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代課教師,承載山區孩子的希望與責任


大涼山深處,一人,一驢,七個小時踽踽獨行。穿過荒無人煙的密林,踏過溪流、石塊和泥濘的小道,郭普全用驢將6個孩子的“營養餐”,從兩河鄉中心學校送到俄洛村教學點。作為全鄉最後一名代課教師,郭普全把人生中最寶貴的28年時光,安放在了這個偏遠貧困的地方。

四川甘洛縣兩河鄉泥覺村,現年49歲的郭普全站在一間廢棄教室的黑板前,他曾在這裡為泥覺村的孩子們授課。1989年第一次來到泥覺村代課時,郭普全才21歲。郭普全是四川雅安漢源縣鐵廠村人,儘管只有初中學歷,但在當時已是村裡文化最高的人之一。隨著當地對教育越發重視,孩子們都被送至附近的田壩鎮上讀書。泥覺村教學點也被關閉。

因為村裡條件簡陋,教室幾經更換。這是郭普全剛到泥覺村代課時使用的首間教室,他曾在此教十幾位彝族孩子基本的漢語和算數。教室由一間羊圈改成,因窗戶沒有玻璃,冬季冷風往裡直灌,只好搬石頭堵住,依靠屋頂的透明亮瓦照明。牆壁上,還依稀殘留著當年村長用毛筆寫給孩子們的激勵語——“窮不讀書,窮根難斷。富不讀書,富不長。”


泥覺村裡另一處曾被用於上課的教室,如今已經廢棄,地上撂著幾袋化肥。在代課初期,郭普全不會彝語,孩子們也聽不懂漢語,上課十分吃力。比如教他們認識“1”,就數起一根手指連說帶比;教他們認識漢字“多”,就撿些小石子或木棒擺成不等的兩堆,再對著多的那堆連說帶比。而郭普全也試著向孩子們學些簡單的彝語,教學雙方只能慢慢適應和磨合。

在泥覺村任教幾年後,郭普全掂量著每月60元的工資,自覺太過艱苦,索性辭職。老支書阿什克布便和村長兩人走了一天山路,趕到郭普全在漢源的老家,請他無論如何回來代課,幫孩子們走出大山。再加之父親的勸說,郭普全最終返回泥覺村代課至今。圖為已退休的78歲的阿什克布。

那時,泥覺村全村人畜飲水全靠一個水塘,但到了為期半年的枯水期,村民們就要走一兩公里外出背水。為了留住郭普全,老支書阿什克布隔三差五地幫郭普全背水。十年前,當地政府將兩公里外的溪水引入了村。如今,村民們只要擰開水管,泉水就噴湧而出。圖為一位泥覺村的女孩在院中用自來水洗菜。


1993年,與泥覺村相鄰的俄洛村教學點的老師走了。此後,郭普全在為泥覺村代課的同時,又兼顧起俄洛村的教學。直到2012年泥覺村教學點關閉,他一直是這兩所村小唯一的老師。俄洛村教學點的教室設在村委會圖書室,雖不寬敞明亮,但對於只有6人上課的村小,教室已足夠大。2017年9月30日,郭普全正在講課,除一名女生缺席,當天共有5人上課。

放學前,郭普全為學生批改作業,有問題的,就當場講解。郭普全表示,自他1989年代課以來,教過的學生中,已有10人考上大學。在泥覺村,甚至有一家出了3名大學生。雖然這10人都是專科生,但對偏遠山區而言已屬不易。

放學後,郭普全買了一盤雞蛋,小心翼翼地往泥覺村走。在他身後,是今年新修的水泥路。雖然現在只給俄洛村代課,但他仍住在泥覺村。因此,每個上學日依舊要在泥覺村和俄洛村之間往返。直到3年前,一位志願者捐給他一臺摩托車,之後他一直騎車去俄洛村上課,單程只用26分鐘。只是近期摩托送修了,他還沒有取回。


在通公路之前,郭普全一直走的是右手山坳間的小路,他曾被坡上滾下的石頭砸中腳踝,也曾幾次被後方突然襲擊的狗咬傷腿部。郭普全想過將兩村的學生合併教學,但兩村之間存在一個埡口,夏季泥濘難行,冬季高寒缺氧,孩子們行走不便,於是只好自己每天步行往返三小時,走完這10公里山路。粗略計算,在涼山代課的28年間,他為教育而走的路已達6.6萬公里,足夠繞赤道1.6圈。

2012年起,當地開始施行學生營養餐。因為公路繞行太遠,每半個月,郭普全就要牽著從村民那借來的驢或馬,往返走7小時的山路,從兩河鄉中心學校給孩子們領回包括牛奶、麵包在內的食品。因為路途遙遠,有時在路上餓了,他會摘些野果裹腹。

行至一片樹林的深處,郭普全讓驢吃些草,自己也趁機休息一下。密林中一派原始景象,郭普全不禁掏出手機拍照。這部市價約為郭普全一月工資的智能手機,是一位愛心人士今年送給他的。這片樹林荒無人煙,溪流密佈,泥濘不堪,穿越過去至少需要一小時。自學生營養餐施行的5年間,這樣的路,他已走了大約80個來回。


走出密林,郭普全還要牽著驢走完一段長約2公里的河道路,才能走到相對平坦的區域。河道內不僅淌著溪水,還充斥著大小不一的石塊,走起來十分艱難。

經過大半天的艱難跋涉,傍晚時分,郭普全終於回到了他在泥覺村的住所。他將毛驢身上成袋的食品搬進屋子。第二天便是國慶放假前最後一天上課,他要將當天的營養餐發到學生的手中。

天黑後,郭普全開始做晚飯。他用電爐炒菜,身後的電飯鍋里正煮著米飯。郭普全剛到泥覺村時,村裡還沒通電,做飯取暖全靠燒柴。村裡為了留住他,特地將一座埋葬先人的山劃給他一人撿乾柴。但因柴禾需求太大,他不得不常到其他山上去揀。清晨去,則會耽誤上課,放學去,撿不了多少又天黑了,因此只好佔用休息日去。直到2003年村裡通電後,郭普全用上了電飯煲、電爐子,才徹底告別揀柴歲月。


郭普全做飯的菜板,是一塊已經砍得殘缺的木塊。無論切菜或切肉,都用它完成。

晚飯一共兩個菜,分別是炒土豆絲和水煮清早剩下的炒蓮花白。因為當天要給學生拉回營養餐,他清早便出門了,這實際上是他當天的第二餐。簡陋的房間裡雜亂不堪,既當廚房,也當客廳和餐廳。整個屋子甚至找不到一張飯桌,只好把菜擺在長條凳上。

郭普全的屋子一共兩間,外面用來做飯和吃飯,裡面用來睡覺。多年來,他始終獨居於此。為了減少開支,他平時很少回西昌與妻女團聚。目前,郭普全的月薪為800元。此前,他分別拿過450、300、180、150、100、80和60元的月薪。好在他同時為泥覺、俄洛兩村代課時,能領到雙份工資。即便這樣,每年寒暑假,他還要去甘洛的鉛礦下礦井背礦石,賺錢補貼家用。可如今上了年紀,已經背不動了。


郭普全翻出了自己的備課本。在村裡代課28年,他的房間裡堆滿了各種書籍和教學相關的雜物。

郭普全的教材及備課本,上面寫著教學要點。

夜裡,郭普全去給村民還毛驢。因為在泥覺村沒有餵養牲畜,每次領學生營養餐,他都要問別人借驢或馬。郭普全在村裡人緣很好,因他在村裡代課,村民起初頻繁給他送蔬菜,後來因為送的太多吃不完壞掉,索性讓他自己去地裡摘,至今也是如此。

第二天課間,俄洛村教學點的孩子們吃上了當天的營養餐——一盒牛奶和兩塊沙琪瑪。而這些食物,正是郭普全走了大半天山路,從兩河鄉中心學校馱回來的。

這個國慶和中秋假期,郭普全選擇留在村裡收土豆。四五年前,他在村裡開了一畝地用於種土豆,預計今年能收穫一噸左右,一部分自己吃,一部分賣錢。按去年每斤8毛的市價,估計今年能換來千元左右的收入。

2017年10月,一位泥覺村村民騎著馬,準備上山將收穫的土豆運下來。在修通泥覺村去往鎮上的公路之前,村民們幾乎就是這樣吆喝著驢、馬,沿小路馱著土豆去鎮上換回大米。2010年公路開通後,商販便開著車進村收購農產品。村民們在家門口,就可以將自己種的土豆、蓮花白賣成錢。

不但路越來越好,泥覺村村民家的茅草房、土坯房也漸漸換成了磚瓦房,後來又建起了藍頂的水泥房。

泥覺村村民阿時阿來子家的新房上,掛著“移民搬遷戶”的牌子,新房的牆面,一改老屋的土坯,貼上了整齊的瓷磚。幾年前,泥覺村村民享受扶貧政策,在政府的補助下,按照一定標準紛紛搬遷建起了新房。儘管絕大多數村民都在那時搬了家建了新房,但郭普全卻因沒有錢,未能搬遷。

郭普全目前居住的房子是危房,他頭頂的門框,已經出現垮塌的跡象。如今,在扶貧政策的支持下,郭普全在泥覺村新建了一套60平米的水泥房。只待水電接入,他就可以入住。

晚上,郭普全搬開原本擺在桌上的案板、菜刀和碗筷,開始備課。隨著教育水平的提高,自上世紀末起,國家已開始逐漸清退代課老師。作為中國貧困地區最後一代代課教師,郭普全說唯一讓他感到寬慰的是,在有關政策的支持下,他去年辦理了養老保險,將來可以領取養老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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