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伯駒:“我聽了一輩子戲,也不知道什麼是特點”

今日推送之《張伯駒:“我聽了一輩子戲,也不知道什麼是特點”》錄自《藝壇》第一卷,作者馬明捷,原題為《張伯駒先生論劇》。張伯駒(1898-1982),字家騏,號叢碧,別號遊春主人、好好先生,河南項城人。愛國民主人士,收藏鑑賞家、書畫家、詩詞學家、京劇藝術研究家。曾任故宮博物院專門委員、國家文物局鑑定委員會委員,中央文史館館員等職。

 1963年,我從中國戲曲研究院畢業,分配在吉林省文化局戲曲研究室工作。上班後,一位同事告訴我,如果我早些日子來報到,能看到—場好戲,省京劇院的梅派名旦梁小鸞和老生名票張伯駒在省戲校禮堂合演了《游龍戲鳳》。同事頗為得意地講這場戲是多麼精彩,簡直是“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了。我問:“張的老生到底怎樣?”同事答:“省京(劇院)和戲校的人都讚不絕口,王省長(吉林省副省長王奐如,票友老生,學言派)說張大爺的王子是純餘派。不過他年紀大了,嗓子音量太小,坐在後面幾乎聽不見。”聽了同事的這番介紹,我後悔不迭,為什麼不能早幾天報到呢,這樣的戲上哪去看得著啊!

張伯駒:“我聽了一輩子戲,也不知道什麼是特點”

張伯駒青年時期

 我是1957年“反右”期間從報刊上知道張伯駒先生的,批判他的文章很多,說他反對黨的領導,反對京劇改革,鼓動、組織小翠花(於連泉)演壞戲《馬思遠》。還有的文章揭老底兒,把他貴公子、銀行家的歷史和他的父親張鎮芳、親戚袁世凱也折騰出來,證明他是封建餘孽、大資本家,反動本性是有階級根源的。那時我還是個高中學生,這些文章讀過也就完了,壓根兒沒想到有一天會在長春遇到這位名列清末民初北京四大公子(其餘三位是袁寒雲、段宏業、張學良)的張大爺,並得到他的教誨。 

 原來張先生當了“右派”後,在陳毅元帥的關照下,帶著平傑三(當時的中共中央統戰部副部長)寫給吳德(當時的中共吉林省委第一書記)的親筆信,從北京到了吉林,在省博物館掛了個副館長的職務,做鑑定文物的工作。夫人潘素,是有名的女畫家,畫宋元金碧山水的,被安排在吉林藝術專科學校任教。據博物館的同志說,張伯駒畢竟是張伯駒,一雙法眼是無人能比的,多麼複雜難辨、爭議不休的東西,是真跡還是贗品,皆待他—言而定。不過他1957年吃了大虧,也不汲取教訓,戲癮還這麼大,對傳統京劇批判之風已經刮起來了,他還唱《游龍戲鳳》,真叫人不好理解。

張伯駒:“我聽了一輩子戲,也不知道什麼是特點”

《失·空·斬》張伯駒飾諸葛亮 

 我那時二十歲剛過,還不大知道“階級鬥爭”的利害,又想學東西,於是通過博物館的人認識了張先生,在他家又認識了潘素老師。張先生說一口河南話,潘素老師說的是江浙普通話,張先生老是正襟危坐,不苟言笑,潘素老師則極善應對客人。老夫妻做人做事處處依禮而行,並不因為是“大右派”而謙卑,也不以門第、名望而驕人,因此,門庭並不冷落,再說他們家的茶葉都是頂好的,潘素老師沏茶又特別講究。 

 我去張先生那兒為的是向他請教京劇音韻,有時也談點梨園掌故。頭兩次去我足侃一氣,總覺得我在北京見過好戲、好角兒,有說話的本錢。後來,就只有我聽的,沒有我說的了,我知道那點東西,在老先生面前,實在太微不足道了。比如,我說葉盛蘭的小生戲有多麼精絕,張先生就給我講程繼仙,說程的翎子小生、冠生、扇子小生戲都好,而葉盛蘭雖然拜了程繼仙,但很多東西並沒學到,也只有翎子小生戲有些程的意思,文小生就差多了。程繼仙《販馬記》的趙寵是—絕,演的是少年書生,少年縣令,少年夫婿,面面俱到,葉盛蘭就失之浮躁淺薄了。我若說高盛麟、厲慧良的武生戲如何精彩,張先生必定講楊小樓,說楊小樓被稱“活趙雲”、“活天霸”的道理,他還從椅子上(家裡並無沙發)站起來,“表演”《長坂坡》中趙雲對劉備、對張飛、對糜夫人等的不同禮節,不同態度,雖說嗓子不大好,但念那句“主公且免愁悵,保重要緊”還真有聲有色,能叫人聯想楊小樓當年的神情。他給我講了楊小樓在《連環套》中演黃天霸見巴永泰、見彭朋、見竇爾墩、見御馬時,臉上怎麼樣,身上怎麼樣,聲調怎麼樣,我覺得和我在北京展覽館看的高盛麟、裘盛戎演的基本一樣,張先生說高形具而神不及。我請教張先生“武戲文唱”究竟應當如何理解?張先生說:“文,就是書文戲文,也就是一齣戲的戲理,唱戲唱的是文和理,武戲也一樣,光賣武功不行,看練武上天橋,上戲園子為的是聽戲。小樓唱武生唱的是文、理二字,《長坂坡》、《連環套》也不是就他一個人會唱,別人怎麼不是‘活趙雲’、‘活天霸’?” 

 有一次,在省博物館張先生的辦公室裡,記不清什麼由頭,我和他談起了李少春。我說最佩服李少春,他唱武生戲就是武生,唱老生戲就是老生,而有幾位名武生自恃有嗓子,老想露一露文戲,但扮出老生來怎麼也不像。張先生聽了點頭,對我說:“你還算是個會聽戲的,現在也就一個李少春罷了。餘叔巖的徒弟裡,他最中意的是李少春,對少春,他寄託了很大希望,真心誠意想把他栽培成自己的繼承人,可惜少春沒能在餘家堅持學下去,嚴格說起來,文戲還是不如孟小冬。”我問緣故,張先生接著說:“叔巖覺得少春戲路子太雜,心想你拜了我,就得照著我的路子走。於是,不准他唱猴戲,不准他文武雙出一塊唱,文戲也得經他指點過才能唱。在叔巖,也是好意,想對少春精雕細刻,讓內、外行都承認少春是真正的餘派。可是,他也得想一想人家一大家子,連帶傍角兒的指著他唱戲吃飯哪,等他教一出唱一出,人家吃什麼?少春託人讓我和叔巖談過這件事,叔巖說:‘他爸爸胡唱了那麼多年,錢早掙足了,在天津大樓都蓋了,你放心,幾年不唱戲餓不死他。想胡唱掙錢,跟他爸爸學,找我幹什麼!’叔巖就這麼個脾氣。有一件事,並不大,卻弄的他們師徒後來不大來往了。小達子(李桂春)從天津到北京,在馬路上讓餘家的人(張先生說了那個人的名字以及和餘的關係,我沒記住)見到了,回家告訴了叔巖,第二天少春上餘家學戲,叔巖問起此事,少春想父親到京沒上老師家拜望,怕老師挑理兒,就說沒來。叔巖一聽少春說謊,馬上火冒三丈,破口大罵,把少春轟了出去,從這以後,再沒給少春說過戲。”我問張先生李少春得餘叔巖親授幾齣戲?張先生說:“整出學的就兩出,一出《戰太平》,一出《洗浮山》,其餘就是問什麼說什麼了。叔巖教徒弟算是認真的了,好角兒收徒弟有幾個真教的?他們自己還得唱戲,哪有精力教徒弟?少春對他老師的藝術是真想學曾經託朋友找我要跟我學戲。以我和叔巖的交情,我怎麼能答應。抗戰勝利後,我和少春在上海見面了,他重提此事,我看他確實夠材料,又念他這份誠意,再說叔巖也去世了,就教了他一出《戰樊城》,又給他說餘派的唱和念,在音韻上,少春知道的太少,我也講給他聽。”

張伯駒:“我聽了一輩子戲,也不知道什麼是特點”

《四郎探母》餘叔巖飾楊延昭 張伯駒飾楊延輝 

 張先生和我談戲講的最多的是三個人,即楊小樓、餘叔巖、梅蘭芳。有—次,我在他家向他請教楊、餘、梅三大賢的藝術特點,張先生說:“你怎麼老問特點特點的,我聽了一輩子戲,也不知道什麼是特點,你給我說說。”我把我知道的那點東西說了一通,並且舉了言派演唱特點的例子。張先生面無表情,半晌無語,突然來了一句:“這就是特點?我看你說的都是毛病。”我愕然,想問,他已閉目養神,不說話了。我一看大爺脾氣犯了,趕緊告辭,潘素老師送我出了門。 

 過了一段時間,張先生還是談了他對京劇流派特點的見解,他先問我:“梅蘭芳是你的院長,你是他的學生,你先說說他唱戲的特點是什麼?”這—問,倒把我問住了,平時我似乎很能說出梅派藝術的特點,怎麼好像又說不大明白了。說不明白也得說,我首先說梅先生在舞臺上雍容華貴,張先生冷冷地插了一句:“他唱《生死恨》也雍容華貴嗎?”我無言,額上出汗。張先生喝了口茶,慢條斯理地說:“凡事,以中正平和為上,不中則偏,不正則邪,不平則險,不和則怪。唱戲也同此理。你也知道唱戲的最講究一個圓字,唱、念要字正腔圓,使身段,打把子也看的是圓,圓就是中正平和。什麼戲有什麼戲的規矩、尺寸,照著規矩、尺寸唱,就沒有什麼‘特點’。不照著規矩、尺寸唱,才能叫人家看出‘特點’來。上次你說言菊朋,他嗓子好的時候和餘叔巖一樣,都學老譚(鑫培),規規矩矩,沒什麼特點。後來嗓子不行了,下了海指著唱戲吃飯了,只好編出些怪腔怪調來對付著唱,所以你說是特點,我說是毛病。唱戲的最講規矩的三個人是楊小樓、餘叔巖、梅蘭芳,要說特點,中正平和就是他們的特點。你說他們的戲哪兒好?哪兒都好,你說他們的戲哪兒不好?沒哪兒不好。聽戲的人有的愛聽這一派,有的不愛聽那一派,我沒聽說有不愛聽楊小樓、餘叔巖、梅蘭芳的。學戲的也是,學楊、學餘、學梅的絕學不出毛病來。你不是說李少春唱武生是武生,唱老生是老生嗎,為什麼他行,就因為他武生學楊小樓,老生學餘叔巖,學的都是武生和老生最規矩、最根本的東西,要說特點,他父親唱戲倒是很有特點,為什麼不教他兒子,偏花那麼多錢讓他上北京學戲?” 

 和張先生經常接觸那幾年,我才二十幾歲,既單純又淺薄,有時就把從張先生那裡聽到的東西講給別人聽,不無炫耀之意。不久,領導找我談話了,滿懷善意,告誡我兩點:一、我是共青團員,老往一個全國有名的“大右派”那兒跑,還自覺得意,階級立場哪裡去了?二、對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的批判早已開始,全國都在大演革命現代戲,我整天不是餘叔巖就是梅蘭芳,是覺悟低還是有意對抗?這當頭棒喝般的關懷與愛護,我當時心悅誠服,立即檢討、認錯,向領導保證,今後再也不到張家去了。直到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我未與張先生見面。

張伯駒:“我聽了一輩子戲,也不知道什麼是特點”

晚年張伯駒與夫人潘素 

 在“文革”初起的疾風暴雨中,我只見到張先生兩次。一次是在長春市體育館,省直文化系統批鬥大會上,“牛鬼蛇神”全部被“橫掃”出來,跪在比賽場上,當然有張先生在內。在震耳欲聾的“革命”口號聲中,“牛鬼蛇神”繞場爬行三圈,眼見年已古稀的老人被人拖著、拉著匍匐前行,我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滋味。過了一段時間,省、市文化系統又組織了一次全市大遊鬥,各單位把批鬥對象押往省委大院集中,我又見到張先生了,拄著一根柺棍,白髯垂胸,面如土色,胸前掛一塊牌子,寫的什麼記不清了,我遠遠地看著他被扔上卡車,又看著卡車開上大街。後來,我聽說他的事情很嚴重,很複雜,因為“中央首長”康生都過問了。 

 1969年,“毛澤東思想學習班”結束,我去了“五七”幹校,在長白山裡“戰天鬥地改造世界觀”,和楊小樓、餘叔巖、梅蘭芳“徹底”劃清界限了。誰知一年後突然接到省革委會命令,幹校要成立兩個寫作組,一個組寫批判田漢《關漢卿》的文章,一個組寫批判梅蘭芳的文章,我分到了批梅一組。受命之時,心情頗覆雜,如此重要任務能被選上,自然是好事,因為這就是被起用回城工作的前兆。然而,我從走上工作崗位就不斷以梅蘭芳的學生自噓,現在又要靠批判梅蘭芳回城,人家將怎麼看我?但是,我又實在經不起離開大山回到城市的誘惑,便和被選中的同志一起回到長春接受任務。

 在省革委會大批判組,軍代表指示:一、批判要選中突破口,姚文元批吳晗選《海瑞罷官》開刀,批陶鑄從《松樹的風格》等兩本書攻入。梅蘭芳也有兩本書(《舞臺生活四十年》第一集、第二集),要認真研究、分析是些什麼貨色?二、活的資料也要重視,長春還有幾個對梅蘭芳有所瞭解的人,如張伯駒、毛世來、梁小鸞、王玉蓉等,可以找他們談話,讓他們立功贖罪,把他們知道的梅蘭芳的歷史和他對京劇革命的所作所為說出來;三、批梅要和頌揚“京劇革命”、學習“革命樣板戲”結合起來。遵照指示,我立即行動,先找人,後讀書。毛世來、梁小鸞已經下農村插隊落戶,張伯駒、王玉蓉還在長春。我先去王家,王玉蓉好像挺配合,實際上我看她是有意“開攪”(大概是無數次批鬥練出來的),她“揭發”梅蘭芳是靠有錢的大爺捧起來的,馮幼偉是開銀行的,齊如山是大地主,解放時跑到臺灣去了。她還說梅蘭芳過的是資產階級生活,住著深宅大院,家裡僱著老媽子、傭人,連貓都有專人喂。她還“積極”提供線索,建議我去北京找姚玉芙。接著,她就訴苦喊冤說自己是苦出身,為了吃飯才學唱戲,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才唱出了點“小名氣”,說她是反動權威、資產階級實在太冤枉了。又問抄家拿走的東西在她下農村前能不能還給她,那都是她血汗掙來的。整整一個下午,她沒說一句“有用”的,我只好告辭。隔日我去張家,張先生還住原來的房子,只是多次抄家,已經四壁蕭然,許多東西就堆放在地上,顯然在準備搬家。幾年不見,張先生老態龍鍾了(能挺到當時,我已在心裡為他慶幸),潘素老師也不是原來那個極會招待客人的女主人了,我進屋之後,她讓我坐在一個凳子上,但是沒有茶了。寒暄幾句,我說明來意,老夫妻一時無語,潘素老師問了—句:“梅蘭芳死了那麼多年,也要批呀,中央的意思還是省裡的意思?”中央什麼意思我不知道,只能回答是省革委會的意思。我等著張先生說話,他就是不說,滿臉慍色盯著我,室內氣氛真叫人難耐,我不大敢面對他,又不能不看他。終於,他說話了,一口又硬又冷的河南話:“你不是梅蘭芳的學生嗎,你怎麼還不瞭解他?別來問我,我就知道我自己罪大惡極,梅蘭芳犯了什麼罪我不知道!”一個大釘子碰得我好尷尬,好難受,只覺得臉上發熱,不知說什麼好,坐了—會兒就起身離開了,沒人送我。

張伯駒:“我聽了一輩子戲,也不知道什麼是特點”

晚年張伯駒 

 批梅的文章寫了好幾稿,省革委會大批判組也沒審查通過,說寫的不合格,沒批到要害。我實在沒有能力再改,這個難得的“機遇”終於沒能抓住,於是,寫作組解散,我重回幹校改造。張先生呢,那天分別不久,老夫妻便被遣送到德惠縣(經考:應為舒蘭縣)農村了,當地農民一見送來兩位壓根兒不能勞動的老人,拒不接受,只好原車拉回長春,不久,他們回北京了。 

 “文革”結束後,我出差北京,知道張先生在周恩來過問下,任職中央文史館,我很想去看看他和潘素老師,但一想起和他最後—次見面時碰的那個大釘子,便覺沒臉見他。如今,老夫妻都已仙逝,再想見他,聽他談京劇是永遠不可能了。張先生對京劇藝術的見解,不見得都讓人贊成。但是,像他老人家懂的那麼多的人現在哪裡還有呢?

(《藝壇》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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