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歷史真的告別“驅魔”了嗎?

這是一樁發生在17世紀歐洲的冤案。時間,說近不近,說遠也不遠,將將幾百年而已。

最後被推上火刑架的人是一名神父,名叫於爾班·格蘭第。在最後的審判中,他的罪名是“與魔鬼簽訂契約”等等。看起來這是一場常見的中世紀宗教審判案件,然而,盧丹神父案件的實際情況卻複雜得多。我們可以將這個事件分為兩部分:民眾肉眼所見的和民眾永遠看不見的。

盧丹的民眾是一群談不上本質好壞,但絕無自主思想之人。他們可以對淫邪之事充滿興趣,也可以在聽到格蘭第臨死前呼喚上帝的時候感動落淚。在格蘭第死後,是他們去灰燼裡撿死者的骨頭當辟邪用品。當格蘭第的敵人公佈了法律宣判的時候,也是他們對事件的正當性堅信不疑並要求處死“惡魔”。

而他們永遠看不到的,是這些表面儀式背後的暗流,以及格蘭第的政敵、宗教對手和仇人所醞釀的陰謀。他們永遠也不會知道自己如何被無數雙無形的手反覆操縱,也不會意識到自己如何成為在惡的歷史中推波助瀾的一員。

“一場集體性譫妄”,英國作家阿道司·赫胥黎在梳理《盧丹的惡魔》時給出了這樣的結論。而且在他看來,所謂“驅魔”的歷史並沒有遠去,它隨時會以新的形式包裹著那陳腐古舊的本質,重新出現在人類社會當中。“任何謊言,三遍成真”,赫胥黎寫道,“更不要說那些被唸叨了三百遍的話,那就是《聖經》一般的啟示”。

人类历史真的告别“驱魔”了吗?

阿道司·赫胥黎(1894-1963),英國小說家,反烏托邦作家。以小說《美麗新世界》著稱。《盧丹的惡魔》是他讀者較少的一本非虛構作品,創作於赫胥黎對神秘學、教會、心靈超驗產生興趣的晚年,也被部分人視為赫胥黎最精彩的作品。

拋開靈脩會及神秘主義的面紗不談,中世紀的事情看上去都有些愚昧。人們在相信上帝的同時,也選擇了相信他的對立面——惡魔的存在。甚至在很多時候,那些對上帝的信仰正是建立在對惡魔、巫術、邪惡之類事物的打擊上。

“盧丹神父案件”發生的那個世紀正好處於兩個不同時代的接力區,宗教力量正走向衰落,教會已經不像曾經那般權威(儘管它依然擁有控制皇權的能力),而世俗法庭也正在形成與宗教審判所不同的判決場所。

不過在“盧丹的惡魔”一案中,法律並沒有起到太多作用。法庭唯一的掙扎就是在審判格蘭第的時候,對證詞的真實性提出了質疑,在第一次指控中,它還藉助嚴謹的法律程序挽救了格蘭第的聲譽,但是,當事件不再僅僅屬於法律案件,而是成為政治事件的時候,法律則告別了它的正當性並暴露出自己蒼白的一面。正當性,那不過是一面旗幟,哪一方的人群更多,勢力更強大,哪一方便得以在高處揮舞它。

對格蘭第的控告始於1632年。盧丹當地的一家女修道院傳出了“附魔”的醜聞。修道院內的17名修女全都染上了“邪惡”的症狀,據說,她們精神出現了問題,荒誕不經,腦中成天想著性慾和鬼怪,行為也非常狂躁。米尼翁教士得知後,立刻帶著人前往女修道院,在告解室中聆聽了幾位修女的汙言穢語後,便立刻組織了一個“驅魔團隊”,準備對神經錯亂的修女進行驅魔,同時拷問出附魔者的名字。

其實這個罪犯的名字從一開始已經有答案了。接下來的事情不過是一場面對公眾的演出。演出的第一步,是要讓公眾堅信這個世界上的確存在被“附魔”的異類。

本來,給修女驅魔的事情是在告解室和修道院的暗房中進行的,而當格蘭第的政敵抵達盧丹之後,便決定將驅魔的過程向公眾公開——“幹嗎不把容器拿掉,讓公眾有機會受到教誨?於是,烏爾蘇拉修會的大門被打開了,暴民們一擁而入。在教堂內,經過三次嘗試,巴雷成功地使院長嬤嬤抽搐起來……觀眾們大喜,尤其是當她露出兩條大腿的時候。

終於,經過許多‘扭曲、惱怒、號叫、咬牙切齒後(其中口腔裡面的兩顆牙都被咬斷了)’,魔鬼遵命離去,附魔者安靜了下來”。“這場驅魔錶演,直到夜色降臨方才告一段落。觀眾們成群結隊地走進了秋日的黃昏中。大家都認為,自從那些巡迴演出的雜技演員離開之後,可憐的盧丹老城從未見過如此生動的表演,而且表演完全免費”。

人类历史真的告别“驱魔”了吗?

電影《盧丹的惡魔》劇照。據赫胥黎記載,驅魔人以“聖水”為名義,對女修士實行灌腸術。“這個職業最傳統的象徵物:一個巨大的黃銅注射器——像是莫里哀式鬧劇中的道具,卻是十七世紀醫學的實際用具。強壯的手臂壓住了她蠕動的身體,憑著行醫多年的技巧,亞當先生向女院長實施了神奇的灌腸術”。

對修女們被“附魔”的真實性,當時有不少人提出了質疑。質疑者的身份有醫學家也有宗教人士,“國王和王后對盧丹附魔事件深信不疑,但朝臣們卻幾乎無一人相信”,“絕大多數受過教育的人對修女們所謂的附魔一事的真實性深表懷疑,並對格蘭第受到不公平的審判感到震驚和厭惡”。

波爾多的大主教認為,修女們之所以會出現種種錯亂現象,乃是因為受到了“驅魔人”的蠱惑,正是驅魔者的駭人儀式製造出了被附魔的鬼魂,聯想到當時女修道院的禁慾教育和封閉而壓抑的環境,在主教眼中這些修女不過是在壓抑的環境中染上了疾病,頂多受到了些“慕男狂”的影響。但這些聲音並沒有傳遞到民眾的腦袋裡——或許他們聽到了,然而在這些沒有接受過任何教育的人民眼中,這些不過是格蘭第派的辯解。

另外,除了“附魔”現象的真實性外,整個案件還存在著另一個巨大的漏洞。修女們每天都待在修道院裡,格蘭第從沒見過她們任何人一面。在《盧丹的惡魔》記述中,格蘭第本人在剛聽說這起事件時,也不過是譏諷地一笑,他從沒想過修女發瘋的事情會和自己扯上關係。然而即使是如此明顯的一個漏洞,在格蘭第仇人的手中也成為了有利的工具——他見都沒見過這些修女,卻讓她們每個人都神魂顛倒,這不恰好證明了此人巫術之強大嗎?

人类历史真的告别“驱魔”了吗?

《女巫之錘》。1486年出版,一本用於宗教審判的魔鬼文獻,專門敘述如何偵察巫師的罪行,以及如何從人群中辨別巫師。該書作者認為任何針對巫師的指控都值得采納,無論它來自何人。“不管什麼樣的證人,只要所言的證據是不利於巫師們的,法律便採納”。連精神病人也不例外。

他們所需要的只有兩個東西,修女們的偽證和公眾的堅信不疑。第一個證據很容易搞到,特別是當本來就精神不正常的修女在接受了灌腸和肉體虐待之後。第二件事情也很容易辦到,只需要宣傳格蘭第身上有魔鬼的痕跡就足夠了。有了這兩樣“鐵證”,他們便可以光明正大地處死這個惡魔。

人类历史真的告别“驱魔”了吗?

《西方神秘學指津》,作者:【荷蘭】烏特·哈內赫拉夫,譯者:張卜天,版本:商務印書館,2018年1月。

在這本神秘學簡史中提到了最初的“附魔”(enchantment)定義,源於普羅提諾的“交感”概念,暗示宇宙各個部分互相關聯,無需中間環節或因果鏈的解釋。這種精神現象也被視為擁有通向靈性和神聖狀態的作用。但在教會的控制下,“附魔”被簡單地解釋為邪惡行為,教會將《聖經》無法解釋的事情統稱為異教徒活動。

面對這個被定義為“惡魔”的人,赫胥黎在書中寫道,“在中世紀和早期的現代基督教世界,巫師及其客戶的生存境況,幾乎等同於生活在希特勒統治下的猶太人、生活在斯大林統治下的資本家、生活於美國的共產主義者及其同情者的境況。巫師及其客戶們被視同異國政權的代理人,說他們不愛國還算是好聽的,最壞的時候,他們被視為叛徒、異教徒、人民的敵人。這些形而上學的內奸,既存在於過去的時代,也存在於當今世界的絕大部分地區,對付他們,其懲罰便是死刑。”

人类历史真的告别“驱魔”了吗?

於爾班·格蘭第。曾因拒絕擔任女修道院的主教而被修女憎恨。現代更多的歷史學者認為,他是紅衣主教黎塞留政治迫害的犧牲品。

至於格蘭第本人,他肯定不是魔鬼,但也不是聖徒。在“盧丹的惡魔”一案中,這些短時間內聚集起來的敵人有一半以上是他自己樹立的。包括他早年所引誘的少女的親屬——在格蘭第年輕的時候,曾經勾引過一位名叫菲利璞·特蘭坎的少女並讓其懷孕,事後又拒不承認這件事情。而這位少女的表兄,米尼翁教士,則正是這支構陷格蘭第聯軍的主力。

但在17世紀,有多少主教和神父沒有做過類似的勾當呢?光是這些事情並不足以讓他成為眾矢之的——儘管在當地人的眼中,這位教區長身上已經爬滿了風流韻事,但民眾向來只做推波助瀾之事而無法成為核心的策劃者。將格蘭第送入囚牢的是另一種看不見的鬥爭:宗教領地之爭。尤其是在紅衣主教黎塞留成為首相之後(很不幸的是,因為格蘭第早年的性情狂妄,他曾經在一個公開場合得罪過黎塞留),他決定拆除盧丹當地胡格諾教派的城堡,而格蘭第恰好是這些宗教建築的守護者。

就這樣,既是為了睚眥之怨,也是為了自己的政治事業,格蘭第都是個必須要剷除的人物。不過民眾不會關心新教和胡格諾教派以及更多政治團體的紛爭,他們大多數人都是文盲,他們關心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格蘭第究竟是不是一個魔鬼。

人类历史真的告别“驱魔”了吗?

紅衣主教黎塞留

為了證實這一點,審判團公開對格蘭第進行了一系列實驗。在當時,人們堅信一個人與魔鬼簽訂契約後會留下肉體痕跡,例如長出三個乳頭,以及因為魔鬼的撫摸而導致身體的某一個部位不會感知到痛苦。

於是,他們將格蘭第渾身的毛髮剃光,從眉毛到陰毛一點都不留,然後用鋼針刺入他身體的每個區域。根據女院長的“證詞”,格蘭第身上共有五處魔鬼的記號,“一處在肩膀,兩處在臀部非常靠近肛門的地方,兩個睪丸上還各有一處”。得到命令的外科醫生就用鋼針刺這些部位。

如何證明這些地方沒有痛感也非常容易,在二十餘次令人痛苦至極的鑽刺後,這位名叫曼諾利的醫生便偷偷把針頭反了過來,用粗的那一端戳,果然,這次教區長沒有做出任何反應,沒有慘叫。於是他可以向公眾宣佈,格蘭第身上的確存在著魔鬼的記號。

在證實了他確實是魔鬼的僕人後,1634年8月18日,格蘭第被當眾處以火刑。諷刺的是,在火刑之前,“惡魔”照例要公開表示懺悔。但格蘭第始終沒有承認自己和魔鬼簽訂任何契約,他跪在原地,高聲唸誦自己對上帝的虔誠。於是,臺下圍觀的群眾——那些曾經堅信教區長是魔鬼化身的人——又一次被感動了,他們在瞬間又感受到了上帝的光芒並且開始同情格蘭第。這個意外事故導致審判團不得不驅散民眾。

上帝,惡魔;瘋狂,理智;神聖,可恥……赫胥黎在整理這起案件的同時,發現了那些看似相悖、其實卻可以隨時隨地轉化的本質。盧丹的所有民眾都陷入了一場“集體性譫妄”,人們對惡魔的存在堅信不疑,也對教會所宣揚事物的合法性深信不疑。當人陷入集體之後,還如何保持自己的判斷力呢?那些看起來崇高、真實可信的東西,又在多大程度上屬於迷狂的幻景?——這些都值得人們警惕。

在《盧丹的惡魔》最後,赫胥黎總結道,“在任何情況下,這些看起來是神的東西,實際上都是惡魔;這些東西似乎解放了人,其實卻奴役了人。此種情況之下的自我超越,永遠都是向下的,直到進入非人的、非個性化的境地”。

向下的超越導致人們遠離了人性,成為被他者操縱的工具,正如17世紀的民眾相信巫師和附魔的毒害,並相信自己做一件神聖的事情一樣。如果人類沒有意識到這種向下的自我超越會帶來何種危害的話,那麼,即使教權主導的世紀已經過去,即使科學已經成為了今天的新式信仰,所有公眾都可以接受教育,“驅魔”的情況依舊會以其他的形式再次於人類社會中誕生。這也是“盧丹的惡魔”一案吸引赫胥黎的原因,他從中不僅看到了自己晚年感興趣的神秘學和心靈超越,也看到了那些反覆發生在人類歷史的景象:

“人陷於集體性譫妄,不僅不會心中有愧,而且實際上在很多情況下還會自覺高尚,因而感到積極的快樂洋溢。因此,宗教領袖、政府精英根本就不譴責這種集體迷狂所帶來的向下的自我超越,相反只要有利於推動他們的目標就積極鼓勵”,“這就是為什麼那些權勢之輩(神父、統治者)從來沒有明確宣佈這種向下的自我超越是不道德的。

人类历史真的告别“驱魔”了吗?

《盧丹的惡魔》,作者:【英】阿道司·赫胥黎,譯者:莊蝶庵,版本:北京時代華文書局,2018年11月

不錯,由反對派發動的,或者由異端理論慫恿的集體性譫妄到處都受到那些權勢者的譴責,但是由政府發動的、冠以正統之名的集體性譫妄,卻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凡是有利於教會和國家統治者的那種向下的自我超越,如通過集體迷狂的辦法來達成的,那麼它就要被視為合法,甚至是極其令人滿意的。朝聖漫遊、宗教大會、愛國遊行,諸凡此類。至於參加這些事的人因集體迷狂而短暫性地喪失人格,與他們雖喪失人格卻可被利用來鞏固宗教的、政治的權力相比,可以忽略不計”。

作者 新京報記者 宮照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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