝了很多茶水,汗浩浩蕩蕩,身子透溼。人都說茶好,又解渴又香。一壟壟稻子被放倒,稻穗飽滿,又是一個豐收年。

有人在茶園裡掰玉米,有人在茶園裡採秋茶。老人說:春茶苦,夏茶澀,要好喝,秋露白。秋茶香氣平和,泡在杯子裡,悠長悠長空落落像老巷。

茶園外幾株紅楓的葉子瑪瑙色。

十一月。早晨有霜,厚厚的。遠遠看去,茶園朦朧在霜色中,像古人的青綠山水,有種蕭瑟美。

茶花盛開,星星點點一陣白。白的花瓣中一簇黃色的花蕊,幽香冷冷,撲鼻而來。茶花經霜不落,凋零枝頭。

十二月。下雪了,厚厚一層,蓋住了屋前屋後,竹林被雪壓彎了。

茶園空地上,有幾行足跡,向著山邊,不知道是什麼動物留下的。太陽出來了,雪化了,茶園又青了。

有農人將當年生的茶摘下來,炒揉後焙乾,泡在大茶壺裡,特別香,說春節的時候喝,格外消食。

茶香裡,人忙東忙西。制新衣、碾米、磨粉、打豆腐、殺年豬、糊燈籠、除塵、收拾庭院,臘月過後,就是春節。

胡竹峰|雪天的书

韭菜豇豆扁豆的懷想

砧板上的韭菜,像砍倒的柴禾,堆在那裡,遠望彷彿綠色的雲。我見過金色的雲,見過黃色的雲,見過灰色的雲,也見過紅色的雲,但沒見過綠色的雲。

前不久去嶽西明堂山玩,漫步小道,遠望峰巒,我說雜樹的葉子彷彿一簇簇蘑菇,小冬說像綠色的雲。見我恍惚,她跟著說,你看那些樹葉,多像綠色的雲,風一吹,更像了。

遠望得意,細觀見形,凝神去看,卻不像了。有些事就怕認真,一認真則拘泥。一個專攻瓜果蔬菜的畫家,他會畫香蕉、菠蘿、蘋果、葡萄、荔枝、枇杷……也會畫筍、茄子、辣椒、豇豆、葫蘆、白菜、馬鈴薯……就是不會畫韭菜,他說韭菜難畫,搞不好就是團亂草,從來不敢畫。有次我看見以白樂天詩句“淺草才能沒馬蹄”為題跋的水墨斗方,馬蹄旁的淺草,細筆草草,倒有點像嫩韭菜。

包餃子、包子,無論素葷,和餡時放一些韭菜,可以調香。但我最喜歡的還是韭菜炒雞蛋——綠中透黃,儼然金鑲玉,鑲的還是碧玉。這樣的菜,裝在描金細瓷盤裡,有鐘鳴鼎食之家的氣象。還試過用蛋清炒韭菜,金黃變成嫩白,富貴宅第換了門庭,成為清白世家。清白難得,世家可貴,能清白世家,更加不易,這是祖上福澤源遠流長。

餐桌上有一盤韭菜炒雞蛋,我就覺得美味。不僅韭菜炒雞蛋,只要有炒雞蛋,我都歡喜,譬如西紅柿炒雞蛋、青椒炒雞蛋、絲瓜炒雞蛋、毛豆炒雞蛋……

小時候聽祖母說,七夕那天,睡臥韭菜地,夜深人靜時,能聽到牛郎織女的私語。假想一個多情惆悵而又好奇心頗重的少年,睡在韭菜地裡,夜深了,露珠濡溼了他的頭髮和睫毛,睡意不來,皓月懸空,繁星零落,少年兀自睜大了眼睛。

風過韭菜地,發出輕輕的聲音,少年以為是牛郎織女在卿卿我我,少年枕著好夢,終於睡著了。

俗話說:韭菜像頭髮,割了又長。其實韭菜比頭髮長得快。割了一茬的韭菜沿著根部撒上薄薄的一層草木灰,過了幾天,滿眼翠綠。

春天的黃昏,從路攤買來一把韭菜,回家做春捲,這是伊的最愛。

韭菜,四季皆有,我唯好春天之韭。一朋友開餃子館,他說韭菜的類別近百種。長見識了。

天熱,不想吃飯,只有炒豇豆讓人有點食慾。豇豆是我喜好的下飯菜。豇豆俗稱角豆、姜豆、帶豆,也的確像帶子、粗鞋帶、鬆緊帶。前幾天去一畫廊玩,看見有人把長豇豆畫得像截綠色的鬆緊帶,或者就是一條條綠線。長豇豆難畫,不怪他手拙。

長在園子裡的豇豆好看,伸蔓爬藤。除了蔓生,豇豆也有矮生的,種類頗多。《本草綱目》上說:“豇豆處處三四月種之,一種蔓長丈餘,一種蔓短。”

豇豆的做法很多,可以涼拌也可以幹炒。如果摻上茄子,再配兩個紅辣椒,豇豆段、茄子丁、辣椒絲炒在一起,山河逶迤,紅男綠女,有一份溫婉的家常。

說起涼拌豇豆,還是在北方吃到的。做法很簡單,將鮮嫩的豇豆放開水裡滾兩滾,撈出裝盤,撒上陳醋、蒜泥即可。不過滋味一般,好在清脆罷了。

北方涼菜品類繁多,南方炒菜花樣百出。這是南北的差異。北方人飲食簡單,南方人口味複雜。北方人倘若複雜起來,南方人又望塵莫及,無奈之下,求新求怪——索性吃蛇,吃蠍子,吃老鼠,吃蟑螂,吃貓頭鷹,幾乎無所不吃,這下北方人目瞪口呆了。

將豇豆和米飯一起煮,擱點鹽,既是菜,又是飯,一舉兩得。夏天農忙時,母親經常這樣。我愛吃豇豆飯,吃之前,放坨豬油,青翠的豇豆像翡翠一樣,白米飯油潤潤髮光。

立秋後,豇豆謝季了。這時的豇豆,即便不老,外皮上也會長出鏽跡。那鏽跡像老年斑,讓年輕的豇豆有了故事,吃在嘴裡,也多了回味。

老家有一種叫“洋胖子”的豇豆,粗且長,肉質肥厚。鄰居家一個女生,又胖又高,我們喊她洋胖子豇豆。前不久回家,偶遇當年的洋胖子豇豆,女大十八變,如今瘦得行動似弱柳扶風,成窈窕絲瓜了。

以豇豆喻人,無獨有偶,流沙河先生也曾以此自況:“那傢伙瘦得像一條老豇豆懸搖在秋風裡。別可憐他,他精神好得很,一天到晚,信口雌黃,廢話特多。他那鳥嘴一九五七年就惹過禍了,至今不肯噤閉。自我表現嘛,不到黃河心不死 !”

以前在工廠上班,一日三餐吃食堂,夏天經常供應豇豆炒肉。廚師知好色慕少艾,逢到漂亮女工來打飯,總會慢慢舀上一瓢晃悠悠送到她碗頭。男女飲食,飲食男女,後來有一位女工嫁給了廚師,這是後話。

夏天裡吃不完的豇豆,過水焯一下,曬成豇豆乾。也有人取豆在莢中尚未成形時的嫩豆,剪刀從中一剖為二,生曬後成幹豆絲。吃時溫水發泡,其色澤微綠,猶如初生。大雪封山的夜,用火鍋煨豇豆乾,切一塊新鮮的豬肉,或者臘肉,一碗米飯在手,將那些滾燙豇豆乾一筷子又一筷子地夾到飯頭上,寒夜不冷。

幹豆絲扣肉也是餐桌一絕,格調比梅菜扣肉來得高。炒豇豆放兩瓣蒜,味道會更香。

扁豆扁,長瓜長,青菜青,黃豆黃。寫這篇文章的時候,腦袋裡掉出這四個句子。好在還形象,有些趣味。近來覺得,小品文的寫作,如果寫不了自己的情緒,就寫情趣,沒有情趣,把文章朝有趣的路子上寫,不失為手段。

寫作真要手段,機心難測,對文字說:走著瞧,看誰手段高明。紙上風波起,手段自然生。真是見笑方家了。都說文章無技巧,我卻大談手段。方家見笑。

既然說起寫作,索性盪開一筆。手段要活學,倘若拘泥不化,縱然熟稔了文章規範,也只是寫字匠一個。手段用到後來,文章有技巧如無技巧,存技巧之意無技巧之形,文字或變化莫測如鬼似魅,或老老實實板上釘釘,大可隨心所欲。

寫了多年散文,到去年才開始迷戀。也就是說,我寫了四五年之後才知道散文是怎麼回事。散文是廟堂,也是瓦屋;是端莊典雅的大夫人,也是小鳥依人的姨太太;是夏夜的小吃,也是冬天的大餐。靠散文不能升官發財,但一個人的性情志趣留下來了。

我想寫一篇關於扁豆的散文,一開頭談起了文學,剎不住車,索性重來:

老家院子外的瓜蔓地上栽有扁豆,春天時,母親砍來很多樹枝搭架子,扁豆的藤葉攀緣而上,漸漸長滿一地。架子太矮,扁豆藤或垂延至地,或順勢爬到桃樹上纏著桃枝。三四月間,扁豆開花,有白色的有紫色的,小巧可愛。花謝之後,長出小小的一片片豆莢。這些豆莢,一律嫩綠,顏色有深有淺,上端是濃綠,往下則變為淡青,有些甚至抹有一層淡紫。

“多少時候,沒有到菜圃裡去了,我們種的扁豆,應當成熟了罷?”康立在涼臺的欄邊,眼望那絡滿了荒青老翠的菜畦,有意無意地說著。誰也不曾想到暑假前隨意種的扁豆了,經康一提,我恍然記起,“我們去看看,如果熟了,便採擷些來煮吃,好嗎?”康點頭,我便到廚房裡拿了一隻小竹籃,和康走下石階,一直到園的北頭。

——蘇雪林《扁豆》

蘇雪林是對的,扁豆難熟,制不得法,容易食物中毒。我每次燒扁豆總要放水煮透後才裝盤上桌。再來抄老車的一句話:“我不論清炒扁豆還是紅燒扁豆,都要放姜,一放放不少,否則我會覺得有腥氣,這是我吃扁豆時候的習慣。”(錄自《茶飯思·吃扁豆時候的習慣》)

扁豆煮食雖好,但也不過得法而已,及格吧。我覺得還是乾煸手段高強。有一次在鄭州街頭吃飯,點了盤乾煸扁豆。端上桌來,眼前一亮:扁豆去了兩邊莖絲,油不多,熟得透,軟軟的,配上焦脆的花生米,軟硬兼施,廚師勺下功夫非同小可。難得還別具匠心配有幹辣椒,恰好去淨扁豆的腥氣,入嘴多了一股淡淡的辣香。我們吃光一盤,又上了一盤,結果連吃三盤,大家還意猶未盡。

扁豆斜切細絲,放姜、蔥花、辣椒末,加鹽拌勻醃一會,下鍋滾幾滾就起盤。滋味甚妙。

胡竹峰|雪天的书
胡竹峰|雪天的书

胡竹峰, 1984年生於安徽嶽西。出版有《中國文章》《空杯集》《墨團花冊》《衣飯書》《豆綠與美人霽》《舊味》《不知味集》《民國的腔調》《閒飲茶》等作品集。獲第三屆“紫金·人民文學之星”散文獎等多種文學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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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竹峰|雪天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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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 制:王雁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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