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莊《石壺論畫語要》:大談黃賓齊白石等大家,醍醐灌頂之精闢!

陈子庄《石壶论画语要》:大谈黄宾齐白石等大家,醍醐灌顶之精辟!

陳子莊 《石壺論畫語要》(上)

陳子莊/口述 陳滯冬/編錄

1

宗教解決人的歸宿問題,藝術解決人的現實享受問題,所起的作用不同,是兩種不同的東西。與宗教相比,藝術對於現實人生將發生更大的作用,因此,對於藝術,宗教利用它,政治也利用它。當然,利用它也還有個做好事與做壞事的區別。黑格爾認為宗教最後要代替藝術,我看是代替不了,各自發生的作用不同,哪能代替?

我們作畫,其社會的作用是牽引民族思想。只有在這種意義上,藝術方可謂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切不可好名貪利,把後人教壞了。

我的思想體系是同意“物我一體”、愛己愛人的。無仁心,一切皆無。學藝術不為自己,也不只是為愛好。初則以之陶冶自己,然後逐漸擴大,想到國家、民族、人類。

西洋講“真、善、美”,真——科學性,善——道德,美——藝術性。以這三個字衡量藝術作品,其高低自明。

繪畫一道,筆墨相及即生變化,主要是個人的意識在其中起作用。

最美的是真實,違背真實則虛偽,則不美。繪畫是無聲的語言,我們要畫真畫,講真“話”。

繪畫,起初是描摹大自然,然後“生化”(即提高與創造)。生化的本領得自作者內心的修養,一個畫家在藝術上成就的大小,就看其人修養之高低。

講到“生化”、“鑄造”,主要是人的思維在起作用,從描摹客觀物象到鑄造自然,有一個過程。“庾信文章老更成”,是說醞釀、發酵到成熟要一定的時間。

學畫要深究哲學。初成“畫家”,後來要脫離畫家,否則,最終只是畫匠,最多“巨匠”而已。不學哲學則不能振拔,將永陷魔窟之中。畫到窮時,要能閉關兩三年,從思想上省悟,畫還會變。這樣常常自省,就能不斷提高境界,最後達到無人相,無我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

奴隸社會、封建社會的哲學思想是向後看,孔、孟就嚮往遠古,其實遠古時期人類還不能避洪水、野獸等自然侵害,有什麼可向往的?發達的國家都是向前看。我們如果也用這個觀點來分析繪畫,可以知道,孬畫是向後看,臨摹,復古;好畫是向前看,是創造,是展示未來。

只以畫法學畫不行,須從文學、書法、哲學、歷史學等各方面全面提高,才能在畫業上有進步,道理很簡單:大力士不能舉起自己。

繪畫是通過客觀反映主觀。只反映客觀即是自然主義。

一幅好的繪畫應啟發人的事業心、善心、仁心。

繪畫須通“心靈”,須得“機趣”,此四字,論及者寡,能做到者更少。

寫(表現)精神(形而上)是藝術,寫物質(形而下)是技術。寫物質越似越非,寫精神似非卻是。

藝術應給人以心靈上之最高享受。如僅僅描摹實物,即使酷似,也不能起到上述作用。看這種畫還不如看實物。

我的繪畫最大的特點是描寫大自然的性格。在理論上,一幅創作是作者全人格、全生命力的表現,我努力想做到這一點。

(問:攝取事物的精神不易。)

攝取事物精神之法在於抽象。人類的文學、藝術,從發展眼光看,都是抽象的好。抽象一分就高一分。如果在藝術中沒有抽象,光搞實象,那還了得!演戲要砍頭就真去砍一個頭還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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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科學的智識,美學的修養,道德的素質,這三者畫家均應具備。

繪畫是造型藝術,應比照片美,比實景高,才談得上藝術。藝術的背後應是人。時下有一種風尚,對著照片作畫,照實景描摹,如此則是本末倒置,有何一氣!

《易》曰:“與天地和其德,與日月和其明,與四時和其序。”德,是日日增進的,所謂“進德修業”。對我們來說,文學藝術是業。德如日月,可以照見別人的道路。人的光明正大的精神一刻也不能蔽。日月在天,其另一邊之光人雖不可見,然其光固在,不過為物所障。人為名利障,則不能現出己之德的光明。序者,變也,要知物之變。窮則變,變則通,要知份。

繪畫一道有兩個要素,一是性靈,二是學問。無性靈不能駕馭筆墨,有學問才能表達思想。如畫芍藥,僅僅是芍藥則無意思。不能為畫畫而畫畫。個人的藝術風格是上述兩個條件相結合而後生成的。有了意思,要考慮表現形式,於是出現了風格。否則,只在畫得象不象上徘徊作難,便什麼都談不上了。

必須於性靈中發揮筆墨,於學問中培養意境,兩者是一內一外的修養功夫,筆墨技法是次要的東西,繪畫光講技法就空了。有人光講意境,無學問來培養,則是句空話。然而如沈石田、文徵明,學問雖好,但缺乏性靈,筆墨也會落空。八大、石濤有學問有性靈,可稱雙絕。性靈是根蒂。治學當治本,不應治末。

繪畫藝術是精神世界的東西,是高於物質世界的。因此,凡來跟我學畫的人,我都告訴他們要先致力於形成自己的思想體系。我是誘導他們認識自己的思想體系。不畫別人的畫,也不畫大自然的畫,要通過畫大自然畫自己,通過物質畫精神——這才是自己的。

“通神明之德,類萬物之情”,這兩句話是中國美學的最高概括。神,不是迷信。雖無形無質,然又發揮作用曰神。神支配法則。好畫好詩是神在支配,是神與人感情起共鳴產生的。明,是神之作用。凡神皆明(光明)。人之第一念(不假思索)是神。藝術要反映第一念。凡藝術皆貴想象。有些畫只具外形,似乎也是想而後得,其實若僅具外形,實物固在,何用想歟?這只是羅列現象。我說第一念是不想而得,但這第一念頭也不是偶然的,是平素觀察、構思的積累在這一瞬間被觸發出來。講德,才有善,如日月之明,永遠光輝。德如日月,然後作品方能與日月同光。苟無德,其作品必亦汙穢。德是衡量一切事物的尺度。看法相同,德不同,以德為準。德相同,看法不同沒有關係。如梁啟超不同意他老師康有為,熊十力不同意歐陽競無,都是看法不同。要在學習繪畫的過程中逐漸分辯清楚哪些是自己的本來面目。我固有的,是好東西;人強加於我者,是不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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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能啟發人的藝術品是好東西,因其能啟發人之本心。高等動物有高度本心。我不同意佛家說要請求才超度,不請求則不超度。真、善、美是人本心的要求,是出於內發,不是外加的。

再說類萬物之情。類之法,有歸納,有演繹。歸納萬物而認識之,這一點我尚未做到。如最近我畫一幅端陽景,下端畫了兩個粽子,拴粽子本來只用一根線,我畫了兩根線,是我還沒有弄清楚就畫在畫上,這樣,別人看了以為也是兩根線,這等於我在欺騙別人。仔細想來,我以前的畫中不知有多少這類東西。古語云“修辭立其誠”,此即不誠也。形尚未弄清,何能類萬物之情。我體會到,作畫要熟悉了對象才畫。情中是包含有理的。

通神明之德,類萬物之情,二者不可分。

思想境界還未達到與天地萬物一體的階段,就談不上藝術家。能夠把他人的痛苦視為自己的痛苦,道德就高尚了。古人云:“始乎為士,終乎為聖人。”我們還談不到聖人,但要以聖人為進德修業的目標。書、畫都是自己道德的體現。

藝術家的心量是無窮的,一個小小印章,一幅小畫,往往可以窺見其心量之浩大。

如論國畫的優良傳統,最可貴的,是畫家的毅力與獨特見解。一說“傳統”,世人僅知有筆墨、顏色,不知是毅力。為何不討論有成就的作者之獨特風格從何而來?法則固然需要了解,不瞭解傳統法則的研究者是盲目的研究者。但是,傳統不在法則內,藝術中法則一旦形成,便只是新的藝術的枷鎖。

技術與藝術的區別在於:技術可以全憑手上功夫達到,藝術則需要靠修養的深度。

簡單地講,畫法就是將文章的結構、章法運用天繪畫上,畫面的虛實、開闔等處理方法與文法之理是一致的。

石濤講一畫,一畫是天,純陽之體,乾卦≡,≡也是一。乾比男,陽;坤比女,陰。萬物皆分陰陽,即使小到肉眼看不見,也有陰陽。講陰陽是中國哲學的根本。

中國一切藝術都講“氣”。“氣”是什麼?氣是“神”,是看不見而又起作用的東西。我們考慮事情的第一念,與事情的結果往往相符,那就是“神”,後來的許多想法,不過是將已有的經驗用作借鑑而已。

中國的詩歌、音樂、繪畫、舞蹈都講氣化,有一種氣氛在感染著你。學習中國傳統藝術應當首先從“氣”去體會。

畫得好的畫有藝術語言,使人有親切的感覺。

《易》謂:中和、飽和。藝術要和諧,要人與自然和諧,人與畫和諧。老子云“和光同塵”,繪畫要達到“和”的效果很難。

畫的結構、景物、形象的尺度都應圍繞著一個“和”字。

和者,活也,是充滿生命力。因此,和不是一團和氣,一幅畫還要講剛柔。

主觀思想與客觀景物密合無間,則情景交融,則和,則有藝術語言。

繪畫作品的效果如發生“亢”,即高昂,是獨陽,使人看著討厭。這是藝術的毀滅。“卑”也不好。卑者,賤也,自處低賤也是自毀。亢也,卑也,皆是偽。不高不低,本色如此,才是“和”。

幾觀察事物,以本心、天心去看,境界則高;反之,以私慾心、人心去看,則生佛家所謂“障”,境界自低。如果寫生者意出於勢利,如何畫畫!

《易》曰:“修辭立其誠。”,作畫亦須“立其誠”,何謂誠?無欺也。欺詐則無真心,無真心即無真知,無真知即無真畫。抄襲之作就是欺詐。

寫詩貴在有真感情,畫畫也貴在有真感情。如畫山水,對山水無真愛,哪談得到真感情?無哲學上的參悟,也說不上有真感情。

陈子庄《石壶论画语要》:大谈黄宾齐白石等大家,醍醐灌顶之精辟!

4

中國不叫“風景畫”而叫山水畫,本於“智者樂水,仁者樂山”,是人格的體現。有仁無智,不能改進社會;有智無仁,則為誰服務?

山水,生萬物以養人,一動一靜,一陰一陽。整個人類的存亡與發展其實就係在這山水上面。

繪畫講格調,格調要高,則須思想意識高,人格高。

人品低即畫品低。有人認為此言不公允。須知畫是靈魂、生命力、人格之表現,而人品低者卻以靈魂獻媚,其畫品格尚能高乎!

名利心去一點,畫品就高一點。名利心增一分,畫品就低一分。

我不同意“書卷氣”的說法。這是過去的假文人妄圖伸手霸佔畫壇而胡謅出來的,意思並不外乎是:“我是讀書人,畫得再孬都好。”京劇名家中,譚鑫培、楊小樓都不識字,藝術造詣卻很高。四川賈樹三是瞎子,又是文盲,竹琴卻打得很好。再如瞎子阿炳,二胡拉得多動人,為什麼那麼多讀書人比不過他呢?梅蘭芳扮演女角,女人還能趕上他麼?古希臘的荷馬是個三千年前喊街的瞎子,恐怕也未必上過盲啞學校,但他唱的史詩多好啊。

我平生推贊民間藝人,而不推贊文人畫,以其習氣太重,且背離形象過遠。民間文藝則生氣勃鬱,從古迄今,青史無名而才藝兼絕之民間藝人,不知埋沒了多少!

創造即發現。要敢於到無人處去發現。沒有知識不能旅行,因此學畫的人要多讀書,才有創造的能力和條件。

《易》曰“君子進德修業”,道德與事業均要日有所進。我們要讀兩種書:一、與進德有關者;二、與修業有關者。

前人留下來的書中,糟粕多,精華少。最精微的道理是不能用語言表達的,所以熊十力不同意別人把他的著作譯成英語,以為那樣只剩下語言外殼,是歪曲了他。畫的最高境界是憑性靈作畫,是看作者的修養多高。著書也是如此,最精微的道理都在文字筆墨之間,全靠學者體味,深者見深,淺者見淺,物障者見糟粕,通達者見精華。

讀書,要能摒棄與身心無益者。“世智辨聰“之類的書可以不讀。多瞭解一些無聊的知識,吹牛可以,做學問就不行了。過去有些無聊人,在一起就爭論榮樂園的菜譜如何。齊白石了不起,他連歷代許多大畫家的名字也不記,他說:“與我的畫無關,我記得他幹啥!”

要讀培養性靈的書。性靈受大自然的啟發而來,但須讀書培養,才能成其器宇。

《易經》說的都是我們天天接觸到的事,有人卻把它說成了玄學。學畫的人應當特別注意讀《易經》,因為畫畫的人要觀察萬物。

中國古代思想家中,我推崇北宋張載(橫渠)。過去在神龕上天地君親牌位旁寫上“周、程、朱、張”,其實前三人都在八卦太極之說的圈子裡(王陽明也是),只有張載的思想是解放了的,能與天地萬物同其德。張載雲:“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可見其心胸之浩博。

讀王陽明的著作,對繪畫思想的提高有很大幫助。

佛學是哲學,佛教是迷信;哲學當研究,迷信當摒除。不解佛學而欲明究中國畫史、畫理,是很困難的。

荀子云“始乎誦經,終乎讀禮”。我們搞藝術不能單憑天賦那一點東西,需讀書來涵養性靈,最後還要進入折學境界,把思想加以整理,這樣才會有創造。

《文心雕龍》的《程器篇》很好,人們很少注意到這一篇。“程”是衡量,是衡量我們的氣是有多大。搞藝術的人應當有最大的氣量。

5

宇宙很大,我們所知道的東西太少。學畫者要知道宇宙之大,才會胸襟開展,畫出的東西才通脫,出人意表。

繪畫最可貴的是藝術思想。學畫最重要的是培養自己的藝術思想。

為人要有器識,“理”境高了,畫自然會畫好的。

書、畫均須先有器識然後有文章。

貴在思想上要不斷探索,否則會人云亦云,人畫我畫。

(問:我準備把刻印擺在第一位,學畫次之)

應該把讀書寫字擺在第一位,刻印、畫畫皆是“餘技”。這樣,刻印也好,畫畫也好,不高自高。

中國的文學、醫學、音樂、舞蹈都是哲學的體現。最高境界的山水畫,常人看不懂,因為它也是哲學。

“形而上者謂之神,形而下者謂之器。”畫的基本構成是筆、墨、色、水,以及由這些因素構成的技法,這是形而下的,是器。還有形而上的神,是畫家的思想意識,這就表現為畫的意境。

繪畫之“質”,就是其藝術性;繪畫之“數”,即筆量、墨量,是其技術性。神、情、氣是質,形是外殼,是數,所現之量即構成形、象。畫之紙幅大小也是量。此外,筆之大小、筆痕粗細是筆之量,濃、淡是墨之量,幹、溼、燥、潤是水之量,這三部分在個量,經過組織構成形象,這都是技術,來源於對生活的觀察。生動、生硬之區別也是量,是用功之量。藝術是內,這些是外,內外融洽,才是一幅好畫。我評畫時常說“質量不高”,就是指它藝術性、技術性都不高。

中國自古分畫為神、妙、能三品。

何謂神品?即變化多端,高度概括,極似物象,不拘外形。而後又有人提出逸品在神品之上。逸,是逃逸,是從藝術的程式裡跑出來了,從內心到形式均逃逸了,不受任何約束羈絆。

何謂逸品?平淡天真,感情真實,

不是有意刻畫而達物我兩忘之境界。

欲達物我兩忘境界,則須加深個人修養,使自己之精神與天地萬物一體。要能與天地萬物一體,才能解放自己;才能解放作品。別人看了作品才能解放別人。是解放別人,還是增加別人精神上的桎梏?解放別人,即是能發揮別人的創造性,作品的感染力才大,才深。

以古代文學作品論,李密《陳情表》、陶潛《歸去來辭》、蘇東坡《前後赤壁賦》、文天祥《正氣歌》等可為逸品。王羲之《蘭亭序》具有哲學意味,但還不到逸品境界。

以古代繪畫論,八大山人、鄭所南、方方壺、牧溪、弘一法師、擔當是逸品。吳道子是神品。石濤、吳昌碩、黃賓虹都是神品,還不是逸品,因為他們的作品還有我見。齊白石九十歲左右的作品在神品和逸品之間。

到了對筆量、墨量視而不見,無執於大小、高矮、濃淡、肥瘦、粗細、明暗,即佛家所謂“無差別心”,則是最高境界了。筆量、墨量是物質的量,要追求精神的量。

有人以為我的畫要改掉“野”字,我不以為然。蓋人之所謂“野”,是指超越了前人的成規,我以為我的畫“野”得還不夠。在繪畫藝術上,要開創新流派不容易。我的畫經常還有舊框框,還未完全去掉前人的積弊。

凡為藝術創造,都須有高度的藝術想象,如果沒有想象,則會失這直率。未經錘練的藝術才是“野”。

畫者,化也。在紙上要筆筆化。

要生化,不生化則無趣,生化才能超乎形象之外。

刻印要印化,寫字要書化,作畫要畫化。

陈子庄《石壶论画语要》:大谈黄宾齐白石等大家,醍醐灌顶之精辟!

6

一幅畫的每一筆、每個形象直到整個佈局都要“生化”,否則只是生料。僅僅畫得象而沒有感染力則不是藝術。黑格爾曾舉例說,畫家畫成的葡萄鴿子要去啄,畫的甲蟲猴子要去抓,這種把鴿子、猴子也騙過了的畫,所起的僅是庸俗效果,談不上藝術境界。中國畫史上也有類似的例子,畫成的雀子鷹要抓,畫的白鶴,真白鶴也去站在一起,但這並不應是藝術的目的。總之,須有藝術境界才能算藝術作品。照搬實景是自然主義。要有藝術加工與組織的功夫。

什麼叫加工、組織?譬如說作筵席,雞肉、鴨肉、豬肉皆是好材料,然而能否將就這些材料端上桌去呢?材料固然好,但必須施以適當的烹飪後方得為佳餚,而後方得奉獻於客人之前。烹飪即加工、組織。

“真實感”三個字不能用在藝術上。舞臺上張飛穿一身黑,打的旗子也是黑的,是為了襯出劉備的白袍白旗,生活中哪裡有?畫蝦,如僅講求透明感之類,則不如去買一串真蝦,看過了還可以吃。但若有人用一串真蝦換你一張齊白石畫蝦,你幹不幹?

如果要求繪畫形象形要象真的一樣,就等於要求舞臺上使用真車真馬,這樣一來,哪還有藝術性?我們畫的那些東西,既是由筆墨點染出來的,與真正的物質自然有天淵之別,只有意趣是真的。

畫畫時應隨時提醒自己,這是畫的,不是真的。例如,自然之花本是越至枝端花越小,但畫畫則不必這樣。搞藝術的人須心裡隨時記住:這是藝術。從前的畫人多不解此。

xxx住青城山十年,沒有把青城畫好。xxx去青城,只見重重樹林覆蓋,不見岩石,不知從何著手,不敢畫。語云“青城天下幽”,“幽”是幽微。如抓住青城的本質,則隨意可畫青城。杜甫詠青城詩有云:“為愛青城山,不吐青城地。”因愛此山。連口水也不敢吐,這就突出了青城的高雅、聖潔。又云:“丈人祠前隹氣濃,綠雲抓住最高峰。”一“隹”字寫得好,綠雲也想住下來,對人的吸引更不待言。畫青城,不是要畫得同青城一樣。杜甫是用詩鑄造青城,我們畫畫,要用畫鑄造青城。只有用自然的材料來重新鑄造出藝術家的自然,才是真正的藝術。

繪畫只要能表達出意趣就行了。齊白石畫牛耕田,看起來牛不象牛,但儘管形象不象,牛的意趣卻在,並使人感到它還在慢騰騰地往前走,儘管沒有畫水,卻使人感覺田裡的水還很深。這就叫“得意忘形”。因此,繪畫藝術不能光去考慮“象不象”的問題,應以意趣為第一。如果形象不準,又無意趣,就是畫不象了。

形象要準,準才能體現意趣。在準的基礎上才能求趣。所謂“象極了”,則有趣,但是要象極了則需要概括、提練,不是照搬,照搬是不會象的。準,是從生活中積累而來的,是用過功的。筆簡到極度,則有趣。擔當畫的人物極簡,又很準,便趣味無窮。從這點看,八大比石濤強,八大的形象極簡,用筆洗練,石濤有氣魄,但冗筆多。

畫畫很難甩脫物象的控制。最初學畫怕學不到形象,但學到了往往甩不掉,受形象的束縛。當然,沒有能力畫得象與超乎形象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

7

(問:中國畫畫臨水景物,是否都不畫倒影?)

繪畫是反映精神世界。地面景物是物質世界,連地面景物我們都要儘量簡化,畫倒影有什麼用呢?

畫上之物比實物大或比實物小,都是誇張。齊白石八十五歲畫的菊花,一朵有小缸缽大,是誇大之例。斗方畫峨眉,就如在舞臺上表演打仗,是誇小之例。

畫畫當然可以將自然物藝術化、抽象化,但性格不能變,如三國戲中的劉、關、張,從表演到臉譜、服裝、音樂都是生活中沒有的,但都決定於人物的性格。畫理亦同,如畫花卉,草本、木本的區別是植物的質的區別,都須在畫上各顯其性。

《老子》雲:“天之道,損有餘補不足,人之道,損不足以奉有餘。”畫畫的人要行天之道,自然之道。寫生時,不足者補之,多餘者舍之,不是單純對景描摹。

我曾細察鳥的飛行姿態,其雙翅在某一瞬間時成“一”字形,這是不能入畫的。真實的不一定是美的,不是真實不美,而是表達不出那美來。要捨棄不入畫的部分,取繪畫藝術能表達並宜於表達的部分來提高。光是自然物的提高不是美,只有特殊的高級才是美。

(問:齊白石的畫有“梅花彩蝶”,開梅花時,不應有彩蝶呀。)

京劇《霸王別姬》中之霸王,楊小樓、郝壽臣都善演,但各人畫的臉譜不同,演出來的性格也不同,然而都是霸王。齊白石的梅花是他自己創造的,看起來不是臘梅卻又是臘梅,配以彩蝶,是造成春天的氣氛。他不畫衰殺之景。畫畫不是照像,畫中之物不是標本,不能用季節來限制它。譬如唱戲,舞臺上小生一年四季都拿著扇子,生活中哪有冬天拿扇子的?非但如此,還不管演哪個時代的戲,小生都拿著摺扇,實際上,摺扇是明代時才從朝鮮進貢的,明以前中國是沒有摺扇的。不能用自然去限制藝術。

“良工善得丹青理”是藝術之理,不是自然主義。藝術是創造,是無中生有。

寫生,有人叫“寫實”,這是不對的。寫生即寫“真”、寫“神”,這中間有一個去偽存真的過程,是去其冗廢,寫其內美。梅瞿山畫的黃山,你按圖索驥就找不到。戲劇中的劉、關、張、包公等畫的白臉、紅臉、黑臉,世上也是找不到的。戲劇中畫臉譜是在刻劃性格,我們看起來很動人,紅臉關爺、包黑子,婦孺皆知,沒有人反對說那不象。藝術中“生化”的程度越高,則越普及。

畫家向自然界學習當如蜂釀蜜、蠶吐絲,須經融化醞釀之過程。不如是,則謂菜花即蜜糖,桑葉即蠶絲,可乎?

造形,就是塑造我之形象。

陈子庄《石壶论画语要》:大谈黄宾齐白石等大家,醍醐灌顶之精辟!

8

繪畫是把大自然中美的東西提煉出來。提煉之法:省其有餘,補其不足。

繪畫中的物象是從現實中來,經過作者頭腦的藝術加工,昇華了,這才是藝術的物象。哪有自然界恰好長成一幅畫呢?畫畫是通過客觀景物反映精神上的東西。

馬思聰寫《蒙古小夜曲》,別人叫他去蒙古看看,他說:“我不去也可以寫出,一樣動人。”搞藝術凡僅憑見聞而得,都是低級的。

(問:這與“遷想妙得”有相同處嗎?)

遷想,如杜工部之“拈斷數莖須”,太苦了。我主張不想而得。這並不神妙,全靠平日積累,如懷胎一樣,成熟了自然會生產。沒有畫意而硬畫,等於不管胎兒成熟與否就剖腹取嬰。

中國畫不講透視,也不講光源。可以近大遠小,也可以遠大近小,可以遠淡近濃,也可以遠濃近淡。人物畫如《虢國夫人遊春圖》,把主要人物畫大,陪襯的人物畫小。再如郎世寧《御園觀射圖》畫乾隆檢閱貴族子弟射箭,乾隆坐在大殿上,兩旁排列文武朝臣,如按西方之透視法,乾隆的位置在“滅點”上,只能畫得如螞蟻大小,而此幅則將乾隆畫大,射箭者畫大,其餘人物均畫小。中國畫是講主賓,講主從關係,講一幅畫本身的結構,而不是自然物本身的結構。

一個舞臺不過兩丈寬,金鑾殿也在,書房也在,駕車跑馬也在,花燭洞房也在。比如划船,舞臺上並沒有船,全靠槳或篙來表現。《陳姑趕潘》一劇的艄翁是來源於現實中的船伕,它結合了舞蹈(結構上與陳姑有主從關係的男女對舞)的身段,唱詞、臺步、化妝都經過藝術處理,用歌唱來傳達感情。因為藝術性高了,所以觀眾便忘記了舞臺上究竟有水無水。如果真的要水,則不如到河邊去看。繪畫也是一樣的道理,什麼都畫得象就無趣了。如吳昌碩畫《玉蘭牡丹圖》,這兩種花不是同時開的,但這是繪畫,不用管它了。牡丹是摘枝還是有根?這是繪畫,不必追究了。在藝術處理上,總要使其有矛盾統一的關係,玉蘭畫得拙,牡丹便畫得巧,巧拙兼施,互相映襯,譬如一曲戲中出現四個朝臣,則需一個紅臉,一個白臉,一個黑臉,一個小花臉一樣。

寫生就是傳神,是寫自己,不是去描摹外形。凡藝術僅依耳目視聽而得者都不高,最高的是自己內心發出的東西。要見此知彼,治一如治萬,不必每樣都要去親自看。繪畫貴在想象。

(問:畫的似與不似,與質感的關係如何?)

形有萬殊,質則一定。形可變,質不可變。桃樹不能畫成李樹,石桌子不能畫成木桌子,男人不能畫得象女人,這都是物性(性質)決定的。要注意質感,造型須有根據,藝術的原則不能變。

寫生,就是傳神,不是西洋畫中的對景作畫。中國畫重觀察,重體會。心領神會,觀察方能入微。要善於觀察。

9

繪畫中的焦點透視、散點透視、光源、人物要符合人體解剖等,這些都是洋框框,是對藝術想象力的束縛,國畫中一定夾雜不得的。

刻印章忌象字釘子,畫畫忌象照片、標本。

杜甫《古柏行》雲:“雲來氣接巫山長,月出寒通雪山白。”把雲、月、巫山、雪山都寫活了。凡寫一物,要能把死的東西寫活,方為高手。我們畫山、石、樹,雖是靜物,也要畫活。如何才能活呢?有藝術語言則活。動物本是有生命的,更應畫出其動態、情趣,但最容易畫死。無論動物靜物,均須畫出其神、形、氣、勢,這樣全面考慮,即能畫活,藝術感染力也會強了。

我說過山水畫中應當把樹木山石人格化,這不是說要人去變樹木山石。如《封神榜》中太乙真人的蓮花化身,我們畫樹木擬人是把樹木生化了。

要畫得象不容易,要畫得不象更困難,最高境界是物我兩忘,主觀的客觀的都忘了。

音樂有高低抑揚頓挫,工人彈棉花的聲音也有高低抑揚頓挫,但前者是藝術,後者不是,因為前者有藝術語言,有意境,有作者思想的內容在裡邊。由此可悟出一些畫理。一幅畫,如畫鳥,即使畫得再細、再象,如果沒有藝術語言,無詩意,無思想內涵,不能啟發人,就不是藝術。以技巧為美,畫匠而已。藝術的境界越高,技巧越樸素,因其自身的藝術語言豐富了,用不著藉助過多的手段。

畫畫有兩種境界,一是“畫”,一是“寫”,“畫”是描畫,“寫”是表現,寫胸中逸氣。繪畫藝術離不開“寫”,但觀古今畫人之作,大多是“畫”而不是“寫”。

學畫,開宗明義第一章便是形象。形象準了,然後再加以藝術化、抽象化。由似到不似,由自然到藝術。

繪畫,第一步是由不似到似。第二步再由似到期不似。先須畫得象,再到畫得不象。如第一步尚未過關,畫得似是而非,卻學語曰:我是似與不似之間。直是欺人自欺。

藝術是有普遍性的,這種普遍性到處都存在,靠我們去發現,要有細微的觀察能力。如庖丁解牛,可以悟道。

我的畫中,凡與眾不同之處都是從生活裡找到的。我的詩文,寫自己的感情。難得的是真情,真情才動人。

畫家胸中要有丘壑。這並不是說要記得多少東西,主要是要有見識,有器量,有自己的主張,這才不會被物象所拘,畫畫也才有自己的形象,如畫枇杷,則是我心中之枇杷,不全是從見聞得來的東西。

陈子庄《石壶论画语要》:大谈黄宾齐白石等大家,醍醐灌顶之精辟!

10

如果自己寫生都畫得象古人,那就是走回頭路,思想本質是復古。

古人謂“文無定格”,餘謂畫應“因意立法”。寫意者,抒寫意趣也。法則,即是處理的方法,方法不能先有個框框。繪畫是講性靈,不是講物質。

有了好的內容,還要有好的表現形式。繪畫藝術的形式很重要,形式要新穎,不能有陳腐氣。須既有繼承,又有創造。

要把框框和規律分開。框框是束縛創造力的,規律是不能違反的,有助於創造的。

詩意、色彩、節奏等等只是畫的內涵的一部分,最高最深的內涵是哲理,象徵未來,象徵心靈之宏流。

學畫須平日養氣。氣貯胸中,畫時提筆即來,譬如欲生子必先結婚。何時成熟則很難說了,也許三五年,也許更長,因各人資質不同而有快有慢。

養氣從兩方面進行:一、直接的養氣,如看山,寫生。二、間接的養氣,如讀畫,讀書,涉獵各種藝術,遊歷山川。如沒有間接的修養功夫,直接的養氣也不會成功。譬如畫柳,看見之柳是種子,畫成之柳便只是我之柳了。這便是間接所養之氣在起作用。

信筆為之便自神詣者,乃養氣而至也。

一幅畫,如果看起來就是畫成的,則失敗了;要看起來不是畫成的而是理應如此,才是成功的。

俗畫、俗詩皆從閉門造車而來。

作畫最怕形象有定型,一有定型,則成桎梏。但人最好選最輕鬆的事幹,自己抄自己的過去是最輕鬆的事了。要經常變,但要變很難,如何變呢?熟到極點自然會變。不可能預想我明天將創造一種什麼法,那還是根本不知道的事。法由機變所生,而機變是無窮。

要自己看過、通過寫生的東西才畫。還沒有見過的東西就畫,等於說自己也不知道的話。

佛家說:“不可取法、舍法、非法、非非法。”畫之一道,能於亂中有法,放中有法,無法中寓有法,則可算妙品了。

如果從藝術理論上探討而有所得,則自己可以隨意畫。技法是有限的,容易學,重要的是藝術修養。

荊浩曰:“可忘筆墨而有真景。”起初須有筆有墨,最後到忘記其筆墨,此即達到最高境界矣。

創作一幅畫,第一件事是態度要端正。如果有主題思想要表達,就考慮用什麼來表達。詩歌借語言,繪畫靠形象。形象是靠平素多觀察、積累並經過消化、加工、組織。經過如此嚴肅考慮而作出的畫方算一幅創作。還有一種沒有主題,畫感受,畫自己對生活、對自然界的感受,這種更難,很容易流入無病呻吟。有感受就有意境。

陈子庄《石壶论画语要》:大谈黄宾齐白石等大家,醍醐灌顶之精辟!

11

無論作詩作畫,都要有自己的風格,自己的形象。齊白石的詩好就好在說的都是自己的話。袁子才的詩沒有一句是自己的話。

畫畫,嚴忌矯柔,而須帶幾分遊戲,有幾分狂氣。

(問:看老師作畫,若不費力,然何以筆畫還是很剛勁。)

筆畫之是否剛勁,不在於畫得是否費力。當然,藝術還是以不吃力為上。若鼓努為力,如灌夫罵座,終有傷品格。潘天壽的畫看來還是吃力的。齊白石自己說他是七十歲以後才覺得畫畫時舒服,可見他此前還是吃力的。

搞藝術總要有赤子之心,象小孩子。反之,鼓努為力,終屬下品。

好的書畫,面貌不矜不伐,觀者須慢慢看,自覺有味。

凡書畫,返華於樸乃是最高境界,此須從多讀書而來。如《詩經》,其美蘊於內而少華詞,《古詩十九首》以下則不逮矣。

書、畫均以古拙樸實為上。好畫無秀氣,無瀟灑氣。看八大山人的畫可以悟出此理。吳昌碩、齊白石的畫尚有秀氣,不全是古拙。黃賓虹沒有秀氣。論格調,黃還要高些。

(問:一般的看法認為瀟灑很難了,為何還不算好呢?)

瀟灑與纖巧近,拙則古樸。古字難。

寫字作畫均要若不費力寫出方好,正如蘇軾論作文應“如萬斛湧泉,不擇地而出”之意。要達到不擇之地而自然流露,須要胸有萬斛泉。嘗見孫龍所畫四尺牡丹,若毫不經意者,如此方可稱上乘之作。反之,鼓努為力,正顯出作者胸次迫狹,斤斤於成敗之間。以如臨淵履冰的精神狀態,哪能來進行藝術創造?此實書畫家之大忌。然欲免此弊,當於書畫之外求之。

最高水平的東西都是平淡天真。《蘭亭序》初一看看不出好處,但如去臨,總寫不象。《十三經》中如《禮記》等,亦看似平常,其實也是最高水平的著作。韓愈之文,讀之覺得好,但還是在“做”文章,尚比不上《史記》的《項羽本記》、《遊俠列傳》等,不算最高。李密《陳情表》、陶淵明《歸去來辭》等皆如天然而成。

無論川劇、京劇,最高水平的演員唱腔皆樸實無華。繪畫無論粗筆細筆,最高水平的畫家技巧也都樸實無華。

有人以用筆硬健有力為“有功力”,這是不對的。功力表現在兩方面:首先是意境深,想象力豐富。這是作者內在修養的表現。其次是操作能力。這是外在技法,靠平時積累。功力是思想性與表現方式一致,是一個人內與外的一致,任何一方面差了都不行。退一步說,即使是僅看筆力,中國畫也須講剛柔相濟,豈能只看用筆硬健麼?

畫之蒼老,是在穩健、準確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故能落筆成趣。反之,畫得鼓釘暴綻,不是蒼老,而是俗氣。

蒼老與板、刻、俗相近,宜慎加分辨。以寫字作比,如寫一“天”字,通遍個個一樣,甚至可以數字重疊而不爽分毫,常人盛讚其穩,其實是板、刻、俗。

寫字畫畫,都要外表接近最孬的才好。如鄭孝胥、謝無量的字,如初學書者;八大山人的畫,有些如兒童塗鴉。搞藝術要有赤子之心,小孩兒無富貴榮華的要求。學畫要排除名利思想的干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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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問:藝術以返本還樸為高,書法最好的近於寫不來的,然則這二者區別何在?)

區別很大。最初寫不來,是“自然境界”。是自發的。經過鍛鍊以後返本還樸,是“天人境界”。最初是無法,後來是有法後又擺脫了法。所謂“逸品”,就是指從“法網”中逃出來了,一切苦難俱嘗試過了,知道了裡面的艱難,這與懵懂的狀態當然不同。書法之筆,有筋、骨、血、肉,未經錘鍊的功夫不會有這些內容,寫字則不活,這種寫不來,是真正寫不來了。後者不是寫不來,而是樸素了。沈寤叟還未達此境界,還在認真寫字,鄭孝胥、謝無量、易培基近於這種境界了。學習中國書法、繪畫有三個境界,即三個層次:天然——功力——天人。六朝行書、大小二爨是天人境界,格調如《古詩十九首》。黃山谷還是認真寫字,蘇東坡近於天人之境。蘇東坡隨意寫成的書札、筆記比他的文章好,隨意寫成的行書比認真寫的好。

漢官印中白文鑿印,乃封官時急就者,這是在倏忽之間產生的好東西。中國藝術中在剎那間產生的好作品甚多。這一點與西洋頗不同。西洋畫一幅畫需醞釀很久,中國畫醞釀之功在平時,不在於臨紙之時。

最高尚的藝術是從形跡上學不到的,因其全從藝術家人格修養中發出。

藝術風格是作者思想主張的體現。我主張萬物一體,我的作品的風格,根源就在這裡。

(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風格,這怎麼理解呢?)

風格是強烈的個性,是專善、獨存、不依賴、不與人同。

(問:畫的面貌不同,是風格嗎?)

不是。小孩子畫的畫也每人不同,能說那就是風格嗎?風格是作者人格、個性之體現,是有豐富理境的。同時,畫的風格也還不全在外貌,我的每幅畫大都面貌不同,但風格都是統一的。這是我這個人與畫的統一。

自成一家,是先形成了自己的美學思想體系後的事,並不是臨過幾個人的東西就自成一家了。

風格是在創作實踐中自然產生的,不是空想出來的。

作品的藝術處理是作者的匠心,這就是藝術生命力,有生命力才有感染力,才有風格。

為藝之道,同能不如獨擅。別人會的我也會,不如放棄。xxx的畫全是別人的現成套子,談不上獨擅了。

歷史上的藝術品中,凡是自出心裁的,皆最可寶貴。縱覽前人作畫,方知吾心之不謬。

我追求“簡淡孤潔”的風貌。孤是獨特,潔是如皓月之無塵。如果能不夾時俗流弊,則自然會生氣勃然。

繪畫應當講求厚重的氣韻。厚者,發自於中,乃作者個人修養的體現。能如是,則色濃亦厚,淡亦厚。反之,以墨濃色重求厚,是譁眾取寵之態,其結果只能是“壽陵失本步,笑煞邯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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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畫的深厚,表現在意境與筆墨兩方面。《莊子·庖丁解牛》謂“臣之所好者,道也”。意境與筆墨構成了道的深邃。

作畫須得“機趣”,而機趣往往一瞬即逝,不可復得。然名家則往往得之,故筆下能生動,欲擬者徒望洋興嘆。

凡能重畫一次的畫,都還說不上是藝術品。藝術階段是以性靈作畫,性靈是一瞬即逝的,因此,凡好畫,本人畫第二遍也是畫不起的。

一幅畫畫成以後,若不著象方為高妙。但下筆前須深思熟慮,否則任筆為體,聚墨成形,則人為畫所左右了。

繪畫須先胸有成竹,最後畫家修養達到最深湛的程度時,則要“胸無成竹”,如元方方壺、明孫龍、清初八大山人、現代吳昌碩的晚年,皆意到筆隨,妙趣天成。

書畫創作由胸有成竹到胸無成竹,後者境界更高。蘇東坡之書札、題跋皆若不假思索,自然成趣,由此可悟胸無成竹之妙。

大凡畫家遊戲之作,沒有思想內涵者,等於作詩的無病呻吟,不能算好作品。畫家本來思想深刻,而作品又以內涵豐富,且能於小中見大者,方是佳作。

(問:八大山人畫格太高,能夠欣賞的人很少,如何縮短作品與欣賞者之間的距離?)

藝術是發展的。格調高,是走在前面了,我們去追趕他,藝術就前進了。但另一方面,藝術永遠有高低的區別。例如,你不能要求人人都懂得《楚辭》,這種差距就不能縮短。至於我們,已經懂得他的高妙之處,則還要嫌他還不夠高,要立志超過他。

繪畫一道,從文學藝術蛻化而出,是作者有話要說,藉助繪畫的形式來表達,因此,繪畫藝術如果是作者有話要說,則好,否則但憑技法技巧作畫,只是技術,不是藝術。

畫中自有詩境,不靠題詩說明。題詩正是補救畫中無詩。夏承燾先生題吾畫冊曰“無聲詩”,可謂解人也。

中國畫貴於想象。最好畫前胸中先有詩意,但畫成後不必題詩。如此,則詩境融於畫境,看畫的人可根據畫而寫出詩來。

繪畫題材可以從文學作品中受到啟發。例如畫鷹,可以讀杜詩來豐富想象力。杜詩“掇身思狡兔,側目似愁胡”,“掇身”是概括其形象,“思狡兔”說明不是一般的兔,那是目的,以狡兔比小人。杜甫的藝術語言是何等豐富,我們畫畫為什麼語言貧乏呢?

以古人詩意作畫之難,在於思想上的差異。在生活趣味、內心情感等方面,古今人很難合拍。

14

造意,是把直接看到的(實際景物)與間接看到的(古今人的畫)物象集中起來,加以考慮,熔鑄新的意境。

講筆墨容易,畫“意”難。

用筆、形象,都要為意境服務。神韻、意境通過形象來表達,一內一外,是不可分割的。

大筆畫要筆簡而意趣橫生。

好的繪畫作品是作者個性成熟、思想形成系統以後自然產生出來的。

畫須有時代氣息、個人風格、地方色彩等幾個特點。

有人說過去畫竹皆瘦,現在畫粗了,是畫時代。此直是忘談。譬諸音樂,音量大小不能決定藝術水平的高低。我們看作品不能從量上,要從質上看。什麼是好畫?有個性,有思想性,有感情,然後看技法,要有驚人處。至於畫幅之大小,筆之粗細之類,可置而不論。

凡藝術,總須顯出作者組織的匠心。中國古代小說中人物出場的先後次序安排得好,因而藝術感染力強的,第一是《三國演義》,其次是《紅樓夢》,第三是《水滸傳》。

古人為人老實,藝術俏皮。今人為人狡猾,藝術呆板。

老子講“無為”,我們畫畫時往往想有為。一開始畫,就產生名利思想:我這畫別人是否說好呀?想畫好,是想討好,實際上是名利思想。畫畫的人要經常與名利思想作鬥爭。

搞書畫一道,要敢於否定自己,也是“貴自知之明”之義,瞭解自己,發揮其優點,去其短處,“苟是新,日日新,又日新”。

要敢不斷否定自己。如果覺得畫不下去了,畫不成畫了,實際上是自己的認識提高了,看著自己以前的畫都覺得要不得了,這就是進步了。

搞藝術批評,首先要有高度的道德修養,儘量不要以自己的偏好偏惡來左右評論。好八大、黃賓虹當然可以,但如對其他人皆取“惡”的態度則不可。評論要有根據,不可臆測,不可盲從。評論一個人的藝術,要詳究其學問淵源,如讀過些什麼書,學過什麼人的畫,哲學思想上是什麼態度等。最好是將其放在整個藝術史中來看,這樣就會清楚了。

不可“文人相輕”,藝術作品的高下是客觀存在的。

一個畫家,即使在他成熟以後,其作品也是精品少,平常的多。如吳昌碩,他格局高,筆墨佳,再孬也有幾成,作品中好的為主。一般的畫家作畫靠碰運氣,高一腳,低一腳,生平所作,孬的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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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家到晚年都想變,但變壞的居多。

(問:變壞的原因是什麼?)

那是隻從筆墨去變,沒有從思想境界上提高。如果人的思想境界高了,筆墨不變而自變。比如人之修道,不是要面孔象神仙,而是要思想境界是神仙。

理論不是憑空創造出來的,而是在繪畫過程中自然形成的。主觀想出之理論不僅無用,而且有害。

如果要分析我的畫,要先把我的技法摸透。我的技法,別人看來都覺新奇,其實主要還是繼承傳統而來,只不過略有些發展而已。

畫要大大方方,題款也大大方方,這很不容易做到。詩文修養跟不上,畫是畫不好的。胸中先有了詩意再畫,畫即有詩意。文人畫大多畫中無詩,靠畫外題詩。

寫字、畫畫、刻圖章總要大大方方,須一看即使人覺得氣象不凡。至於有技法不熟、組織欠嚴密等缺點也無傷大體。最忌小家氣、夾塞相。

寫字、畫畫都要抽象。從大處著眼,重立趣,不在形跡大小處計較。

要畫得潑辣。潑辣是學不到的,它是作者的性格、生命力的再現,不是要潑辣即能潑辣。而且潑辣也有各種方式,免強學之,則不免東施效顰之譏。

齊白石說:“學我者生,似我者死。”有出息的學生要敢於在藝術主張上反對老師。

名家門下不會產生有成就的弟子。前人說“大師傅門下出二師傅,二師傅門下出大師傅”,就是這個道理。因名家的風格獨特,容易限制學生的創造性,一般的畫家門下倒容易出大師。虛谷、石濤、八大、吳昌碩沒有老師,齊白石學吳昌碩時還不認識吳昌碩。蓋繪事一道,貴在心領神會,即使臨摹前人作品,也不是求其形狀而是從中悟理,尋出一條自己的道路來。鄭孝胥的字學蘇東坡,吳昌碩的行書也學蘇東坡,但他們都自己悟出一條道路來,學成以後,面貌差得很遠。

石濤、八大、梅瞿山諸人,是畫界先賢。我們去學他,就是“書卷氣”。對於自然界,我們的本事是靠“參悟”,何時“求證”還不一定呢。

畫與書法通,與讀書通,前人已屢述之。畫還須與音樂、戲劇通,畫面上要有強烈的節奏感,佈置安排也要有戲劇性。

凡畫,均須賦予性格。譬如畫鳥如同刻劃兒童,畫鷹如同刻劃英雄。山水畫也如此,中國畫之山水非山水,乃人也。

我在山水畫中喜歡畫小孩,以其有生氣,顯得天機活潑。小孩子總是屬於未來的,是向上的。舊山水畫總愛畫些老頭子,看起來氣氛很是衰朽。

一幅好畫應當不只是訴諸視覺,還要有“聲”——即有藝術語言。譬如音樂,能訴諸聽覺,還要看得見形象。

如有能看過一次就一輩子也不忘的畫,就可算是好畫了。

(問:先生所作山水畫中,何以近處之山石、房屋均處理為白色,僅有遠山赭色?這與實際景物差得太遠。)

在繪畫藝術中,色彩是可以自己創造的。我們反映精神,不是反映物質。色彩是服從意境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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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畫最顯著的特點應該是:精神境界的生趣盎然,天機活潑。

我現在視外界,目光所及,萬物皆無所藏,能洞見其內美,在心與物接觸之瞬間,思想與萬物融成一體,無障無礙。

萬物“靜”皆可觀。靜生智慧。畫面靜,看的人不只心裡快樂,同時另生一種智慧。我的畫都喜歡錶現靜。

凡繪畫格調高者,其人書法、篆刻必有可觀。

人之所學,往往偏重一點。

我的畫偏重意氣。

最高的畫格是講氣。

欣賞大自然,給人以美的享受,這是中國畫中一個寬泛的旨趣。

要能懂得畫,懂得詩,懂得藝術是不容易的。我的花鳥畫都寓有深意,不是無所為而作。後之覽吾畫者,必有解人。

我死之後,我的畫定會光輝燦爛,那是不成問題的。

我們論到別人,應揚人之長,隱人之短。但是作學術探討則是另一回事,應嚴格要求,“文章千古事”,不是關於某一個人的問題,而是關係到藝術發展的大事。

說古人的畫好得很是向後看,說古人的畫不好得很也是向後看。

對古代的繪畫資料應採取三種態度:一、優秀者全部繼承;二、發展其不成熟者;三、改造適用於自己的部分。

常人貴遠賤近,厚古薄今。文學、科學、藝術均須帶發展眼光來看,現在總比過去有發展,將來更會超過現在。

繪畫之起源甚古,新石器時代的彩陶上即已有繪畫。山水詩始於謝靈運。南齊謝赫《六法論》,是集古畫論之大成者。

中國古代繪畫藝術,漢、唐是高峰,宋弱,明更差,但清末民初之際,花鳥、山水畫都有發展。

我國的繪畫,時代越近越好,大筆花鳥、山水、人物在近代的發展都很大。

17

歷代畫壇都被無行文人侵佔了。敦煌壁畫畫得那樣好,其作者卻沒有名聲。歷史上不知埋沒了多小聰明有才智之人!民間畫家往往遭逢不耦。吳昌碩一生賣畫,最後氣死收場,便是一例。

敦煌壁畫如果是畫在卷軸上,恐怕早已不復存在了。國家多難,藝術的延續、發展更是艱難。

敦煌壁畫、永樂宮壁畫是古代無名作家創造的精美藝術品。對現在的學畫者來說,無論是山水、花鳥、人物,那都是學習、借鑑、研究的取之不盡的寶庫。

唐代以人物畫盛,山水畫尚在初期,還有很多簡陋的地方。作為專門的藝術門類,自晉宋以來才有人專畫山水。謝靈運是寫山水詩的第一人,晉宋之際,山水畫才開始形成。

花卉畫中工筆勾勒一路,五代時的黃氏父子是集唐以前之大成者,並啟後世卷軸畫細勾花鳥之先聲。細筆沒骨是江南徐崇嗣首創,大筆花卉點花點葉是由此演變而來的。

古畫假的多,如《天王送子圖》,據我看不是吳道子畫的,此畫構圖尋常,線條也不象唐人,從人物造型看,還不如韓幹的《牧馬圖》。據記載,吳道子才思敏捷,其作品似不應如此。或許是出於後人摹效、偽託。

陈子庄《石壶论画语要》:大谈黄宾齐白石等大家,醍醐灌顶之精辟!

李成在畫史上名氣那樣大,但他畫的《寒林晚鴉》卻沒有“寒”意。四時之鴉的外形均有不同,冬天毛厚,而且站在樹上是聳起的——它也怕冷嘛。

前輩畫家中,有些人在理論上極高逸,但在操作上失之太認真了。

歷史上凡從事文學藝術創作而能成功者,其人非聖賢即英雄。羅貫中圖王不成退而作書,陳摶、曹雪芹、施耐庵、蒲松齡、八大山人、徐青藤等皆是胸有偉大抱負,以時勢的原因,才轉入文學藝術一道的。

前人作品中,以我所見到的真跡而論,我最佩服八大山人、吳昌碩、齊白石三人,其次如石濤、徐青藤。石濤的深度未到八大的境界,遜了一籌。八大爐火純青,靜穆到極點,石濤尚有冗筆。

要達到“亂畫”的境界不容易,所謂信筆塗抹,皆成妙品,歷史上只有方方壺、孫龍、石濤、八大山人做得到。青藤、白楊只是票友,唱幾腔還可以,真的要他穿上袍帶紮上靠子就不行了。以“亂畫”而論,文、沈、仇、唐、四王等人可以說尚未入門。

齊白石七十歲以後在藝術上逐漸成熟。黃賓虹、吳昌碩也差不多到此年齡才成熟。陳師曾早死了,在接近成熟階段就死了。三任(阜長、渭長、伯年)都未成熟。歷史上以八大山人成熟得早。石濤是半成熟就死了。

功力深一分,天趣就少一分。沈寐叟書法功力深,但無趣了。唐人顏、柳、歐功力最深,然已毫無趣味矣。

石濤、八大功力深,又有天趣,很難得。

齊白石也是功力既深,又有天趣。

石濤、八大、趙之謙、虛谷、任伯年、吳昌碩、黃賓虹、齊白石等,每人都在藝術上開闢了一條大道,每人都值得專門研究,為我們所取用。

八大山人、齊白石,還有元代的鄭所南,這幾位最會選題材,是古今畫家中有深刻思想者。

宋徽宗的畫沒有一張是好的,花鳥都畫得只是標本的水平。當時書上記載其畫“世人莫能及者”,可見當時文人或是不能認識,或是趨炎附勢,不敢說真話。

不少古人創一個調子畫一生,馬遠、夏圭、李唐、黃大痴等無不如此。要創出一個畫法不容易,須先有痛苦的思考,再是外界誘發:或於觀賞工藝品中得之,或於聽音樂中得之。有了想法之後,又須經作者千百次的試驗才成。

古代的書、畫、詩、文均要在歷史上影響大的才算好。從這點看,在書法上米芾不及蘇東坡,因為學蘇東坡出來的很多。

楊補之畫的梅花缺乏想象。好的藝術品都有著豐富的想象力,試看《紅樓夢》、《三國演義》、《水滸》,這些都是想象力很高的作品。劉、關、張各具面貌,各具性格,都是想象力驅使產生的人物,生活中根本找不到。楊補之的梅花太遷就實象了。

趙孟堅畫山水,工筆而剛勁,後無來者。成都楊嘯谷學之差似。

元代趙孟固畫梅花、水仙,至為高潔。他的畫是細筆中的減筆,格調與大筆中的八大山人相近。但作為一般人而論,講究形象,崇尚唯美的形式,也很好,不必個個皆如子固、八大。

為什麼說講究形象崇尚唯美的形式也好呢?因為這至少可以使人的感官得到快樂。人最難快樂。但快樂也有高尚與低級的區別。《易》曰:“先王以作樂崇德”,孔氏曰:“禮樂”,皆同時崇尚禮、道德,不是瞎胡鬧。

元四家我都不推崇。黃公望的山水畫法,得之一山,始終畫之,就好象唱過街戲的,翻來覆去就那麼兩折。元四家大多依附前代,自己的創造不多。

元方方壺、鄭所南等才能代表一代畫風,他們為人有民族氣節,畫也有創造性。

趙字嫵媚軟弱,追求時髦,如女人之迎合打扮,取媚於人,品格自然低下。其字體結構的照應法度嚴,只是框框。彼人格低,畫格亦低,不能學。

宋、元人畫多於筆墨上求穩,這等於既穿釘鞋又拄柺杖,穩倒是穩,有何生趣?筆上飽含水分,畫得溼,是近代才發展成熟的方法,但難度很大。統水溼畫雖不容易做到,但發展前途很大。

明代詩文、繪畫、書法都沒有什麼創造性,無甚可取。至明末清初,始出孫龍、石濤、八大、徐青藤、陳白陽諸人。這個道理值得研究。明代尚臨摹,保守派佔統治地位,於是講創造者銷聲匿跡。明末政治、經濟崩潰,知識分子從統治集團中分化出來,因厭倦臨摹習氣,在文學藝術上則自己創造,以陶冶性靈為旨趣,不受束縛,不取媚當時,因此有了成就。上述諸人在這個轉變中,起的作用是很大的。

董其昌字嫵媚。

唐伯虎的畫無病呻吟,只是外表富麗,思想上是空洞的。

明代文、沈、仇、唐四家均依賴摹學宋人畫法來畫畫,沒有什麼創造性。

徐青藤、陳白陽雖名重當世,但其畫不宜學,以其才高氣盛,興之所至,直抒胸意,脫略於法度之外,學者從之,易誤入歧途,生命有限,將來時過境遷,悔之晚矣。

徐青藤以詩文、劇作勝,其畫雖弛名,然未可師法。

徐青藤藝術想象力豐富,但生活接觸面太窄,以畫論,還是票友,沒有作畫的基本功。

明四僧中,石濤、八大開拓了山水畫的境界,石溪、漸江的面窄。四僧之後,山水畫就算黃賓虹好。

石濤可稱博大精深。我認為石濤的歌行體詩是杜甫之後第一人。書法也絕佳,八分書是清代三百年間第一。

石濤畫的樹林好。只有一種樹的樹林不容易畫,全靠組織形象的功夫與筆墨的變化。畫雜樹較易,故四王之畫多雜樹。

古人畫中,有的東西精絕了,是後人趕不上的。如八大之憨厚迂拙,後無來者。但我們可以從另一角度去探求,走新的路子。

八大山人畫荷意境高,筆墨酣厚,佈局奇險。

方方壺、八大、徐青藤之畫富於思想性。八大學懂其昌,超過懂多遠啊。

xxx學石濤的畫雖學得象,但還只是面貌上象。進一步問他懂不懂得石濤?石濤為什麼要那樣畫?他恐怕是答不出來的。

石濤所著《話語錄》,指導思想是道家思想,沒有什麼佛家的。

石濤行筆還很認真,尚未透脫。

畫畫總要大方,一筆下去是一筆,切忌沾滯(執著)。哪怕畫得不好,格調總是高的。觀青藤、白陽、石濤、八大之畫自明此理。石濤之畫尚有冗筆,八大則超塵脫俗。揚州八怪之畫也是失之沾滯,都算不上大家。

陈子庄《石壶论画语要》:大谈黄宾齐白石等大家,醍醐灌顶之精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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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家名大了,難免會有苟且之作。徐青藤有幅墨花手卷,牡丹畫得不好,象菊花,但其他花好,留下來了。吳昌碩畫一幅葫蘆,好象是用粉畫的,不好,也許是他在探索一種新的畫法,未成功,留在那裡準備以後再畫,後來人死了,畫也收入畫集中。對這些東西需要有鑑別力,如果我們去學,就會弄糟糕。

清代出了不少畫家、書家,有些人雖史不標名,但他們的作品藝術水平超過了前人很多。

清代書法、繪畫、文學的水平都很高。

惲南田之畫韻味薄,他的藝術思想是向後看。我們要推崇歷史上向前看的藝術家。

凡有一定畫法的畫,格調均低。如清人邊壽民的《蘆雁圖》,是按固定步驟和一些已成程式的方法畫成的,只要瞭解其方法,一個星期即可學會,畫得和他一樣好。金冬心、鄭板橋之竹也有一定畫法,固其格調都未可謂高。最佳之畫乃因勢而生,豈有成法!

揚州八怪繼徐青藤、陳白陽、石濤、八大而來,承先啟後,為後來的趙之謙、任伯年、吳昌碩開闢了道路,是有功勞的。

揚州八怪的畫,因為要賣錢,規模、成就都不大,然亦未可厚非。以對後世的影響而論,八家是值得尊敬的。

揚州八家互相尊重,道德品格高。不似後來文人以互相詆譭為能事。故八家接近於偉大,謂其為聖賢亦可。將來有機會還要介紹八家,以教育後人。

揚州八家長於詩文題跋。

大筆畫要涵斂。楊晴江的墨梅太粗疏,缺乏內涵,缺乏組織,沒有節奏感,有時可說是凌亂。亂倒不怕,但要亂中有整,有韻律感,有音樂感,這就是法。李鱓的巴蕉也粗疏,文人畫的習氣很重。高鳳翰畫枯木、寒鴉、石樹均好,只是起飛的鴉比歇在樹上的鴉還大,搞反了。

金冬心之字,板、結、刻,xxx之畫刻、結、板。

畫竹,我只推崇二人:前有石濤,後有缶翁。鄭板橋不行,他與文與可都失之太認真了。

王麓臺的“金剛杵”一法,只是在畫上打些點子,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奧妙,毫無機趣。

清末民初,趙之謙、虛谷、任伯年、吳昌碩等也是由於取功名無望,才投身文學藝術,另闢天地,這點與八大山人相似。他們的藝術不是統治階級的附屬品,因此獨立自主,獨創風格,產生了不少好作品。

趙之謙開近百年畫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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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伯年的畫,前人每譏其有“霸悍氣”、“劍拔弩張”、“俗”。我倒說任伯年好就好在有這樣一個“俗”字,有此“俗”字便立即與士大夫之畫判然區別,他自己的風格也在這一個“俗”字中。任伯年終是民間藝術家,他的畫節奏強烈,少有士大夫藝術的陳腐氣,明清以來,數百年無此作矣。

任伯年細筆畫組織得好,然太甜熟。

《百梅普》所收,均大名家之作,但除趙之謙所作外,都不好。近代吳昌碩,齊白石是“寫”梅,其餘仍是在描畫的階段。古人書讀得多,但論到畫畫,到底還是觀察少了,以致眼高手低。此外,所觀察與描寫的對象都限於庭園之梅,山林野梅的氣氛沒有體會過。古人畫的牡丹,也僅從庭園中看到的牡丹而來。我不喜歡畫庭園中的花卉,以其遭人工扼殺,違背自然規律,生命力薄弱。

吳昌碩、齊白石所畫之梅看起來夠味,看了這二人,再看從前的畫家,即寡味了。揚州八家中金冬心、李方鷹之梅,以前看看不錯,現在看來味薄了。

歷史上梅花畫的好的有:趙子固、惠崇、金農、高鳳翰、趙之謙、吳昌碩、蒲作英、齊白石。

清代以來畫梅有成就者,當推高南阜、金冬心、吳昌碩、蒲作英、齊白石。此數人中,金之嚴峻、吳之意趣、齊之結構,皆匠心獨運。

近代畫壇稱得上卓然大家者,餘以為只有三人:吳昌碩、黃賓虹、齊白石。

畫畫要有大家氣。大氣磅礴,這不容易,全從內心修養中發出。吳昌碩、齊白石、黃賓虹是大家氣,其他畫家多小家氣,任伯年也有小家氣。

搞藝術如逆水行舟。吳昌碩、齊白石、黃賓虹諸先生了不起,就在於能不斷地探求新的意境,吳昌碩八十歲左右成熟,齊白石、黃賓虹均八十歲以後才很好。

不可一味泥古。人物畫尚以唐、宋時為好,山水、花鳥近百年最好。看了吳昌碩的花卉,古人的一切花卉皆味薄。齊白石學吳又有發展,他的處理方法多好啊。

齊白石尚有作家氣,還在認真畫畫,吳昌碩已無作家氣,黃賓虹還要高一些,習氣皆無。

吳、齊、黃三家在繪畫上發展很大,水平很高,沒有功失怎能假他們的畫?能仿此三家,則歷史上的畫家都可仿了。

歷史上許多享大名的畫家,其作品並不好。從這裡我們可以知道吳、齊之可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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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昌碩學趙之謙,但筆墨比趙秀潤,晚年兼學八大、揚州八怪,更吸引人。他只畫花卉,故成就大,如果是山水、人物都畫,面太寬,精力不濟,可能就會遜一籌了。

吳昌碩所畫花卉中,有重點的下過功夫的,有梅、菊、桃、荔枝等,其他東西是學來的,學趙之謙(如紫藤)、任伯年(如石)。

吳昌碩喜歡用大筆作畫。

吳昌碩的風格平淡高古,格調很高。其用筆之法主要是復筆(重筆),等於寫文章用偶句。齊白石的風格剛勁渾樸,格調也高,他的畫用單筆,等於寫文章用單句。齊白石的畫法出自吳昌碩,但他從吳昌碩的重筆中悟出了用單筆的道理,此所謂相反而實相成,使自己達到了吳以後的又一個高峰。齊白石是畫史上最善學的人。

有很多人畫畫沒有意境,只是羅列一些現象。吳昌碩即使畫《端陽景》、《歲朝圖》一類的應景通俗畫也有意境。

吳昌碩畫桃,至今尚無人趕得上。

齊白石雖然沒有老師,但藝術上有淵源。他繼承於吳昌碩,發展了。

(問:黃賓虹評齊白石第一,吳昌碩第二。)

都好,都是一流水平。

齊白石之畫有戰鬥性,吳昌碩是純藝術。

(問:吳昌碩和齊白石在風格上有什麼不同?)

吳蘊籍,齊露張。這也是性格的表現:吳名利心淡,齊名利慾強,這是他藝術上的一個障礙。

齊白石學吳昌碩有過吳之處,因為他將繪畫的題材擴大了。齊白石學八大則尚不及,因為他還在認真畫畫。

(問:吳昌碩畫梅花與齊白石有何不同?為什麼他畫梅總愛每朵花都是五出?)

吳昌碩畫的是笑梅。從《梅花喜神譜》以來,畫家大多是這樣畫,但吳能於同中顯出不同來。實際上梅花多六瓣,畫成五瓣,因奇數容易處理。水仙是六瓣,也畫成五瓣,同是此理。畫面上凡偶數的線條與形象都不容易處理好。齊白石反其道而行之,畫荷花,花兩朵,葉兩張,花苞兩個,小葉兩片,蜻蜓兩隻,但處理得也很好,這是他的本領。

凡繪畫作品,均無十全十美,只要優點是主要的就是一幅好畫了。吳、齊胸襟開闊,有時一幅畫有缺點,但他們仍寫上款,留在那裡。齊說:“讓人家去看罷,也許我認為不好,人家還認為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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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白石的畫法,潑辣者能很潑辣,如牡丹等花卉,工細者能很工細,如草蟲。筆下能做到擒縱自如,這是他了不起的地方。

(問:黃賓虹說:齊白石用筆比用墨好,此話難解。)

齊白石用筆用墨都好,線條雄強渾厚,造形、色彩均是上乘,是全能。他畫的藤、水,線條最好。構圖變化比吳昌碩大,筆下所接觸的面也寬,他學吳昌碩是青出於藍。

齊白石的畫形象準確,又很蒼勁。蓋蒼勁是從金石、磚瓦、銅器及多種藝術薈萃而成,更重要的還有個人的修養在內。

齊白石詩、書、畫、印俱無小家氣,很了不起。他畫的鳥,形象很好,提煉得很高。

齊白石的作品創造性很大,常常整幅的花、葉全是自己創作的,這不容易。中國繪畫史上,齊白石的畫創造性最大。他畫的東西雖有借鑑前人的地方,但總有幾分是自己的。

齊白石的畫,絕少因襲前人之處,大多是他自己的創新,這是他最可貴的地方。

齊白石的牽牛花畫得好,是獨創,前無古人。我不畫牽牛花,因還未想出一種和別人不同的方法來處理它。

齊白石畫荷花,如果是一葉、一花、一小葉,他在下邊絕不畫三根杆。他說:“我多畫幾根,讓人家去猜。”

齊白石、潘天壽畫荷花學八大山人,吳昌碩學趙之謙,路子不同。

齊白石晚年越畫越好,九十歲以後尤其好,如所畫的杜甫詩意畫中,《枯棕》、《魚》、《枇杷》等,是其平生精品。他晚年筆下意外之趣多了,如畫荔枝,沒有幾片葉子,卻生動異常。有些人到晚年思想上的框框越見多了,故其畫每況愈下。

“人罵由他罵,吾賢休要怕。”此齊白石題贈門人句。他講的是有創造性就不要怕他人批評。齊白石以外,近代講創造性的畫家還有吳昌碩、陳師曾、潘天壽。

有一次,我看到齊白石刻印,他先把印面上幾個字的直畫刻好,再刻橫畫,然後再補上彎處,印出一看,好象是直筆同彎筆相連刻成。我說:“這辦法好。”齊先生說:“方法要簡單,效果要最好。”我終身得這兩句話教益最大。

齊白石之畫,可用“超拔雄渾,出奇制勝”八字評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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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齊白石畫畫速度快嗎?)

有快有慢。好壞不在畫得快慢。

(問:齊白石蝦畫得好嗎?)

齊白石畫蝦的目的是什麼?為什麼不去畫螞蟻?齊先生自己好笑,說:“買我蝦的人特別多,他看得懂?”他把蝦的兩個大鉗畫得比真的還大幾倍,實際上他的寓意是說這個世界是個魚蝦世界。他畫的螃蟹懂的人多些,因為他曾題有“看你橫行到幾時”,反正結果是油炸下酒,不然就畫個笆簍,爬出來也跑不遠的。xxx說他的蝦畫出了半透明體,此直外行之談,那是技巧,齊白石的畫最可貴的是思想性,那是學不到的。

齊白石早年畫美人,人稱“齊美人”。陳師曾見後道:“你天性疏放,筆下出醜相,怎能畫美人!應當學大筆寫意畫,以醜為美。”陳師曾從友人處借得二十幅吳昌碩精品給齊白石學。民國五年至八年是齊白石藝術生活中的一個轉折點,齊令其妻將他反鎖室中,終日學吳畫,三年後,學成出戶,因少見陽光,面色慘白。他之成名亦靠陳師曾。當時在日本開一箇中國畫展,陳董其事,將齊白石畫之價格訂得比吳昌碩的畫高。日本人見後大驚,以為畫雖好但價格太高,於是有人徑往中國收買。陳師曾得此消息,立即電告國內,將國內所陳列的齊白石畫的潤格提高二十倍。這樣一來,展覽會上的齊畫悉為日本人購去。齊白石之名由是大著。此事在《齊璜傳》中,劉樸(與齊之第三子是姻兄弟)述之最詳。

齊白石梅花畫得好。竹不成。雞不成。此外還有的東西也單薄,但他筆墨雄強,壓過了,要很有眼力者才看得出。但有時也失之瑣屑,如他的楓葉就畫得細,太過巧了,一天畫一片葉,有何意趣!

齊白石本事那樣大,但他一輩子畫蘭、竹還未過關。吳昌碩梅、蘭、竹、菊“四君子”都解決了。

(問:齊白石畫功力深,但意境似乎不夠。)

他還是哲學修養差一些。

(問:齊老三[良琨]會畫畫嗎?)

齊老三畫得好,齊白石畫上的工筆草蟲多出其手。

花鳥畫我與吳、齊的不同在於:吳、齊畫形,我則畫影。畫形之法,吳、齊已達到登峰造極的意界。

四川畫家王子立,自流井人,大筆花鳥畫得很好,但在四川不出名。齊白石所畫八哥便是學他而來。

四川辜培源山水畫得好,黃賓虹也向他學了不少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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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賓虹有許多方法來源於石溪,但頗有發展。他初學四王,再學元四家,後來學石溪和辜培源。在後兩者的影響下發生了變化,找到了自己的路。

黃賓虹最大的優點是創造性,自出心裁,自成一家,這很了不起。

山水畫打點、用水、用墨,還沒人趕得上黃賓虹。

黃賓虹會用墨,他的墨法變化大。

黃賓虹強調用筆有趣,但失敗在形象上。曾見他畫的一幅花鳥,鳥好象站在小草上,畫芭蕉杆是曲的,這都是形象不準,文人畫的習氣重,缺乏生活基礎。

黃賓虹是近代畫壇卓有成就的一大家,值得後人尊敬,並宜師法繼承。我也向黃賓虹學了不少東西,當然我和黃賓虹在藝術上的主張是不同的,茲略述之:

一、黃先生主張“渾厚華滋”,這還是畫壇正統派的觀點。我主張“平淡天真”,是在野派的觀點。

二、黃先生推崇二米、高房山、趙孟睢。

三、黃先生不贊成揚州八怪。我推崇揚州八怪。

(問:先生說黃賓虹在掌握形象上尚差?)

黃先生是“票友”,唱不起馬刀戲,文人畫的習氣很深,畫的形象也是彷彿相似。如芭蕉是草本之最大者,這是質,由此質而來的外形是其幹皆直,而黃先生畫得象木質。翠鳥到底是站在樹上,還是站在草上,竟然看不出,這就等於寫文章遣詞模糊。他畫的樹都是小樹秧,畫的船不在水中,羊也畫得離羊的特殊外形甚遠。

潘天壽很少文人習氣,吳昌碩也很少文人習氣。

黃賓虹之畫,結構、皴法雷同者多。

黃賓虹的畫“面”窄,但他對大自然的觀察和理解在歷史上是很特殊的。

黃賓虹的理論無系統,其理論不能貫穿於先秦以上,不能融會古今,故其論說每每前後矛盾,多臆斷。如《黃賓虹畫語錄》第十六頁說“唐畫刻畫”,十七頁又說“唐畫好”,那麼你講唐人、宋人,以什麼為準繩呢?不能光憑自己的好惡出發。

黃賓虹的理論立論籠統,如他說的“唐畫”,到底是指人物畫還是指山水畫?人物畫於唐是極盛時期,山水畫只是初期,不能混為一談。

黃賓虹《畫語錄》雖不能融會古今,但尚能參以個人體會,在歷代畫論著作之中還算是不錯的。

民國時期,畫界風氣以抄襲古人為榮,以創作為無賴,使藝術受到很大阻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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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大千畫得最好的時期是三十幾到四十幾歲,代表作品是畫黃山。他到晚年頹廢了。最好的畫家是“大器晚成”,如吳昌碩、齊白石。揚州八怪中的好幾個也是晚年頹廢。

張大千的個人風格不是從生活中來的,而是臨摹前人之作多了才形成的,這與觀察世界創造而得者不同,因此,他在思想上無創見,哲學上無體系,繪畫上無理論。世人喜假不喜真,真者樸素,假者喧譁,湊熱鬧。喜歡張大千畫的人大都是在湊熱鬧,未必真懂張大千。

張大千畫佛光一筆完成,其園如規,往往當眾表演,眾皆讚歎,稱為活吳道子,記者也忙著搶鏡頭。其實這只是技巧,不是藝術。繪畫不是表演藝術,畫畫不是為了表演。要練習此項技巧費力很大,其實沒有什麼用處。藝術要對觀賞者有藝術感染力,要有強烈的藝術語言。

張大千天資很高,可惜未在創作上下功夫,幫閒去了。

學藝術的人態度首先要嚴格,不可取巧。張大千把畫畫作手段,獵取名利,實質是欺騙。

張大千的仿古之作比古人還好,他是把古人之作發展了一步。日本人明知是他仿的古畫也買,因為他仿的石濤比真石濤所畫的還好,經過了去粗取精的過程。

張大千晚年的畫退化了,概言之,是簡而無趣。他一輩子是畫物質,不是畫精神。他畫荷花,幾十年都是一個畫法,已熟到爛熟。他至少應在六十歲後來個變化。徐悲鴻的馬也是過熟,都是那一匹,畫窮了。物有常態,但藝術不能有定型,要有變化,變化無窮謂之神。源遠則流長,徐之畫無來源,安得不窮。

畫家一生應有幾次大的變化。大千之畫,滿七十歲而尚不變,這是因為沒有好朋友向他指出。他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一說即破,可惜沒有人向他說。

張大千畫荷花有兩種情況,一種是他想亂,但思想上還在認真作畫,亂不起來。再一種是亂起來就渙散了,不能做到亂中有整。

張大千在摹古方面稱得上古今一人,但自己的創作水平則稍次。

大千喜清,清則易輕佻。

吳(昌碩)、齊(白石)、黃(賓虹)門弟子中均有能手,大千門下則無。蓋吳、齊、黃貴創造,門人亦受其霑霈;大千則專意仿古,流風所致,門人遂於臨仿中討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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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畫家中頗有道德修養很高,畫亦極精,而名不著於當世者。餘擬暇時著《畫人傳》表彰之,以垂不朽,兼示後學。略數之如:

肖仲倫

學識淵博而生活貧困,熊克武聞其名,欲聘為幕府。熊克武道:“肖先生,目下我的事多,欲請先生幫忙。”肖淡然曰:“你事多就辭去不幹了,多好。”熊沮喪而出。

陳步鸞

經濟窘迫,經常打一雙赤足,而為人曠達,常垂釣以遣日。有人問他:“張大千怎麼樣?”陳道:“張大千人品不大好,如果人品好一些,他的畫還是不錯的。”時欲委他為縣長,陳堅拒不受。或曰:“你如此貧困,為君計之,不就任不對吧。”陳作色曰:“難道同意去整百姓就對麼!”問者嘿然。陳因厭倦酬應,鄉居幾十年未進城。

周辛士

書法家顏楷的夫人,工筆花鳥畫得極精。中年後一直不作畫。有人問她:“你原來掛著潤格賣畫,為什麼現在不畫了?”周道:“現在時興新畫,新畫我又不懂,況且兒女大了,我也少操勞了。”

徐榮初

大筆花卉畫得很好。舊時不少畫人趨附權勢,熱衷社會活動,徐常常告誡學生要以藝術為重,不要摹名利。

王君夷

達縣人,善大筆花卉。

如果有人把畫史未收錄的畫家考出其生平事蹟,編一本《中國畫史別集》,把他們的作品也刊出,重新給以評價,很有些意思。

鄭午昌、賀天健四十歲以後形成了個人風格,但未能繼續發展,就成了習氣,於是越畫越孬。搞繪畫的人不一定形成了個人風格就把問題都解決了。

(問:朱偁[夢廬]的畫如何?)

他只在畫中學畫,畫外的工作(文學、美學、歷史學、科學知識等)做少了。因此,他的畫沒有思想內涵,還處在講求技法的階段。

(問:先生與潘天壽的畫法是否一路?)

不同。潘天壽是以硬筆作各種皴法,我是以軟筆隨機成畫;潘天壽硬皴直筆,筆用一面,我是軟皴曲筆,八面生風。

關山月畫的梅花,象是從窗口看出去取的景,等於照相機鏡頭的功能。畫面有些象過去村姑剪紙梅花,一個方框框填滿,無佈局,無組織,無境界,無意趣,無動人的內容,無驚人的技能,不是內心先有一種情景再技能,來畫,而只是濃、淡兩層點起來就是了。無意境不能成一幅畫。

郭味蕖畫畫著重填補,小趣味,等於鄉下姑娘扎紅頭繩,穿花衣服。人家大家閨透,穿件蘭布衫衫都好看。

吳作人所畫《熊貓竹石圖》,竹一團,熊貓一團,石一團,題款一團,成了四團,無主從照應,這是作者未研究構圖法的原故。

吳作人畫熊貓、駱駝,還只是在描摹自然形象的階段,談不上藝術境界。

我和周XX去劍閣寫生,他找不到東西畫,直說:“有什麼畫的?走罷,不入畫的!”其實畫材遍地均有,在於發現而已,能發現,不必去名山大川。要能於平凡中發現至精、至善、至美者。

吳XX早年能創作,後來名大了,自己的作品又不敢拿出來向別人徵求意見,創作不出來了,於不只有抄襲,甚至舊稿照翻,自己抄自己。

(問:請老師講講自己在藝術上取法何人,特別是山水畫技法,有何繼承,有何發展?)

我的花鳥從學齊白石、吳昌碩入手,直追八大山人。山水畫學黃賓虹、石濤、方方壺。此外,尚取法於三代銅器、漢畫象磚、漢唐壁畫等。刻印也是我繪畫風格形成的來源之一。書法中,我取漢篆之法入畫。畫山水,我的技法亦由古人皴法入手,但已發生變化。現在已進入隨機而生、無常法、無常態之境。筆、墨、水、色渾然一氣,畫時連皴帶染,隨濃隨淡,一氣呵成。此法古人也有,但層次不如我多,變化不如我大。結構上造影奇,哪怕一個小影,經我手一畫則奇異。有時初看似乎平常,細味自覺奇險。

我的山水畫與黃賓虹各有優劣。

八大山人、石濤、吳昌碩、黃賓虹等先賢書比我讀得多,我只是善學,吃的東西都消化了,在他們的基礎上發展出了一些自己的東西。但不能說超過了他們,永遠不能說,要全面超過才算是超過了。

27

在國畫中,傳統技法有價值的極少。

畫格越高,其法越簡;畫格越低,其法越繁。簡是高度概括。

凡是藝術水平高的畫皆技法簡單、色彩簡單而意趣深厚。過分講求技法者,或因意趣薄而以技法掩飾,或只技法而不知意趣為何物。

傳統技法是有時間性的,某一時新,流行既久,即變為陳腐。我不做陳腐技法的傳授者,你們也不要做陳腐技法的繼承者。

技法、技巧是學畫的初步,到後來,這些東西是不起作用的,起作用的是靈感、神。

戲劇舞臺上,武生“扯倒提”是高難動作,但這是技術,最好的表演不在這裡,在於刻劃人物性格。

不懂文法,不能寫文章;不懂畫法,不能畫畫。好角色就是方法多,用得靈活。

依照“畫譜”畫畫,等於不管病人的情況,只是對著醫書開藥單子。過去有個笑話說:某拳師與人鬥,人打他好幾拳,他都不還手。旁人問其故,拳師道:“他沒有照著我學過的路子打。”自然界千奇百怪,要去發現,不要學前人框框。

寫字、畫畫,每一筆都應來之不易,如作詩每句都需經過錘鍊一樣。

若光是技巧熟,熟到極點就成積習,如王石谷等人。要有生意,有童趣,所以古人論畫重熟中有生。

畫畫應不求熟練而求生辣。初學但求熟練,後來再需反其道而行。

一幅畫有了主題或意境,還要講方法。方法來源於兩方面:一是學習傳統而得的。此須靠多閱讀,要淵博。二是自己創造的。平日看得多,記得多,到時可隨機調整位置、色彩及筆墨量,這就有可能創造方法。如無自己的創造,光依靠傳統,畫出的畫必然陳腐。

有人動輒題“我用我法”,豈知傳統之法尚且不會,“我法”又是何物耶?

戲劇中的武把子,當因劇情需要,不能不用時才用。如果忽略人物性格,都要一場,只能博得庸俗欣賞者的叫好。國畫中播弄技法者即如逢人便翻斤斗一般可笑。過去四川舞臺上有個高蠻子,耍關刀很出名,他一耍臺下就叫好。臺下越叫,他越耍得快,好多次都把刀耍掉在人叢中,被甘蔗渣、石頭打了進去。當時四川諺語有云:“高蠻子的關刀——不卯不收場。”播弄技法者,最後將壞在技法上。

我的畫結構、用筆常用佈局陡峻、險入逆出之法。

好畫無定法,每一張的畫法都不同,不易學;孬畫全是習氣,畫法皆同,一學就上手。

中國畫在傳統中講筆墨、虛實、賓主,這是一些精華。有了好的形象,還要經過組織,方能與意境結合。至於墨、色、筆,因景而生,講機變。

中國畫的結構法則,可以用“以簡馭繁,以少馭多”八字概言之。

陈子庄《石壶论画语要》:大谈黄宾齐白石等大家,醍醐灌顶之精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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