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南作家邢福和作品:編席

渭南作家邢福和作品:編席

邢福和,筆名千萬裡行吟,長期從事詩詞創作,共創作詩詞1000多首,以各種形式 ,發表700多首。創作散文、雜感等50多篇,發表30多篇。製作影視資料片12集。創作出版詩文集《千萬裡行吟》,參與編輯出版文史資料書《老渭南》、臨渭區中小學地方教材《美麗臨渭》等,《石鼓山賦》刻在了石鼓山廣場石碑上。現系中華詩詞學會會員會員,陝西省作家協會會員,渭南市詩詞協會副會長兼秘書長。

渭南作家邢福和作品:編席

題目:編席

渭南西塬上,溝多,溝底大都寬闊平坦,小溪常流,生蘆葦,且高大密實,質量高,是編席打箔子的好材料。沿溝村子的人大都會編席,尤其是生養我的邢家村。

邢家村,已有400多年曆史了。據說先人們從河北邢臺一帶遷來的時候,也帶來了編席的手藝,生生衍衍,變化升級,對邢家人來說,編席早就成了一種產業,一種生活現象,一種謀生手段。

秋天,蘆葦割回來,我們叫竽子,家家門前便支了凳子架子,一捆一捆地架了,捋去枯葉、枯草、藤蔓,將編席和打箔子用的分開,我們叫捋竽子。一時間,蘆花飄飄,漫天飛舞,頭上身上到處落的都是,村道、小巷、瓦楞,樹枝像是掛了霧霜。外村人戲曰,“有女不嫁邢家村,竽葉竽毛落一身”。說是這麼說,其實十里八鄉的姑娘,能嫁到邢家村,那是她們優先的選擇,苦是苦了點,和其他村比,必定多了一條生活的途徑,多了一份潤家的收入。

渭南作家邢福和作品:編席

編席的程序是複雜的,捋竽子只是準備工作的一個,待分類、剝竽皮、破蔑、碾蔑(我們讀mi彌)等一系列程序完成後,才能正式進入編織階段。

編席的場地要求不高,有長寬各一丈的地方就行了。工具也很簡單,無非一把刀子、一個梭子、一個撥刀、一把斧頭、一根帶有尺度的棍子,圓扁不論,當然還需要一個光光的青石碌碡,這倒無需自己準備,一個生產隊至少有好幾個。

編席是個技術活。從給竽子分類開始,每一個環節都含有技術因素,只不過有的複雜,有的相對簡單而已。就說分類,那是要確定編咋樣一個規格席所用竽子的高低及數量,一般人不行,要老把式。大量的竽子放到一塊,把式揹著手,步子一敲就定了高低,然後瀟灑地在旁邊劃一道線,有人過來拿鍘刃把竽梢切了,抽出來。把式上前,雙手一掬,就定了量,一個席崽子就誕生了。待各類席崽子都確定了,生產隊就分給各戶去編織,一個席崽子給隊上交一張席,生產隊按席的大小給記工分。那時席崽子都略有富餘,我們叫福口,大約編10個席,可以餘出一個席的材料,這就歸個人了。

渭南作家邢福和作品:編席

破篾,技術性較高。細竽子用刀子,一分為二,粗一些用梭子,一分為三或一分為四。這要靠把式的手勁拿捏,初學者常常就破偏了,還經常把手劃爛,血漬乎拉的。好在天生萬物,總是相生相剋。竽子中有一種內膜,我們叫竽瓤,輕薄透明,貼手傷,止血消炎,上醫院、縫針統統的免了。作笛子的發音膜最好,所以學校的老師、城裡的少男少女、縣劇團的笛師常趕到我們村來索要。為了篾子整齊,就叫娃牽蔑,大人破,小娃牽,梭子吱吱,小腿噔噔,其樂融融。手藝的傳承啟蒙,也就從牽蔑開始了。

起底、拉茬、做管、墊蔑等一些列程序,根據席的大小,都有不少參數,沒有教科書,把式們都是默記於心的。

編席是個辛苦活。就說碾蔑,要用青石大碌碡,一個人推起來有點吃力,常要家人幫忙,常年下來,手心多磨出厚厚的繭子。也有力大技精的,不用手推,而是用腳。人站在碌碡上,手裡拿一根棍子往地上用力點,碌碡就滾動了,石動腳移,左左右右,宛若撐船一般。再說編席,一天到晚,除了吃飯喝水上廁所,就得蹲在席底子上,號稱“三摺子窩”。編席人一般不坐凳子,認為是二迷,不專業。後來有了收音機,一邊編,一邊聽著秦腔眉戶,聽著楊家將或隋唐演義,也有幾個人把席底子放到一塊,編著諞著,也是一樂。

編席是個長年活路,春夏秋冬俱可進行。是個男人都會,也有女人編的,不多。手快的一天編一個大的,手慢的一天編一個小的也沒問題。席的規格也不少。按長寬分別有有六四(即六尺長四尺寬)、七五、八五、九六等,也有根據用戶需要加工的特型席。這都是按材料長短決定的,絕不浪費。最短的材料編成蒸饃用的墊根,年前會上五六毛錢一個,出手快得很。最後的廢料,我們用來燒火,外村的婦女趕來拾了,做洗鍋用的刷子,那是一絕。

小娃們剛學編席的時候,還都熱心,一旦學會,大都不愛了,放下書包就開溜,大人就滿村叫,找不見就罵。逮住了往往要捱上幾撥刀把,一下頭上一個疙瘩,於是就老老實實地蹲在大人身旁送蔑。也有編成儲糧用的席包、囤子的,這些活一般是由把式們完成的,因為其技術更為複雜。

不是凡出竽子的地方人就會編席,於是,邢家的把式就遊走他鄉,專門給人編席。不光享受匠人的待遇,一張七五席還可掙兩塊錢。1975年,我在陽郭中學上高二,暑假期間,分別和同學青振、寬社,先在河西的王埝,後到豐塬的堯堡編了近30天席,一天中午,我們正在樹下編席,突然風雨大作,街水四流。雨停後,主人志華老漢來了,揭開席一看,席下邊還是乾的,老漢樂了,叫了幾十個人來參觀,“這倆娃編席行,看嘛,連水都不漏,沒見過,給娃再加五毛錢。”於是名聲大震,等編席的人排了十幾家。一天正給運來家編席,運來媽在旁嘟囔,煩得很。“娃呀,好好編,名聲出去了,明年還能來。”不知哪裡躥出一股無名火,和運來媽槓上了:“好我嬸哩,編席是巧要飯哩,誰還把這當正事哩?哪一行都養人哩,為啥偏偏要幹要飯的營生?明年,明年來不來還說不定哩。”運來媽一陣訕笑:“我娃有志氣,我娃有志氣,席不編了,明兒當縣長呀!”唉! 幾十年過去了,縣長沒當上,編席的手藝倒是丟了。

渭南作家邢福和作品:編席

當然也打箔子,那主要是女人們的活,程序也不復雜。無非是兩邊支個架子,中間放一根檁條,纏好線桄桄,叮叮咣咣就開始了。除了給生產隊打,也偷偷賣了竽子給自家打。我們家從韓馬村賣了竽子,不敢往回拉,叫四姐在韓馬的表姐家打了一冬,手臉都凍爛了。幾經哭鬧,到年前,給四姐做了一件花布衫子才算平息。

冬春時節或麥收前,男人們就將席、箔子拉倒集市上去賣,開始是用馬車、架子車,後來用手扶車四輪車拉。灞橋、高陵、三原、永樂、雨金、櫟陽、渭南、固市、藺店、黨睦、蒲城等等,渭河兩岸的集市上,到處都能看到邢家村的席和箔子,見到邢家村的老少爺們。

上世紀六十年代後期到七十年代中期,關中十年秋旱,渭南塬上糧食歉收嚴重,席箔子真真救了邢家人的命。邢家村人可以憑技術憑力氣憑自己的出產,到涇惠渠灌區換回活命的糧食,其他村的人可不是憑下苦就能解決問題了。那折騰可以說是五花八門,有從東塬買了竹籠,有從南嶺上賣了柿子,有從陽郭買了瓦甕、尿罐到渭北換糧的,有從洛南逮了豬娃背到靈寶換糧的,有賣了鐵鍋、老母豬扒火車到河南漯河、駐馬店一帶換糧的等等。不管咋折騰,哪有邢家人來得實惠?來得安穩?

大旱,把人嚇怕了,七十年代前期,各地大搞水利建設,邢家也修了水庫,修了泵站和灌溉渠道,但作用有限,此後好幾年,風調雨順,渠道毀了,設備也失修了,水庫還在,芋子沒有了。

渭南作家邢福和作品:編席

邢家人就到處買竽子,豐原罐子村的“百雙”(一捆200根),馮家溝“一混”(高低混裝),渭北大什、固市、紅林一帶積水壕的蘆竽,華陰岳廟以北的蘆葦,都成為邢家人的選擇。

後來聽說羅敷、岳廟以北的渭河溼地要改造成農場,竽子、馬藺(我們叫毛拉葉子)沒人要,這可對了邢家人的路,七八月的天氣,就聯合十多戶去割。割了,就地放倒,一會就曬乾了。饃是自帶的,兩天就幹得咬不動,拿鐮背砸著吃,遇到雨天,饃發黴,只能湊合著,真扔了狗都不吃。水是就地取的,河邊挖個坑,讓水流進來,不等澱清,就趴在坑沿,撅起屁股,“噗”、“噗”,吹開落在水面的竽葉飛蟲,嘴伸到水裡搶著喝,最多兩口,後邊就有人蹬屁股,“起、起,小心涼水把你的肺激炸了”。一天到晚沒尿,勉強搖出幾點黃水來,蟄得火辣辣的,抽得小肚子生疼。一個來回五六天,七八天,所有人臉都成了敬德,身子成了乾柴,皮也脫幾層。最叫人受不了的是汙水中的蚊子,多得煙都燻不走,超大,身上帶著花紋,大白天,隔著衣服,一咬一個大疙瘩,奇癢無比,還不敢撓,一撓先流水再化膿,還發燒發冷。幾十年過去了,提起華陰的花花蚊子,依然心有餘悸。

竽子質量不高,關鍵是尚未成熟,只能用來打箔子。毛拉葉子成了編席好材料,兩米多長,好碾,柔韌,不扎手。一天可以編兩個三尺高、六尺長的涼蓆,一張涼蓆可以買到一塊到一塊五,價格便宜,深受城鄉人歡迎。邢家人也就高興了兩三年,毛拉葉子就沒有了。邢家人失去了編席打箔子的最後資源。

隨著社會的發展,曬糧食不再用席,換成了輕便耐用的彩條布,搭頂棚換成了石膏板、pvc板、鋁合金板,建房也不再用箔子,改成樓板了。席、箔子也就淡出了歷史舞臺,席匠們也逐步下世,現在,村上60歲以下的能編席的也沒幾個了。就連我,曾四鄉編席的把式,夢裡還經常編席,但對編席的不少技術參數也逐漸模糊了。

編席打箔子,作為一段歷史,一種情結,將永遠流淌在邢家人的血脈裡,其中的苦樂,釀到今天,變成了溫馨的回憶和驕傲的資本,成了克服困難的精神和繼續前行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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