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石文壇」劉富道用統計學解讀荒湖長篇小說《魔莊》:小說的套路與小說家的睿智

「黄石文坛」刘富道用统计学解读荒湖长篇小说《魔庄》:小说的套路与小说家的睿智

劉富道,1940年出生,湖北武漢人。中國著名作家。曾任湖北省作協副主席、文學院院長,《長江》叢刊主編。湖北省政協第七、八屆委員,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1971年開始發表作品。1979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文學創作一級。著有小說集《南湖月》、《候鳥》,文學散論集《步入文學殿堂》、《閱讀感悟》,長篇報告文學《新河洲升起了彩虹》,長篇傳記文學《天下第一街•武漢漢正街》。《眼鏡》、《南湖月》分獲全國第一、三屆優秀短篇小說獎,短篇小說《直線加方塊的韻律》獲1982年“五四”青年文學獎等。

「黄石文坛」刘富道用统计学解读荒湖长篇小说《魔庄》:小说的套路与小说家的睿智

小說的套路與小說家的睿智

——用統計學解讀荒湖長篇小說《魔莊》

劉富道

讀荒湖的長篇小說《魔莊》,我不能說是一種享受,因為這是寫一個癌症村,那裡到處瀰漫著死亡的氣息。《魔莊》是一部現代寓言,它真實得不得了,真實得令人恐懼和戰慄。這個故事給了我多重啟示,使我不能不說它是一部喻世明言,是一部警世通言,是一部醒世恆言。這部曠世奇書,表達了作家對普羅大眾生存環境的關注,對人類共同家園地球命運的關注,以及對科學發展觀能不能在中國大地落地生根的深深憂慮。這部作品的社會意義顯而易見,我相信所有讀者都能揣摸得到,無須我輩加以詮釋。我想通過《魔莊》這個文本,探討一下小說的套路,同讀者一道來探討欣賞小說的一些常識,從而認識小說家的睿智何在。

套路之一:一個優化的起始點和一個優化的終結點。

這部小說在版權頁上標明的字數為311千字,按照國人的習慣說法,說個概數就是30萬字。一般而言,有30萬字,足夠小說家施展拳腳。這個容量,也是讀者能夠接受的一個節點,再長了讀者就會望而生畏而放棄閱讀。

我先簡約地複述這個故事的背景。魔莊本名土莊,行政村名為土村,它位於金水河注入長江的出口處,原來是個有青山也有綠水的富庶村落。20年前,它上游及周邊的金村、銀村、銅村、鐵村四個行政村,靠著開採地下礦藏,興工辦廠,走上暴富之路。後來近鄰的石村也靠採石燒灰迅速發展起來。早些年土莊盛產優質水稻金湖糯,曾吸引金村姑娘嫁到土莊來。如今土莊依然生產金湖糯,但從金村嫁過來的媳婦,又跑回了金村孃家。土莊不僅成了全鎮GDP的落後村,而且上游及周邊五村工業化帶來的生態災難,大都由土莊承擔下來。土莊的空氣裡充滿了臭皮蛋味。土莊四周不絕於耳的放炮聲,驚得婦女兒童聞聲逃跑。土莊的房屋牆壁開裂,老鼠從牆縫鑽出來,從房頂掉下來。由於上游尾礦庫潰口,壅塞了金水河,河水裡漂浮著動物的死屍。這裡已經沒有乾淨水了,有錢人家靠從縣城買桶裝水飲用。更為恐怖的是,多種癌症和一些奇奇怪怪的病症,以及雙頭女嬰,都在這裡出現了。土莊,像著魔一樣,每天都在發生著神神道道的事情。

睿智的小說家當然不會像我複述的那樣來寫小說。

他首先得尋找一個優化的切入點。

這部小說敘述的事件,有三個時間點。第一個時間點,遠在50年前,土莊在螞蟥地大辦鋼鐵。那時,小說的第一主人公黃大槐的妹妹黃小槐死於飢餓,屍體離奇失蹤,這是土莊的一個死亡之謎。第二個時間點,早在20年前,土莊上遊及周邊五村走上興工棄農的道路。土莊人也試圖辦廠,不過是小打小鬧,成了全鎮的落後村。第三個時間點,10年前黃大槐承包螞蟥地,距離承包合同期還有10年之時,村裡決定收回承包地興辦鍊鋼廠。三個時間點,從哪個時間點開始寫起?這就是做小說的學問,這就是我所說的做小說的套路之一。

作家選擇從現在寫起。50年前的大辦鋼鐵,20年前的鄰村採礦興工,10年前黃大槐承包螞蟥地,都在寫現在收回承包地再辦鍊鋼廠的矛盾衝突中從容交代出來。值得注意的是,作家開筆,也沒有從準備收回承包地寫起,而是從承包地上的一個突發性的怪事寫起。請看第一章開頭的第一句話:

一切似乎都是那個紅苕引起的。

開頭一句話就進入故事了。黃大槐在自己承包地上,挖出了一個特大紅苕,紅苕邊上有一顆人頭骨,紅苕上有一張人的臉譜。這個苕怪(附加人頭骨)的故事開頭,牽出了多個主要人物。一個是老村長曹秋來路過,看到了大槐挖出人頭骨的一幕,竟然一病不起。這其中自有蹊蹺。直到本書結尾,老村長到大槐床前下跪,懺悔50年前吃了小槐屍體,到此土莊死亡之迷之一得以解開。

現任村長曹火是老村長之子,他路過螞蟥地是要與大槐商談收回承包地,但欲言又止。徵收承包地的風波,構成全書矛盾衝突的主線。

靈異少年曹旺來路過螞蟥地,成為苕怪的目擊者,和苕怪奇聞的傳播者。

幫大槐挖紅苕的曹愛喜和丁小麥,都是小說中的重要角色。

大多數人物出場了,一場撲朔迷離的戲劇開鑼了。

這個苕怪的故事寫到什麼地方結束呢?我揣測荒湖在動筆之先就想到了結局。這個結局聚焦在大槐的承包地上。螞蟥地紅旗獵獵,鍊鋼廠開工儀式正在舉行,領導人的致詞擲地有聲,土村從此將告別落後村的歷史。正是這個時候,地質災害發生了,整個螞蟥地塌陷了。小說最妙的一筆,是王強就在螞蟥地地底下遇難。王強是大槐的丈夫,他揹著妻子在中止承包合同文件上籤了字,因為可以得到一筆不菲的補償款。王強嚥氣前,已經知道自己是在土莊地下為金村開礦,他決心不再為金村賣命,回家同大槐過正常日子。但是,一切都晚了。

以往土莊人一直抱怨自己的祖先,當初找到這麼一個貧脊的地方落業,沒有想到富礦就在自己腳下,只是埋藏得太深。

螞蟥地上,50年前的大辦鋼鐵的慘痛教訓,再次以更加慘烈的形式重演了。

這一回,人們總該徹底清醒過來吧?是的,被強行中止承包土地而病魔纏身的黃大槐,就在這一刻突然清醒了過來。

更為奇妙的是,黃大槐接到兒子的電話,他已經申請上火星了。人類弄髒了地球,為了人類的未來,正準備向火星進發。最後的這一筆,讓我們的思緒,更加拓展開去。在這裡,最前沿的科學技術成果,與最愚昧的現實生活,形成鮮明的反差。

荒湖似乎並沒有當過編劇,但他的編劇意識在小說中有著高超的表現,他為《魔莊》設置的這個結局太具有戲劇性了。

有沒有讀者研究過《魔莊》所寫的時間長度?它是從這一年的霜降過後,立冬前幾天挖紅苕寫起,又經歷小雪和大雪兩個節氣,寫到冬至舉行開工典禮,前後約50天左右。在這50天左右的時間裡,讀者看到了一個村莊的全貌,看到了一個村莊的眾生相,瞭解了一個村莊50年來的歷史脈絡。

套路之二:一隻口罩在小說中的位置。

讀完《魔莊》,可用三分鐘想一個問題,這部作品究竟用了多少素材?

我用統計學的方式,來破解小說的套路。其實,這部30萬字的長篇小說,只是寫了一個苕怪、一副人頭骨和徵用一塊莊稼地的風波。這個苕怪在全書出現或被提起626次,頭骨在全書出現或被提到34次,螞蟥地在全書出現或被提及322次。讓素材翻來覆去地運用,讓素材全部充分地發酵,演繹成一個完整的故事,這才是小說家的真本事。

如果將《魔莊》拍成電影,將會出現一道特殊的風景,土莊差不多人人戴著口罩,看上去會是白花花的一片。口罩在電影裡是一件道具。在小說中,作家也給村民們配發了這件道具。作為小說家的荒湖,一旦進入他所創造的小說世界,進入他所描寫的環境,他從未忘記過人物身上的這件道具。金水河和金湖被嚴重汙染了,空氣中瀰漫著臭皮蛋味。這股臭皮蛋味在全書出現34次。村民們被迫日夜戴上口罩,口罩在全書出現155次。更有典型意味的是,曹旺來的爺爺是在夜間戴口罩窒息而死。

老鍾是駐村的扶貧隊長,也照樣戴著口罩。

在土莊,只有村長曹火一家是個例外,為了維護土莊形象,才不戴口罩。其妻劉春雨戴口罩外出,曹火把她喊住:“你能不能不戴口罩呢?我們一家老小,就你劉春雨戴那玩意兒,你是金枝玉葉呀?我跟你說了一百次,你要戴口罩可以,但莫在我面前戴!”曹火的父親、兒子和女兒,都不戴口罩。如果不是考慮到妻子是乳腺癌患者,曹火老早就對她不客氣了。

還有大老闆曹兵,住在山邊四層別墅裡,又安裝了空氣清新器,平時可以不戴口罩。

王漢患有肺癌和喉癌,呼吸本來就困難,一直沒戴口罩,這一點頗讓村長曹火欣賞。

在縣上調查組進村前,村委會專門研究接待工作之後,曹火帶著曹根和王國,連夜走村串巷,要求村民這兩天不要戴口罩。

到土莊調查地質災害的人員沒有戴口罩。

就是這麼一個口罩,作家方方面面都照顧到了。他筆下的人物,時時處處,都不會忘記自己所戴的口罩。細心的讀者還會注意到,書中人物對話時,凡說到要緊處,都會臨時摘下口罩,說完了再戴上口罩。

口罩作為一個素材也好,作為一個細節也好,它在全書中有著瀰漫的效果。讀者進入這個環境,看到這一幅幅景象,就像真切感受到了臭皮蛋味,還有其他難聞的氣味一樣。

土莊除了地面空氣和水汙染嚴重之外,鄰村採礦的巷道早已連通到土莊地下,發生地質災害是遲早的事。本書出現或被提及牆壁開裂共計139次,其中表述為牆縫58處,裂縫67次,縫隙14次。從牆縫鑽出或從房頂掉下老鼠166次,其中強調紅尾13次。所有這些現象的描寫,都為小說結尾的螞蟥地塌陷做好了鋪墊。

「黄石文坛」刘富道用统计学解读荒湖长篇小说《魔庄》:小说的套路与小说家的睿智

套路之三:曹火的奶嘴瓶和大槐的木蛙。

我們從這本書的人物表上,看到有名有姓的人物共43位。這張人物表,是在開筆之先就擬定好了,還是書稿完成後再整理出來?我不知道。不管開筆之先有沒有這張人物表,作家都會有個人物設計的大體方案,思考這些人物的過程,就是構思逐步形成和逐步完善的過程。

設計一張人物表,好比建一個群。每個入群的人,都有角色分工,涵蓋了當今農村的各色人等。首先是身份分工。有村委會各成員,有土地承包戶主,有扶貧隊長,有企業老闆,還有包括賣淫女、地溝油製造者、非法養殖戶主、倒賣農具者。這個涵蓋面基本包括了當前農村方方面面的人物。再一個分工,作為癌症村,就有各種癌症患者的代表,其中包括乳腺癌、男性乳腺癌、胃癌、肺癌、肝癌、皮膚癌患者,還有一些怪病如巨指症、萎縮症、精神病患者。還有幾位特殊人物,癌症村倒黴了,他們反而有了穩定的收入,如遺像畫師曹品,道士曹月,巫婆馬秋蘭。

細想一下,為什麼這許多人物,大都能在讀後留下印象?

譬如說村長曹火,他有一個與眾不同的習慣,中國幹部往往隨身攜帶水杯,他隨身攜帶的卻是一隻奶嘴瓶,瓶裡灌裝的是糖水,他經常像吸奶一樣吮吸糖水。我沒有向作家求證,曹火這一習慣的來由什麼?但我知道,他生於飢餓的年代,母親生他後死於飢餓,他父親為了救他一條命,求黃大槐的母親給他餵奶。他如今吮吸奶瓶,是不是因為有戀奶情結?作家為了強化人物這一習慣,全書有43處寫到他吮吸奶嘴瓶的舉動。曹火情緒稍有激動,還有跺腳的習慣,全書出現了48處他跺腳的描寫。由於有這些不厭其詳的描寫,我們記住了他。

荒湖像一個經驗豐富的化裝師,他給本書主要人物黃大槐的定妝是,凡她出場必穿迷彩服,全書她有18次穿迷彩服出鏡。中國農村有一道風景,農民們經常穿著各式制服,這些服飾各有各的來路,黃大槐的迷彩服正是這類風景中的一景。

黃大槐還有一個特殊愛好,喜歡聽蛙鳴,聽著蛙聲才能入睡。後來金水河兩岸青蛙絕種了,丈夫王強常常學蛙鳴為她催眠。再後來兩口子分居,王強又常年在外打工,黃大槐經常沒法入睡,只好買一隻玩具木蛙,以刮刮響的木蛙聲取而代之。作家設計這一情節,可謂煞費苦心,意在表現生態惡化致使青蛙滅絕。全書出現青蛙12次,出現木蛙24次。由於作家反反覆覆地寫到青蛙和木蛙,黃大槐的這一性格特徵,就在讀者心目中得以強化。

書中其他人物,大都也有自己的特徵。如扶貧隊長老鐘的酒糟鼻子出現10次,中年婦女丁小麥居然戴紅領巾出現7次,曹旺來的奶奶咳嗽出現39次,曹明為了解決口臭問題出現嚼口香糖15次。

套路之四:情節的粘連性。

小說所敘述的事件,相互之間都有粘連性,這種粘連性構成了小說的人物關係。如果粘連性自自然然地發揮充分了,一部小說的整體性也就顯現出來了。

在螞蟥地的徵用風波中,讀者的同情心在黃大槐一邊,但徵地方的土莊村長曹火,說不上是個壞人,說不上是一個壞官,也算不上什麼官。他要在螞蟥地上辦鍊鋼廠,只是因為下級服從上級,只是為了追求村長的業績,保住一村之長的地位,也不排斥造福村民的良好願望。讀者不喜歡他,是因為在他身上,折射出很多官場的套路。譬如說作為一村之長,有點小權,他就發揮到了極致。作家也把相關細節寫到了極致。譬如說,土莊原來土雞聞名,現在村民懶得養雞了,村裡要給縣上調查組送上12只土雞,怎麼湊還差1只,於是曹火打起了王漢家一隻老母雞的主意。曹火想到王漢一定會買賬,王漢果然買賬,因為:“考慮到曹火親口答應過,今年村裡將想方設法給他們兩口子辦低保,現在只好忍痛割愛了。”曹火使的這點小權術,也不為過,也不是為自己,是為村裡在辦事。更加意味深長的是,王漢家這隻母雞,剛孵過小雞,還沒有醒過來,俗稱賴窩雞。後來,儘管王漢百般努力,賴窩雞還是沒有醒過來。曹火想起王漢對他的承諾,跺了跺腳說:“就是變也要變出一隻雞來,說得比唱的還好聽!連一隻雞都弄不醒,他還能做成麼事呀?他還想讓我給他們兩口子辦低保,想得美!”以我的閱讀經驗,作家荒湖大凡寫到什麼,就會緊緊抓住不放,一直延伸下去。就這隻賴窩雞,在全書竟然出現或被提起49次之多,可見他設置的每一個細節,都經過了深思熟慮,都粘連得天衣無縫。或者說,這就是一個天才小說家的小說智慧,這種小說智慧無處不在,信筆寫來就是。

王強與曹火這一對人物關係,在小說中的粘連性就更加強了。王強和黃大槐是螞蟥地的共同承包人,他和黃大槐一樣,反對村委會違法收回承包地。但他曾在承包地上違法私建鍊鋼爐,得到過曹火的默認和保護,這份友情還在。黃大槐討厭鍊鋼爐給環境造成的汙染,極力反對,掀翻了王強的鍊鋼爐,致使夫妻分居。曹火徵地遭到黃大槐反對,就在王強身上尋找突破口。正好王強打工的金村礦上有一項福利,給年滿50歲的職工辦養老保險,而王強所持第一代身份證上出生日期是隨意寫的,比實際年齡小了幾年。如果按這個年齡就辦不了養老保險。王強急於辦養老保險,以便日後回家不用看黃大槐的臉色。這樣,他就想在村委會開證明,重新辦二代身份證,王強就有求於曹火。曹火的小權術又用上了,賣過幾番關子之後,給王強開了證明。王強在百萬補償款面前,見利忘義,在解除承包合同文件上籤了字。

還有一個細節值得玩味。給王強開的證明,出生時間空著,曹火對王強說:“年齡你自己填去,你想麼樣填就麼樣填,你說你解放前出生的都行。”讀到此作何感想?這不成了兒戲嗎!我們的現實生活,距離法治社會還有多遠?

上述一串故事,都由開一張證明衍生出來,到此這個故事並沒有結束,它還在延伸。

王強跟曹火說:“剛才曹建軍跟我打招呼,他說他和我是同年……你相信不?”

“別聽他胡說八道!”曹火嚷道,“他也這樣對我說過,他說我們三個都是一年生的,怎麼可能呢?”

看看,土莊人為了生計,為了GDP,不僅數典忘祖,而且連自己的生日都不在意了。

這一條線索,最後延伸到村裡的畫師曹品作了總結,他在晾曬族譜時說:“這族譜都破成這樣了,曹家好歹還有幾個老闆,也沒人出面重修一下。”

魔莊之所以成為魔莊,就因為失去了精神支撐。

套路之五:沒有必要交代清楚的就不交代了。

我說,長篇小說《魔莊》,是一部現實主義小說,而不能定義為魔幻現實主義小說。我們讀到的拉美作家的魔幻現實主義小說,經常看到的是人與鬼之間的變幻無常。而在《魔莊》裡,雖然發生了許多神神道道的事情,但大都可以用科學的方法,或者用精神病學解釋清楚。

首先,怎麼解釋黃大槐看到魂魄現身?有俗話說,疑神疑鬼。我小時候,上世紀40年代末,我們村裡至少有兩個窮人家的中年婦女,就犯這種疑神疑鬼的病。或者就叫癔病吧。都做過法事,也都早死了。這是我的經驗中的事情。《魔莊》裡出現的魔象,可以肯定地說,是極端惡化的生態環境,給人們帶來的精神病態。在土莊,到處惡臭熏天,家家房屋開裂,老鼠日夜橫行,各種癌症漫延,雙頭女嬰降生,死亡之事頻繁……你說,在這樣的環境裡,就是一個健康的人,也有被嚇死的可能性。黃大槐就是被嚇出怪病來的典型例子。

讀這部作品,我發現有幾層窗戶紙,作家始終沒有捅破。

第一個,黃大槐在螞蟥地上挖出一個帶臉譜的苕怪,其實不怪,其實就是與頭骨擠壓在一起,長時間形成的印痕。由於作家始終未作這樣的交代,使得這個苕怪的故事,變得撲朔迷離。

本書人物表中,寫有兩個死亡之謎。第一個是黃大槐的黃小槐的屍體離奇失蹤。這個謎到全書末尾解開了。第二個死亡之謎,是旺來的弟弟細來,神秘失蹤,也是死不見屍。關於這個謎,小說臨近結尾,有這樣一段話:

曹火頓時愣住了,曹兵的那番話,他自然聽見了,每個字都聽見了。他完全不能相信,他甚至懷疑自己聽錯了,他為何要殺掉曹細來?他是“大老闆”,土莊第一老闆,金鎮第一老闆,多有錢的一個人,到底為了什麼?他不會吃了細來吧?想到這裡,曹火頓時一陣顫抖,隨後蹲下來,摸了摸旺來的頭:“別哭了,我們趕緊報警。”

對於曹兵來說,他根本不在乎曹細來偷拿的那點礦石,更不會因此而殺死曹細來。曹兵為了挽救他日漸萎縮的身體,已經吃掉各種珍稀動物,因此,曹火想到,“他不會吃了細來吧?”這話我信。然而,這層窗戶紙,作家沒有捅破,這是明智之舉。描述曹火的想法,用的是一個疑問句,而且是說“他不會”,這個套路就深了。

做小說有很多套路,不必說清楚的東西就不要說得那麼清楚,也是一種套路。

本書人物表之外,還有多個人物,而且還是重要人物。譬如說,縣長和縣委書記,他們都對黃大槐的信訪件做過重要批示,什麼批示呢,作家太吝惜自己的筆墨,沒有寫。縣上派往土莊的調查組,對於土莊的生態災難,對於土莊的地質災害,結論是什麼,也沒有寫。

不寫出來是對的,留給讀者更多的想象空間。

螞蟥地上的開工儀式如期舉行說明了一切。

螞蟥地的終場戲說明了一切。

調查組成員中,心理醫生錢英應該算個明白人,這個明白人的一席話,意味深長,讓人大跌眼鏡:

錢英點了點頭,瞧了瞧儀器上的數字,又愣住了。她瞪了瞪旺來,一字一句地說:“你是一個誠實的孩子,非常誠實……但是,我必須告訴你,不該說的話,最好不要說,一個人不說假話是對的,但不是所有的真話都是可以說的,真話有時候很害人,特別容易傷害到自己,所以,人有時候最好不要說話……你聽懂我的意思了嗎?”

旺來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錢英摸了摸旺來的頭,拎著小箱子走了。

明白人錢英一席話,是《魔莊》這部現代寓言的點睛之筆。

讀者有興趣知道這部小說故事的發生地嗎,小說家筆下的金縣究竟在哪裡?小說家有虛構的權利,讀者有猜測的自由。可以肯定的是在長江流域。要再具體一點,只能從小說語言特色,去尋找蛛絲馬跡。這部作品的語言通俗質樸,但不泥於俗,包括農民的對話,都沒有刻意追求土裡土氣。在方言的使用上,把握得非常謹慎。在30萬字裡,作者用的方言,僅僅只有一個“麼事”,用過198次之多。相關方言“麼樣”用過82次,“麼回事”用過44次,“麼人”用過2次,與“麼”相關的方言組詞共使用了326次。也許作家並不想回避這些方言所代表的地域,不過為了保持小說的虛構品質,他明智地選擇了一個虛擬的地名,書寫一個有真實感的故事。這同樣屬於小說的套路。

寫於2018-5-9 其時進入七十九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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