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初堂關於書法教學的基本看法

燕說集

—王義軍

(一)│書法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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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第一期,我們不妨就從書法是什麼開始吧。正好也對應習初堂關於書法教學的基本看法——書寫是一個不斷髮現驚喜的過程。

為什麼說是發現呢?其實我們這個時代對於書法的理解,與傳統有著很大的隔閡。晉唐的帖學傳統,我們很難真正瞭解,而明清以來對於書法的理解,我們也會感到很大的不滿足。這個時候,談論任何個人的技法或者理論,都不免太過於單薄。就像盲人摸象一樣,我們都自以為知道全體,瞭解了書寫的全部秘密,知道書法是什麼。但其實,每一個人的看法都有著很多盲點,很多誤區,而傳統之中一些很重要的部分,卻可能是我們不曾瞭解,不曾觸碰的。

所以關於書法是什麼這樣一個話題,我也沒有能力把它說得清楚 ...... 當然,我相信也沒有人可以給出一個令人信服的標準答案。那有人可能就會問,你說不清楚卻還要說這個話題,這不是給自己找麻煩嗎?

當然不是找麻煩啦,說不清楚,這並不是我們逃避問題的理由。

我們的傳統向來不喜歡正面下定義,所以關於書法是什麼,我們也不必給出一個明確的“定義”。而可以用旁敲側擊、側面暗示的方式,刨掉一些“不是”,也就可以漸漸接近於正確的答案。換句話說,對同一個問題的回答,如果一個明確、清晰,但方向錯誤;一個模模糊糊,但可能引導你尋找到接近正確的方向。你會選擇哪一個呢?

所以關於書法是什麼,這裡就不談複雜的理論問題,只談實踐中個人的一點思考。如果能給你一點啟示和引導,我們的回答也就顯得有意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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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的看法,書法就是漂亮的毛筆字,但是這個觀點顯然太過表面,不值得一駁。歷史上有著大量從事實用書寫的普通寫手,所謂“書手” “楷書手” “經生” “工書人”,用今天的眼光來看,這其中有相當一部分人都寫得太好了,但從歷史的角度來說,這些書寫卻與書法史沒有太大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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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寫經 兜沙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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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另一件唐人寫經

其中用筆、結構方式的單調重複顯然是出於實用書寫的需要

與藝術性的追求完全沒有任何關係

而我們更為熟知的例子,譬如顏真卿的《祭侄稿》,可能就不怎麼漂亮。而它在書法史上的地位,就不用我多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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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真卿《祭侄稿》局部

在這裡我們看到的更多是書寫道理

而非實用意義上的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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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有人可能就會問,是不是越醜越好?

當然不是。表面的美醜,其實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作品有沒有符合書寫上的道理。

那麼書法跟漂亮毛筆字到底有什麼區別?這就要說到書法的屬性問題。我們既然將書法視作為一種藝術,它就不同於實用層面的普通書寫。實用層面的漂亮和藝術層面的美,差距其實就在於雅俗。而雅,需要審美上的豐富性。

譬如通常我們不認為硬筆書法也是藝術,就是由於它太簡單,稍微花點精力,短期內就可以學好。缺少了“惟筆軟則奇怪生焉”的技術難度和審美上無盡的可能性。

幾十年前,很多人擔心電腦時代,書法會因為失去實用價值而消亡,可現在的結果正好相反——它的藝術特性越來越被重視。換句話說,書法是一門純粹的藝術語言,有沒有實用功能都不重要。而正由於筆下有著無限豐富的可能,才能讓它成為純粹的一門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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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另一方面是,書法畢竟也很保守,它雖然不是漂亮的毛筆字那麼簡單,卻也不是抽象的點線面那麼純粹。前些年有些書者的探索,希望把書法的藝術性變得更為純粹,但走得太過頭就難免有把書法美術化、異化的危險。

或者我們可以說,書法一直就是在漂亮的毛筆字與抽象的、純粹化的視覺語言之間尋找平衡,而書家一直以來都在與傳統的經典之間保持適當的距離——太遠不行,成為無源之水;太近又心有不甘,畢竟誰都不願意跟著前代書家,一輩子步人後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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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當米芾在《中秋詩帖》的夾縫中寫下那一句話——“信書亦一難事”——感慨書法也真不容易的時候,老米也是在糾結掙扎的。他一面在努力繼承二王古法,一面又大喊“一洗二王惡札”。

米芾《中秋登海岱樓作》

可見這其中的尺度把握是相當困難的。而一旦把握好了尺度,可能也就掌握了書寫的語言,就可以用書寫來傳達他對於美的理解。所以古人說“書如其人”,就是這個道理。

不過對於“書如其人”的理解,可能也存在很嚴重的誤會,這一點以後有機會我們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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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書如其人

在《燕說集》的第一期裡,我們說書法是一種藝術語言,所有的藝術語言都是表達的工具。就像我們平時說話一樣,不管真誠還是虛假,直截了當還是拐彎抹角,語言中都會流露出你的個性和想法。所以自古就有“書如其人”的說法,意思是當你在借用書寫作為表達語言的時候,你自己也就會在作品中呈現。

這話不假,但呈現的是什麼,就很難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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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書法的人,大概都很熟悉揚雄的那句名言“書者,心畫也”。不過對這句話的理解,其實有很大的偏差,這偏差很大程度上是緣於書法家的自作多情。其實揚雄這裡所謂的“書”,根本不是書法。我們不妨看看他的原話:“言,心聲也;書,心畫也。”很明顯,言與書對舉,在這裡的“言”,是語言,而“書”,是文章的意思。

類似的是許慎《說文解字》的序言裡,也有一句所謂“書者,如也”,這個“書”,說的是文字,也不是書法。

只不過後來我們習慣性地把“書者,如也”當作一頂帽子,硬是套到了書法頭上,時間一長,人們感覺還挺合適,也就漸漸地深入人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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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我們說顏真卿的字氣象博大,對此可以想象魯公的為人,這樣說大體沒什麼問題。但如果說一看這字就可以感受到顏真卿的凜然正氣,就有點玄。再進一步,看見點畫中的筋骨風神就知道他是個忠臣,這個評判就明顯有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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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真卿的忠義足為千古典範

他的書法也確實堂堂正正,風骨凜然

但這兩者之間是不是一定存在必然的因果邏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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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天祥以身許國,一身正氣也一樣垂範後世

而其筆下卻完全是另外一番面目

他本不擅書,在後人眼裡也被拔高

張醜說他“清疏挺竦”,這評價顯然也帶有人格化的手法

後來還有個故事說得更玄乎,董其昌看到李待問的字,以為其中有殺氣,並說李某“恐不得其死”。而其後的事實也證明了董其昌的判斷,李待問果然參與農民起義而陣亡。

這種故事的可靠性顯然是值得懷疑的。況且,就算這記載完全屬實,也並不能說明什麼問題。這不過是一個偶然言中的小概率事件,並不能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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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蘇東坡有一段話,對這個問題看的比較清醒、深刻。他先是說世上的小人,即使字寫的也很工整,字間的神情還是會透露出一種“睢盱側媚之態”。這是當時較為常見的看法,但是緊接著東坡卻說:

不知人情隨想而見,如韓子所謂竊斧者乎,抑真爾也?

他用了《韓非子》裡面關於鄰人竊斧的故事,說當一個人丟了斧子,他懷疑是鄰居偷的,於是開始觀察鄰居,發現對方的一言一行都像是個小偷。後來斧子找到了,再看鄰居也就怎麼都不像一個會偷斧子的人了。東坡借這個典故來說明我們對“書如其人”的看法,其實很多時候也是類似的主觀想象。

傅山在明亡之後,懷著家國之痛的複雜情感,居然從趙孟頫的字中看出了“賤態”,開始唾棄趙孟頫的作品。而問題是,在這之前他學習趙字的那麼長時間裡,這“賤態”為什麼就沒有看出來呢?很明顯,這是由於傅山心態上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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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一個趙孟頫

在同一個傅山的眼裡

也會有完全不同的評價

所以字與人之間的聯繫,多半是我們作為觀賞者自身想法的折射,而實際的情況可能並不是這樣的。更不用說把書法和作者人品的忠、奸、善、惡聯繫起來,這個看法就完全不靠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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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書如其人這一傳統的強大、頑固,有時候是超乎我們想象的。

不只是像蘇東坡這樣理智清醒的人不多,就東坡本人,像這樣跳出侷限的發言也不多見。更多的時候,在這個問題上他也和同時代人站在同一個角度。就在他說韓子竊斧的那同一篇文字裡,東坡也有很想當然的看法,他說“凡書象其為人”。

如果光說這麼一句話,我們還不知道他具體的所指,“象其為人”,具體是像這個人的哪方面呢?他緊接著解釋說,歐陽詢這個人,看起來很寒酸,同時也很聰明,我們今天看他的字,“勁險刻厲,正稱其貌耳”,就是說,這個字和歐陽詢的長相,是非常相稱的。蘇東坡將書法與人的關係,落實到了長相、外貌上。這和董其昌見到李待問的字而預言他命運的說法,也是半斤八兩。諸如此類的言論,也只能看作是一時的笑談,其中嚴密的對應性是根本談不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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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歐陽詢的《虞恭公碑》

沿著蘇東坡的提示

讀者可以想見歐陽詢的相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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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後來與人品相對應不同的是,魏晉時期對於書如其人的看法,是和當時的人物品藻風氣有關的——書法和人的聯繫,不是關於忠奸善惡,而是透過字可以見出一個人的雅俗,可以瞭解他品味的高下。也就是說書法的風格,反映了一個人的風神。比如在《世說新語》裡面,劉義慶就提到當時人看王羲之“飄如遊雲,矯若驚龍”,這是在說王羲之這個人的風神舉止,但這個詞後來被移作對他書法的評價。就像我們今天熟悉的,用“飄如遊雲,矯若驚龍”來形容王羲之的字。注意這裡的一個細節——“書法和人”,共用了同一個評語。

這不就是典型的書如其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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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羲之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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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羲之《喪亂帖》

這裡關於王羲之書與人的聯繫

和上文中東坡對歐陽詢的評價不同

請注意這一點看似微小的差異

是有霄壤之別的

東坡說的是外貌,而《世說新語》說的是的風神

前者實,而後者虛

不過,就這一次對王羲之其人其書的品評來說,多少有一點誤讀的意思,關於這個問題,祁小春先生已經從史源學的角度梳理得很清晰了。但是不管怎樣,後來的傳統,還是大量延續了這種方式,因為人們總是願意相信,在作品和作者之間,有著某種統一性。而且,人們對這種統一性的期待,不只是在書法上,繪畫、文學等很多領域都一樣。人們常說某某畫家畫的就是他自己,某某作家寫得就是他自己,因為我們普遍認為,任何作品都是作者修養、審美、胸襟、見識以及怪癖的反映。

這種看法確實不容否定,然而,作品對人的反映畢竟太抽象、太隱秘,是不能具體一一對應的。因為人,實在是太複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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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樸素的人,下筆是不是一定很樸素?倔強的人,作品是不是一定倔強?在大多數的情況下,人與書法好像是有那麼點合拍。但這種正確概率很高的判斷,隨時也都能找到反面的例子可以推翻。更何況要將這種對應推演到書法與人品的關係上,事情怎麼可能那麼簡單呢?

就像我們之前提到的韓子竊斧的故事一樣,如果你不具備福爾摩斯的觀察力,鄰居的一舉一動都有可能在誤導你的判斷。當你懷疑他是小偷,他所有的言行就都像小偷,而一旦你找到了自己的斧子,他怎麼看都不是一個會偷斧子的人了。

回到書寫的問題上來說,如果書寫不是與生俱來的能力,而是靠我們經年累月的練習,那麼一個人的書寫與風格,就不見得都是本心的流露,它也可能出於人為的修飾,甚至,還可能是對自我刻意的反叛和偽裝。如果要將這些修飾、反叛與偽裝,與書寫者聯繫起來,恐怕連最厲害的鑑賞家也很難識破其中玄機吧。

(三)│字裡的假面孔

在《燕說集》的第二期裡,我們講到“書如其人”這個話題,說到一個人的字,和他的政治人格、道德操守沒有什麼關係。那和什麼有關呢?就是他這個人的修養、品位和個性。有朋友在回覆裡面說“什麼性情的人寫什麼風格的字”,很有道理。但性情和風格之間的關係,表現的形式很複雜,遠不是我們想象的那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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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先看正面的例子——王羲之、顏真卿。歷史上對王羲之這個人和他的書法的評價,可以完全共用一個詞;而顏真卿為人的忠義形象,和他書法上的正大氣象,也有著高度的統一。這都是符合“書如其人”的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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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羲之《頻有哀禍帖》

但是,相反的例子其實也不少,只是平時很少有人留意。

我們先看看文天祥,他為人上正義、耿直的個性,以及他以身許國、捨生取義的事蹟,都和顏真卿非常相像。但如果把他們兩個人的字放在一起,我們會發現在風格面目上簡直是截然相反。注意,不是不同,而是相反:顏真卿的字粗壯,文天祥的尖細;顏真卿的渾厚,文天祥的單薄;顏真卿點畫開張而茂密,文天祥筆下收縮而鬆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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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真卿《顏家廟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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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天祥《木雞集序》

我並不是說性格相似的人,都應該把字寫成一個樣子,而是說,在這種個性和書風的反差面前,硬要說到人和書法的統一性,硬要強調人的個性和書法的風格之間的聯繫,是不是顯得有點勉強?對“書如其人”,從這個角度來解釋,也好像有點行不通!

這種例子其實並不少,比如再說一個大名鼎鼎的人——朱熹。

朱熹對蘇軾和黃庭堅的書法很不滿意,他經常說“字被蘇、黃胡亂寫壞了”。他很佩服蔡襄書法的端莊嚴謹,覺得那才是好好寫字的態度。他告誡後學就算草稿,也要認真對待(朱熹對書法的要求,是出於道學家的實用和教化這一角度,希望每個字都端端正正,每一筆都紮紮實實。這個要求和書法的藝術追求顯然不同,我們不去評價對錯)。但是我們今天所見到的朱熹手跡草稿,卻都顯得很著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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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熹 行書《周易繫辭本義手稿卷》

有人說這是草稿,當然潦草。不錯,但是我們不要忘了那個時代的風氣和朱熹自己的主張。

先說時代風氣,這一點只要看看歐陽修、司馬光的草稿,就能夠有所瞭解。甚至就連朱熹很瞧不上的黃庭堅的手稿,也比他的要端莊很多。可見,擱在那個時代,像朱熹這樣的潦草程度還是比較誇張的。再說朱熹自己的主張,他對於作書要像端人正士,不要“一筆作行草勢”的書寫態度,是非常在乎的,但他的筆下卻和自己的主張完全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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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光《資治通鑑殘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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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修 《行書詩文稿(歐陽氏譜圖序稿)》

我們看司馬光的手稿,就很容易找到它與司馬光這個人之間的聯繫;而看朱熹的手稿給人的感覺,就不免感到它同朱熹這麼個夫子形象有點格格不入。這個現象,就不能不讓人感到很奇怪,那應該怎麼解釋呢?

具體的解釋留在後面,我們先接著說關於手稿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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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可能會說,這裡說的都是草稿,不是正式的書法作品,不能算數。可是不要忘了,《蘭亭序》《祭侄稿》,這可都是草稿性質的書寫啊。我們經常說王羲之、顏真卿在寫這些作品的時候,就是由於完全忘了自己在寫字,才能夠做到本心流露,才顯得那麼自然。這種說法很符合我們對於所有最高級別藝術品產生的期待——如有神助,才出現了這樣神奇而不可逾越的作品(很多人津津樂道蘇東坡的“無意於佳乃佳”,但對這句話的理解,也多半是出於誤會,這個以後有機會再說)。

那潛臺詞就是,只有書家忘了“書法”的要求,作品才是最好、最自然的。那如果按照這個標準,黃庭堅的《王史二氏墓誌銘》,是否應該是他最好的作品呢?可問題是,我們今天就算是專門學黃庭堅書法的人,也很少留意他的這件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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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的《王史二氏墓誌銘》

同樣的,王鐸留下了大量的詩稿手跡,按說這才是王鐸最好的作品。但實際的情況是,這些作者最真實的、最為本心流露的作品,卻被學書者忽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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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鐸《王文安公詩文稿墨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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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鐸《贈湯若望詩冊》

很多人都認為王鐸臨古的作品,比他別的作品更好。即使不同意這個意見的人,至少也是將詩文類當作他最好的作品,比如《贈湯若望詩冊》之類,這些在今天,基本上就是王鐸的代表作。

如果我們將王鐸的作品按書寫狀態來劃分,大概可以分為四類:臨古、詩文、手札、草稿。這四者之間的好壞(或是嚴謹一點說是知名度、受歡迎程度、後世的認可程度),順序大體上是這樣的:臨古、詩文、手札、草稿(排序的前兩項,可能會有一點不同意見)。但如果我們按書寫的自然程度來排序呢?哪種書寫更接近王鐸的自然狀態,本心流露呢?順序就會完全相反。也就是說,我們最認可的作品,恰恰是王鐸“偽裝”痕跡最重,最不像他“自己”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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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王鐸長一輩的董其昌,在書寫上更是一個偽裝的典型。他的書法所謂一派“生趣”,他自己也聲稱在藝術上的追求是“淡”,後來有人說從他的作品中看到一種“禪味”或者“禪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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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其昌《羅漢贊》

那麼這種書法上的風格和董其昌做人的風格有沒有關聯呢?

董其昌的性格是什麼樣的?他反反覆覆、不厭其煩,通過各種角度、在各種場合來說明自己比趙孟頫強,這是與人爭名;他想盡辦法捕捉時機,結交權貴——即使這權貴是地地道道的小人,比如魏忠賢,他也在所不顧,這是貪慕權勢。這不就是一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嘛!跟“淡”有什麼關係!對於身前的權勢、利益,身後的名,沒有一樣是他看得淡的。

那麼,在董其昌這裡,哪裡還有什麼“書如其人”可言呢?

這種人和書法的不相稱,其實早就被口口聲聲“以人論書”的蘇東坡發現了。只是他老人家興趣太廣泛,把這個話題隨口一說,然後撂下,沒有繼續討論。他說的是黃庭堅這個人有“平等觀”,卻寫“欹側字”,這個發現其實很有意思,因為黃庭堅的為人處事確實是落落有節的正人君子,而他筆下卻很多小動作,又太講究姿態,以至於講究到了不自然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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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諸上座帖》

蘇東坡說黃庭堅的這種不相稱,有三個方面,所謂“三反”;唐代的範攄說當時的詩人有“四背”,也叫“四倒”,也就是四件反常的事情。比如說盧綸是個做官的,寫詩卻模仿僧人,有方外之意;清江作為出家的僧人,卻寫七夕男女幽會;耳聰目明的劉長卿,寫雨打在身上,花落在地上,看不見也聽不著;眼神不好的宋雍卻很擅長寫景色,讓人覺得美景好像就在眼前。

後來胡應麟觀察唐伯虎的為人行事和作品風格,也發現了這種不一致性。他說唐伯虎這個人放蕩不羈,不拘禮法,而畫起畫來卻精工縝密、法度森然,和“四倒”一樣,也是很反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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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寅《王蜀宮妓圖》

這種反常,在文藝史上也算是一種常見現象,前人早就說過做人要嚴謹持重,而寫文章卻要放蕩。對梁簡文帝的這個說法,後來魯迅、錢鍾書都很贊同。那就是說,人和文章,是可以相反的。那麼人和書法,又有什麼不可以呢!讀隋煬帝的詩,感覺他就像是堯、舜再生一般,哪裡能想到他是桀、紂呢?看董其昌的書法,以為他無慾無求,哪裡知道他是“裝”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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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裝”,也就是修飾,對書法家來說是必須的。

就像我們前面舉的幾個例子裡面,朱熹、文天祥在書法上就是由於缺少修飾,所以他們不能成為大書家。而黃庭堅、董其昌、王鐸就是因為“裝”,刻意修飾,書法上才會取得那麼大的成就。

正是通過這些現象,我們可以觀察到一個人對自己在紙上的形象的修飾、偽裝與反叛。也就是說,在借書寫作為表達語言的時候,不管他是出於真誠還是虛偽,拐彎抹角還是直截了當,他作為作者,本人還是會被部分地呈現出來。

那麼,我們不禁要追問:作為作者,他為什麼要這樣修飾?為什麼要偽裝呢?

人和書法的關係,到底還有多少可靠性呢?

(四)│紙上“面具”,戴給誰看?

生活中我們常常有這樣的經驗,在沒有見到作者之前,我們通過字而得來的印象,很可能會跟作者本人出現錯位。

開張大氣的書法,它的作者也可能是一個纖弱的女子;而一筆娟秀細膩的小楷,也完全可能出自一名豪放的大漢之手。我這裡要說的主要不是性別,而是性格。粗獷者未必沒有纖巧細弱、謹小慎微的筆觸,而一個柔弱溫婉的人,也完全可能下筆渾厚、開張……就像我們上一期裡提到的文天祥、董其昌等人,在書法和人的形象上,就有著嚴重的錯位現象。

這是為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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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們先從小孩子學書法開始說起。

比如說很多家長因為擔心自己的孩子太躁動,就讓他學書法,這個時候,他們會選擇什麼樣的範本呢?肯定是那些端莊穩健、規規矩矩的嘛。而老師出於教學的方便,實際上也無法做到真正的“因材施教”,往往是張老師的班都學顏真卿,李老師的班都學歐陽詢,並沒有精力關心每個學生真實的性格和偏好。

這些書寫就成了被動的安排,並沒有主動的風格“追求”。

但風格,不追求並不表示沒有。

如果一個人學了五年顏真卿,寫得一手顏字,姑且不論水平高低,至少在風格上他就會接近那種渾厚、磅礴的狀態,而在技法上他也會產生路徑依賴,因為他只會這一招。就算後來發現原來自己更喜歡的風格是趙孟頫,也往往很難再改變了。開個玩笑說,就像古代那些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誤嫁了人家的女子,就算幾年之後發現了真愛,又有幾個人有勇氣可以拋掉一切選擇私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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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真卿《顏家廟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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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孟頫尺牘《致景亮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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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不排除一部分人因此而改變了性情,因為取法範本有時候也會反過來影響一個人的性格。也正因為書法有這種神奇的作用,有時候人們會主動選擇和自己性情不一致的書風,藉以變化氣質。就像陳獻章所說的,借書法“以正吾心,以陶吾情,以調吾性”,書法確實有陶冶性情、變化氣質的修身作用。而這種需要,在古代文人那裡顯得尤其必要而迫切。

要解釋這個問題,就要說到書法的功能性。在古代交通、訊息不發達的情況下,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印象很多時候是通過書法得來的。所謂“尺牘書疏,千里面目”。人們有時候見不到人,卻可以在書信或碑刻中見到對方的書法,這時候,書法所承載的形象代言的作用,就顯得極其重要。直到今天不是還有這樣的說法嗎——“書法是一個人的第二張臉”。

這一點,張懷瓘在《書議》中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後來蘇東坡更進一步,他說如果看到一個人的字就感到厭惡,這個人也是可想而知了。注意啊,這話說得有點兒狠,如果一個人只是因為一手糟糕的字而讓人厭惡自己,那是有多冤啊!

那怎麼辦呢?為了不被人討厭,好好練字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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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事情還不止這麼簡單。

在唐代之前,如果並不打算成為一名大書法家,他只是想把字寫得好一點,給人一個好印象,那麼他只要把字寫得工整大方就可以了。但工整這個要求,到了宋代就不夠了。人們開始變得更為苛刻,東坡說“君子雖不工,其韻自勝,小人反此也”。就是說你寫得再好,沒有韻,也不配為君子,寫得再差,有韻,就不同於小人。

有個人叫錢公輔,大概是不練字的,寫得很外行。東坡看到他的字,也知道他在書法上沒下過功夫,但仍然認為通過字我們可以看到這是一個“挺然忠信禮義”之人。

這說法有點神,我們先不去討論它是對是錯,是否真實。但當一個時代大家普遍這麼看的話,你寫字就不敢隨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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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公輔《致公默秘校尺牘》

為了自己的人格“形象”,修飾書法風格,就顯得比提升書法水平更為重要。

朱熹曾經說過自己早年學書法的一個故事,當時他在學曹操的字,而劉珙學的是顏真卿書法。朱熹就笑劉珙取法沒有自己高古,而劉珙卻說“我所學的,是唐代的忠臣;而你所學的,卻是漢朝的篡賊”,這話讓朱熹啞口無言。朱熹沒有說接下來他是不是換了取法方向,但從這件事情出於朱熹自己的記錄來看,他是絕不可能再學曹操的字了——因為這種取法,會對自己的人格形象有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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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熹《奉同張敬夫城南二十詠詩卷》

從這個意義上說,不只是書法的水平會影響一個人在紙上建立的形象,這種書風的源頭也一樣有人格上的標榜和暗示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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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出於提升形象的考慮,人們會主動美化自己。這就像美容一樣,既是出於對美的追求,也是出於對自己不完美的厭惡。因為覺得真實的自己不夠好,所以我們不斷學習、修飾,希望能夠成為更好的自己。

這種修飾的極端表現,便是徹底的反其道而行,也就是我們前文所說的“反叛”。

著名的南唐後主李煜,就是這樣一個例子。在歷史上被定格為一個懦弱的人,在書畫上卻完全是另一番形象。

李煜的字被人這麼形容:

大字如截竹木,小字如聚針丁。

或者說他筆下如“金錯刀”,種種跡象來看,那下筆是斬釘截鐵,有著一派殺機的呀!所以難怪有人在題跋中不無疑惑地說,如果我們從字來看李煜這個人的話,這豈不是一個很倔強、很有個性的大丈夫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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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唐後主李煜《西方五言詩》

《宣和畫譜》裡面記錄了一段不為人注意的事件,說李後主畫的《風虎雲龍圖》,不經意間暴露了他還有“霸者之略”,這讓宋朝的高層很緊張。有學者認為,李煜的死可能就跟這個因素有關,因為宋朝高層覺得這人還有野心,將成為一個隱患。

但是,一個在做皇帝的時候都不能表現出“霸者之略”的人,怎麼可能在失去了一切,並被軟禁的時候,才有了這樣的雄心壯志呢?與其說這是書法上洩露了李後主的真實內心,還不如說是由於他面對現實世界的殘酷、無助,不得不在另一個世界裡極力武裝自己。

這是書法上修飾的另一個原因——並不是為了欺騙誰,只是為了在內心搭建一個隱秘的舞臺,營造一種假象,來安慰自己!就像一個軟弱無力的人,想要在戲裡演一回將軍;一個在生活裡受盡了委屈的人,在微博上寫下兩句狠話一樣。從心理學上說,這叫心理補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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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以上討論的各種原因之外,也還有其他一些情況,比如宋高宗趙構在書法風格上就出現了好幾次重大的變化,每次都可謂改弦更張,面目全非。

根據方愛龍先生的看法,高宗趙構早年學他父親宋徽宗的書法,登基之後開始有意識地迴避他父親的影響,於是改用黃庭堅風格的行楷。這當然是很實際的考慮,你想啊,太上皇被金國俘虜了,自己現在當了皇帝卻不願迎接父皇回來,這本就是個敏感的政治問題。現在發佈的御札上又是和他父親徽宗一樣的字,這會讓人怎麼想呢?一方面當然會喚起人們對徽宗的思念,同時也會威脅到趙構自我的存在感——因為相同的紙上形象,很容易讓人產生一種傀儡、替身的聯想。但趙構用黃庭堅風格的行楷用得也不安心,因為沒多久就有人偽造御筆了!於是他又不得已換成了米芾風格,再後來又換成王羲之風格……總之在特殊的情況下,他好幾次變換了自己的紙上“面具”,簡直就和川劇的變臉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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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構《佛頂光明塔碑》,具有明顯的黃庭堅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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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構《真草書養生論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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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構《賜岳飛手敕》

這是一人多面的情況,與此相反,也有千人一面的。在古代印刷術不發達的情況下,人的實用抄寫是可以充當印刷功能的,這時候並不需要書寫者體現他獨特的個性。我們姑且不說同一個抄書人,從頭到尾千篇一律的情況,有時候某些大部頭的抄寫計劃,需要很多人同時進行,大家先把前後的紙張、字數算好,分頭去寫,寫完之後再拼接到一起,竟然可以讓人看不出差別。

這就頗有點類似今天的整容,按照一個標準模板,很多人可能會整成一個樣子,必要的時候讓替身上場,旁觀者是看不出來的。書寫上的“整容”也一樣,很多人寫出一個樣子,也就成了所謂的“土龍木偶,毫無意趣”。曾國藩就曾經很欣賞一個叫徐恩莊的,他的字被稱為“徐體”,在當時就是眾人書法整容的模板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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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樂大典》手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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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亭續帖後的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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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以上我們說到好幾種修飾、偽裝和反叛的原因,但必須承認的是,所有這些都不過是我們作為旁觀者的一些猜測,實際的情況可能要複雜很多。但不管是由於被動的安排、主動的修飾,還是心理補償的需要或者是出於現實環境的逼迫,以及還有很多我們不曾瞭解的原因……總之,修飾在書寫中是無所不在的,只是程度不同而已。對於原因的分析我們不必太自信,而對於事實的欣賞和尊重可能更為重要。一方面,我們要承認書法和人的統一性,另外一方面,也要充分尊重其各自的獨立性。

現實的生活中,既然不存在一個無所不知的神,人們在字裡所展示的,就不會是全部的真實,那些被作者刻意掩飾的部分,就將成為永遠的秘密。

而我更關心的,不是去探尋那些“面具”背後的真實或是被書寫者刻意掩飾的“秘密”,而是紙上面具的存在這一事實,它對我們有什麼意義和啟示,才是真正值得討論的。

(五)│修飾裡的真誠

在經過前幾期的討論之後,難免有人會問:“書法和人的關係既然這麼複雜,那麼我們所看到的作品風格還有沒有意義?這些風格難道都是虛偽的創造嗎?”

要回答這些問題,我們不妨先回顧一下以往幾期裡提到的一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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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期裡我們講到李煜,雖然他在紙上的“面具”與現實的人格形象完全相反,卻也從一個角度顯示了他面對現實世界的反應。

更早說到過唐伯虎,也是個矛盾而複雜的例子。在不幸和挫折面前,他的放蕩、癲狂很大程度上是出於不得已的掩飾。這是生活中的修飾與偽裝,更有欺騙性。人們看到他放蕩不羈的言行,不免覺得這就是一個輕浮小子、無行文人。但真實的他是不是這樣呢?很可能在書法、繪畫中棲居的那個人,才是真正的唐伯虎。反倒是生活中的他已經被現實扭曲得變了樣子。

據胡應麟對唐伯虎像的描述,這個自稱“江南第一風流才子”的伯虎兄竟是一副瘦弱、落魄、毫無氣質的窮酸樣子。這和我們的印象是多麼不相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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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寅 吳門避暑詩

所以,後來的人們,越是喜歡他的書畫,對那個現實中被摧殘得不像樣子的伯虎兄,就越是同情。

和唐伯虎不同的是,更多的時候人們是在作品中修飾、美化、昇華了自己。就像之前我們重點討論過的董其昌和王鐸。他們作品的風格,要比現實裡的人格高雅很多;他們用心的書寫,要比無心的草稿高明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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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鐸 臨唐太宗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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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鐸 詩稿墨跡

簡言之,書法和人,在風格表現上常常錯位,但書法和人依然密不可分。因為所有的修飾、偽裝、反叛都是背後那個人的表現,只不過,我們不能輕易地相信這都是“同一個真實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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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生活中的假象、謊言都是我們藉以瞭解事實的一種線索,如果你想要獲得信息,最怕的不是對方說謊,而是他不開口。只要開口,謊言裡面也會有蛛絲馬跡。上一期裡我們提到蘇東坡的看法就有這種傾向,黃庭堅在這方面和東坡類似,他看到李白的詩稿,在題跋中就會很肯定地說,這一定是個“胸中瀟灑”的人。有一次在被貶的路上,山谷看到一個人的題壁,他也說“以其枝葉佔其本根,以為是必磊落人也”,就是說我們從書法這個枝葉,可以瞭解到人這個本根。他們都相信,在書法裡,人的真實是無所遁形的。

元代的郝經還直接提出“書法即其心法”的主張,認為如果一個人的人品很差,在書法中也是遮掩不了的。對這些觀點,我當然是不會贊同。從理論上說,這話不是沒有道理,相反,恰恰是它看起來太像真理——而實際上卻只是一句不可證偽、永遠正確的空話。

薛龍春先生對於吳門書家王寵的研究,有非常獨到的見地。通過他的著作,我們得以瞭解書法背後那個現實的王寵,種種世俗人的慾望和手段,他一樣都不缺。但王寵在書法上所營造的,卻是恬淡、孤高、蘊藉等種種優雅的形象。薛龍春認為書法是王寵的人生“面具”,這是一個非常有啟發性的觀點。作為一名嚴謹的學者,薛先生提出這些看法,都有文獻支撐的。他之所以能夠破解這背後的真實和“機心”,很大程度上是藉助了家書這一類私密的文字材料,而絕不會認為在作品裡面我們可以瞭解一個人的真實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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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寵 自書遊包山詩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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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寵 自書遊包山詩手卷(局部)

傅山說小孩子的字裡有天真,很多人也都會認同他這個看法。這話或許不錯,但卻不能太當真。

即使最誠實的孩子,也有說謊的時候,即使最本真的人,也有他不希望被別人瞭解和看見的一面。說謊是為了誤導別人,作品的修飾也是一樣,只是這行為裡一般沒有什麼惡意。

人們希望在書寫中呈現的,是他更好的形象,是他想要成為的樣子,或者是他希望別人會那麼看他。如果有合適的技法,他主觀的意願和實際上別人眼裡的印象,可能就會比較接近。但只能是接近,卻不是絕對的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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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裡,我想起謝安的一個典故,淝水之戰時,謝安正在跟朋友下棋,得到前線的捷報,他卻裝作很淡定的樣子。人家問他什麼情況,他才緩緩地說“小兒輩遂已破賊”。這是有多裝啊!不破敵是要亡國的,他謝安怎麼可能不在意呢?事實上他的在乎也確實露出了馬腳——在下完圍棋回屋的時候,過門檻時發現木屐的底都折斷了——但不管怎樣,出於對優雅的追求,天塌下來也要優雅鎮定,這才是名士的風度。

同樣的,王徽之、王獻之兄弟曾經遇到一次火災,徽之表現得很慌張,而獻之卻不慌不忙,若無其事的樣子,還要和平常一樣“徐喚左右,扶憑而出”。這是有多裝啊!《世說新語》裡面,是將王獻之這則故事放在“雅量”篇的。可見至少在魏晉人的眼裡,這種裝,是值得肯定的名士做派。要是擱在今天,不被人唾沫淹死才怪。

我們總是聽到人們說,寫字要本真,不要裝腔作勢。這些人也經常會告誡後學:“你要寫出自己,不要被法度捆住,把個性弄沒了。”這個說法看似有理,實際上卻是叫人墮落。

裝,書面說法叫做修飾,是必不可少的。

在西方語言系統中,人格這個詞,Personality ,它的拉丁語詞源意思是演員表演時所戴的面具。也就是說,無論在現實的工作、生活中還是別人的眼裡,每一個有獨立人格的人,都要對自己的言行有所修飾。沒有修飾,就沒有優雅,沒有對優雅的嚮往和努力提升的行動,我們就只能是野蠻人,就不會有文明。

荀子說“人之初,性本惡,其為善者,偽也。”荀子在這裡提到一個“偽”的概念,非常重要。偽,不是虛偽,而是人為的意思。也就是通過學習,通過人為的努力才可以使自己昇華。否則,善和美就與我們無緣,真也就無從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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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徵明19歲參加歲試,由於字寫得不好,被置於三等。董其昌也有相似的經歷。我們今天見不到文徵明、董其昌在成為書家之前的作品,不知道他在多大程度上修飾了自己的筆下形象。但這並不會有太大的遺憾,因為在法度規範修飾之前的“真實”,對於書法史來說意義並不重大。而如果不是因為上面這些事情的觸動,促使文徵明、董其昌發憤學書,刻意以經典規範來修飾自己的紙上“面具”,書法史上就少了兩位大師。歷史上其他偉大的書家,學習書法的動力雖然各有不同,但修飾的作用都是一樣的。沒有誰的風格純粹來自天真。如果沒有對最初那個淺陋的紙上形象的不斷修飾,就不會有我們今天看到的書法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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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徵明 太上老君說常清淨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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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其昌 九龍山居圖卷跋

我們在書法作品中所建立的“人格形象”,也就是通常所謂的“風格”,正是來自於不斷的修飾。完全可以這麼說,沒有修飾,就沒有風格。

謝安、王獻之對自己言行的修飾,成就了他們林泉高致的優雅形象;文徵明、董其昌等人對書寫的修飾,成就了他們在書史上的成就和影響。沒有這些修飾,文明的歷史就會黯然失色。而我們今天動不動強調真率,甚至不惜甘做真小人,以此標榜自己比偽君子要好,這是多麼危險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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況且,修飾真的會讓我們變虛假嗎?

村上春樹認為作家的寫作,是“日復一日真誠地製造虛構”。虛構而能夠“真誠”,作品便不再是冰冷的文字,便有了不熄的光明!

對書法而言,風格與人是否統一或許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作者對於這種風格的修飾,完全出於摯誠,而並不是為了取悅任何人。這個意思蘇東坡早有闡發,他說作詩要做到眾人“不愛可惡處”才是好。在書法上,劉熙載也有類似的認識,他說“書非使人愛之為難,而不求人愛之為難”。其實並不是不要人喜歡,只是按照自己所認同的價值修飾筆下形象的時候,根本沒心思關心別人喜不喜歡。這種修飾,只對自己負責。如果真要說他有所取悅的話,那就是取悅於自己的理想!

到了這個層次,修飾也就趨向於自然,也就不再虛假了!因為這其中記錄的是作者內心獨特的追求,即使那作品所呈現的風格和人格相反,也是他自我掙扎、尋求超越的寫照。這個時候他筆下所有的嘗試,無論是修飾、偽裝甚至反叛,都是對自我的“真誠”。於是“偽裝”也就有了力量,有了溫度。至於外人怎麼看,已經無關痛癢。

無論這些作者與作品相合還是相悖,都無損它們偉大的品質!至少在書法充當他人生長板的時候,作者已經通過不斷地修飾完成了他對現實人格的超越!

(六)│初學書法的兩扇門

從《燕說集》第一期開始,就不斷有人問關於小朋友初學書法該注意些什麼。說來抱歉,到現在才騰出時間來回應這個話題。在真正準備這個話題的時候,我才越來越覺得,它其實並不像看起來那麼簡單。

1

朱自清在1933年4月的一篇日記裡說到他去梁宗岱家參加晚宴,鄭振鐸在席上說“書法不是藝術”。雖然當時在場的人大多數對此都不以為然,但在我看來更值得注意的是,像鄭振鐸這麼儒雅博學的人,卻怎麼會有這種看法。

這件事過去了八十多年,今天在這個看法上,大家好像已經不太有分歧,都認為書法是藝術。但是如果我們仔細審視一下這些觀念,就不難發現,統一認識只是個表面現象,其實大家的看法之間還是有著巨大的鴻溝。因為大多數普通的愛好者,不管他是否博學儒雅,雖然普遍都認為書法是一門藝術,而他們實際所認可的,卻很可能還是“漂亮的毛筆字”。

最近關於書法成為必修課的話題也是如火如荼,說實話,這讓我很擔心。這方面的看法我在《書法進課堂,進的是不是書法?》那篇文章裡,已經說到一些。但擔心歸擔心,現實是現實。接下來學書法的人肯定有增無減,尤其是小朋友,那麼我只能儘量幫大家梳理一下思路,讓學書者少走彎路吧。

我想首先要解決的一個問題是要搞清楚學書法的目標,我大概梳理一下,不外乎這四個方面:

一、其實自己並不喜歡,只是為了應付學校的要求;

二、想把字寫好,讓自己的書寫端正漂亮大方;

三、接受一點藝術的薰陶,並藉此陶冶情操,修身養性;

四、希望自己能在書法上有所成就。

不管是出於哪一種目標,就我的意見來說,書體上從楷書開始還是比較合理。當然現實中絕大多數小朋友也是從楷書入手,所以我們這裡也主要就楷書來討論這些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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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種情況比較簡單,既然是出於應付差事,只要你的差事應付得過去就可以了。只是應付有兩種方式,一種是被動,一種是主動,如果是學校的必修課,既然必須要學,時間也是逃不掉的,與其消極對待,還不如好好寫幾個字。量不用大,針對幾個字能夠認真寫下去,也是一種學習。當然這麼一來一旦嚐到了甜頭,得到些表揚,孩子們也很有可能會進入第二種狀態。

那麼我們就來說說第二種,把字寫好,寫一手端正漂亮的毛筆字。抱著這樣想法的人可能比較多,這是一種很實際的考慮。但我們有必要區分一下,漂亮的毛筆字和把書法當作藝術其實有著很大的區別。千萬不要小看了這之間的差異,目標不同,決定了方式、方法的不同。表面看起來都是拿著毛筆在練字,實際上卻是做著完全不同的兩件事。一個要完全遵守世俗的規範,而另一個卻是要打破陳規。歷代書法大家其實都或多或少在打破陳規,只是有些人處理得比較高明,藝術手法比較含蓄,讓人一眼很難識破而已,但千萬不要誤以為書法藝術和漂亮的毛筆字是同一個規範。

簡單說來,這兩個方向的區別是在於雅俗。但不要誤會我的意思,我不是說俗就有什麼不好,這只是不同的方向選擇。“俗”在這裡,並不是庸俗,而是通俗的意思,沒有任何貶義。一個人只要目標明確,針對實際需要而學習,就值得尊重,畢竟不需要全社會人人都做書法家。所以從這個角度,對那麼多學習班的小朋友寫出一手僵化的毛筆字,我也比較能理解——對他們而言,這種學習從一開始就跟作為藝術的書法無關。唯一可悲的是,他們不清楚書法在藝術與實用上的區別,他們誤以為自己學的一手規範、僵化的毛筆字就是書法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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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書法和漂亮的毛筆字之間有什麼區別呢,在我們下面附的圖片當中,大家可以一目瞭然的看到,圖片更有說服力,更為直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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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褚遂良《雁塔聖教序》

無處不在的藝術處理,韻味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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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館閣體”盛行以來

很多這樣的漂亮毛筆字

和印刷體的區別不大

如果要補充一下,用語言來描述的話,書法是強調各種藝術元素的對比和調控的,會追求作品中的豐富意蘊。比如說,在書法家筆下一個左右對稱的字就不一定寫得左右對稱,不同的點畫在書家筆下會追求有多種變化,點畫之間的關係也會強調筆勢上有呼應,有銜接……而在漂亮的毛筆字那裡,就不用考慮這些因素了,他們恰恰是要追求對稱的規範,不重視變化,筆意的銜接也不太在意,雖然偶爾也有一點銜接,那純粹是因為筆畫之間自然書寫的順序帶來的,沒有主動追求筆勢的生髮。偶爾也會有一點小小的對比,所起到的作用也無非是一點點裝飾趣味,非常的簡單化、程式化、有規律可循。下面的幾個字例,大家也可以清晰地看到這之間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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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圖中我們看到,在經典書法作品中,“其”字的長橫、短橫都會有區別,左右兩豎也都有變化。而館閣體(右下角)則左右完全對稱,橫與橫,豎與豎之間都沒有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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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人法帖(左圖)中,雖然也看似字字端正,但每個字都有一定的姿態,而且上下字之間一定會充滿變化。而館閣體(右)中我們看到的是,所有的字在大小、分量、用筆上都沒有多少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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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取法問題上來,明白了這個區別,就好做選擇。有人說我不滿足於寫漂亮的毛筆字,那麼你要為你的遠大志向而付出艱辛的努力。也不乏有人說,我就喜歡漂亮的毛筆字,因為我看不出這個書法美有什麼特別之處,在我眼裡,我覺得館閣體要比《蘭亭序》要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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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龍本《蘭亭序》局部

這種看法非常真實,沒什麼可丟人的,書法家們會從自己的角度認為你的眼力不高,但這只是書法家的角度,從實用的角度來說,你的眼力卻是很好的。而且這種評價相當的真誠,至少你不會選擇你看不懂的東西,對著那個不明所以的美,假裝自己可以欣賞。自古以來到藝術層面的人,都是很少的,大量的學習者其實都在實用層面。

館閣體這個說法出現的很晚,明清的時候才有明確的臺閣體、館閣體的說法。但其實從有毛筆字以來,就一直有實用和審美兩個不同的追求方向。書法既然有實用的需求,就需要很多人往這個方向努力,但自古以來就有一些人不滿足於實用的功利要求,他們要去追求一些不一樣的東西。這一部分人,向來屬於少數。因為他們的追求和絕大多數人不同,那麼懂他們的人也就不會很多。

如果只是要寫漂亮的毛筆字,就可以直接學習館閣體,這種資料網上隨便搜搜,就會有很多圖片。七八十年代上海書畫出版社出過一些常用字帖,也屬於這種類型,主要是為了解決大家的實用需求,讓人學習起來很好掌握,簡單、快捷、有成效。從這個要求來說,就是要把字寫得端莊、大方,用筆乾乾淨淨,結構端端正正,章法整齊勻稱……

當然,達到這個要求也並不很容易,尤其對於結構來說,它需要長時間的積累。針對這種實用書寫,古人也花了大量的精力,總結出一些結構處理經驗,從實用的角度說,很管用。

比如清代有一個館閣體的專家,叫黃自元,他總結前人成果加上自己的經驗,有這麼一本書叫《黃自元間架結構九十二法》,這一類結構法則的總結,對實用書寫來說,有著很好的參考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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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自元間架結構九十二法》圖解

另外取法的字帖範本,可以選擇顏真卿的《多寶塔》,託名鍾紹京的《靈飛經》,包括敦煌寫經中一些書寫比較規範的作品,書寫很程式化,學起來也很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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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顏真卿《多寶塔》(啟功先生懷疑這其實是經生的作品,也就是說它並不出自顏真卿這樣的大家之手,而只是漂亮的“毛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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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鍾紹京《靈飛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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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敦煌寫經

在這些範本寫了一段時間之後,有些人可能就對這種實用審美要求不再滿足了,覺得自己的字也寫得不錯了,然後是不是可以往藝術的方向追求。這樣一來也就進入了我們前面講的第三、第四種選擇。

但比起一開始就將書法作為藝術來學習的人來說,從實用書寫轉過來就明顯吃虧,因為他手上的習慣和之前對書法的審美觀念,都會阻礙他的進步,成為書寫上巨大的障礙,這些人往往比那些完全沒有拿過毛筆、沒有學過書法的還要麻煩。

所以在此我特別要提醒的是,如果你是希望把書法當作藝術來學習的,一開始最好就跟“漂亮的毛筆字”絕緣,否則你就要浪費非常多的精力,要為此花去大量的時間和原來的習慣作鬥爭,雖然那些技巧也是好不容易學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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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接下來我們就重點說說,將書法當作一種藝術來學習、追求,應該怎麼學,範本要怎麼選擇。

先說怎麼學,再根據這個要求來討論範本問題。

既然將書法作為一種藝術來學習,希望瞭解藝術的秘密,就要從對立、矛盾的審美上著眼,就要了解點畫的內在關係以及它們之間的豐富性。在這條路上,最大的障礙來自我們的實用審美。當代書法界盛極一時的“醜書”,其實在破除實用審美方面是很有貢獻的,沃興華老師說“醜書是俗書的天敵”,這話我並不完全贊同,但也不無道理。相對而言,作為藝術而存在的書法,就是會有很多奇異之處,會讓普通人無法理解。由於藝術層面的美超出大眾的理解力,在大眾眼裡所感覺到的,就不是美,而是“怪”,或者“醜”。別誤會,我不是要鼓吹“醜書”,關於醜書的觀念,以後有機會還可以談得更細,這裡不展開。回到我們講的藝術審美上來說,在學習中就出現一個矛盾——既然我看不懂,不知道作品好在哪裡,我怎麼選擇學習範本呢?

剛開始入手,我還是建議先選擇歷代公認的大書家的可靠作品,尤其是墨跡類的範本,儘量少選擇碑刻。因為不管是碑是帖,最初都是墨跡,都是毛筆寫出來的。對我們的學習而言,首先還是要了解古人下筆之初究竟寫成什麼樣子,至於有些人基礎好了之後想要追求一些其他的東西,比如說碑刻中石花的斑駁,對書家來說也會帶來一定的審美暗示,有些人甚至會刻意去追求這些因素,追求那種蒼茫的質感,這當然也都是可以的。這條路從清代碑學盛行以來,也是被實踐了好幾百年,當然也有它的價值。作為個人在審美上的選擇,都沒有問題。當然方向的選擇和具體書寫中的落實,比如筆法的理解之類,也是個複雜的問題,這涉及到碑和帖的觀念和學習方法問題,以後有機會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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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學如果從碑刻入手,有什麼問題呢?我覺得主要是很難培養觀察力和自己獨立的藝術感覺。這話有點抽象,下面我稍微解釋一下。碑刻由於刻工的參與,作者書寫的狀態其實已經被改變了,而後來的自然風化、人為損傷,更讓這些作品變得斑駁不清。這樣一來,我們所看到的碑和當時作者所寫下的,就會有非常大的差異。那麼初學者到底是要追求作者當時所寫的樣子,還是看到石頭上的石花斑駁也一併追求?如果是要了解作者書寫時的墨跡狀態,當然就回到我們前面討論的問題,肯定是選擇墨跡類作品會更直觀、方便。那如果要追求自然風化和人為損傷當中帶來的那種美感,那問題就比較複雜。

你作為一名初學者,你怎麼判斷它好在哪兒?不好在哪兒?你怎麼區別在這些風化痕跡之下哪些因素是可學的?哪些是不可學的?這時候由於你獨立的審美辨別能力還不具備,就只得聽老師的。那麼問題就來了,你的觀察力在這個時候就起不到作用,因為你要聽的是老師告訴你的信息,也就是老師傳遞過來的“知識”,而不是你眼睛所看到的消息。那麼這樣的話,你的學習就一直是靠著知識在引導,而不是靠眼睛引導,從審美上來說,你的觀察力、視直覺就會大打折扣,而很難培養起來。而且,由於接受的都是老師告訴你的答案,你自己獨立的審美意識也培養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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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斑駁的《鄭文公碑》

當你自己從碑中很用心的去觀察到一些信息,並按這個方式去寫的時候,很有可能都會被老師否定,而按照老師的指引方向,可能確實會寫得好看一點——注意啊,這個好看很有可能是陷阱!因為那是你看得懂的“好看”,而原碑上是你看不懂的“好看”。究竟哪個是真的好?不好說。

好了,這個問題這麼說好像有點複雜,說得簡單一點講就是對一個初學者來說,如果在老師的指導下學碑,很可能你只是在學老師,而不是學碑,老師是標準、是教練,而原碑只是參考、是陪練,這時候你的觀察力得不到培養。既然觀察力一時沒用,而老師告訴你的現成答案很容易讓你嚐到甜頭,時間一久,你的藝術感覺也就來自老師告訴你的知識,而不是自己從古代經典裡面感受、領悟到的。那麼既然觀察力和藝術感覺都沒有得到培養,你學書法還有什麼前途?你如果遇上了一個很有水平的老師,情況倒不會太糟糕,但大多數情況下,一名初學書法者可能沒有這麼好的運氣。

而墨跡類的作品就沒有這些問題,所有的用筆、結構都清清楚楚地擺在眼前,雖然從技巧上來說臨摹的難度也很大,但至少在書寫中你不至被石花引到別的方向,也不會因為別人未必可靠的認識把觀念弄錯。原帖明明白白,按原帖寫就是學習古人法度的最佳捷徑,無非是要不斷修煉自己的技巧,讓筆下能夠做得到而已。

那麼學墨跡的話,有哪些好的範本?一般來講,現在我們能看到的,通常的帖子,比較好找也比較經典的,主要是智永、趙孟頫。智永主要是《真草千字文》中的楷書,趙孟頫楷書帖子很多,比如《三門記》《妙嚴寺記》《膽巴碑》,包括《仇鍔墓誌》,以及《崑山州淮雲院記》,這件作品未必可靠,但作為學習來說也是不錯的。還有《杭州福神觀記》也不錯,總之趙孟頫作品可選擇的比較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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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智永《真草千字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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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孟頫《三門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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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孟頫《膽巴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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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孟頫《仇鍔墓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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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孟頫《崑山淮雲院記》

還有個選擇是褚遂良,他的《雁塔聖教序》也很合適,這件作品雖然是碑刻,但斑駁不多,字口很清晰,需要我們用想象去彌補、猜測的部分很少,對於觀察力和藝術意識的培養都沒有問題。學褚遂良《雁塔聖教序》的話,同時還可以適當參考《陰符經》,雖然這件作品不是褚遂良本人的,但筆法上還是可以參考。選其中一部分比較清晰、自己比較喜歡的字,進行精準臨摹,學習借鑑其筆法就可以了。但我不建議在這個帖上花太長的時間,該帖也存在一些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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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褚遂良《雁塔聖教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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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傳為褚遂良《陰符經》

還有些人學顏體、柳體,這個稍微麻煩一點,可能要專門花一期的時間來說。學顏、柳的人特別多,數量很龐大,但問題也是非常嚴重。可以說大多數學顏、柳的都寫得非常俗氣,就連以漂亮毛筆字的要求來衡量,都做得不是很好。因為對筆法的理解存在很大的問題,對一些程式化的東西太過追求和依賴,於是我們看到的所謂顏、柳基本都寫得很糟糕。其實這是方法問題,而並不是顏真卿、柳公權本身寫得不好。

從學習上來說,顏真卿的情況還稍微好一點,有《自書告身帖》這樣的作品流下來,這件作品真假還是有一定爭議,但至少作為參考是沒有問題的,這件作品還是寫得非常好。還有一件叫《竹山堂聯句》,這個是偽作,假得比較低級,不建議大家參考。柳公權更是隻有一件行書墨跡,這件作品也未必可靠,那麼楷書真跡更是完全沒有留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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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顏真卿《自書告身帖》

還有學歐體的,比起學顏、柳問題稍微會小一點。但可能普遍受當代人關於歐體的解讀太多了,在筆法上會跟真正的歐體存在很大的差異。對這個問題我有兩個建議,一個不要只學《九成宮》,歐陽詢的楷書碑,字也比較多的,字口也還比較清楚的像《虞恭公碑》、《皇甫誕碑》也都很精彩,風神上比《九成宮》還要更勝一籌。另外有兩件行書,《仲尼夢奠帖》《卜商帖》都不錯,當然也有其他行書作品,沒有這兩件可靠。《仲尼夢奠帖》和《卜商帖》可以多參考,用筆清晰,通過參考這些作品,瞭解歐字的筆法,再去理解歐陽詢楷書,可能書寫狀態就會好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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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歐陽詢《虞恭公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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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歐陽詢《皇甫誕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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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歐陽詢《仲尼夢奠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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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歐陽詢《卜商帖》

範本問題就說到這兒,剩下的就是臨摹和運用的問題了,怎麼臨摹?怎麼運用?這個問題當然也大有講究,留在下期說吧。

(七)│“藏頭護尾”,貽害無窮

我們學習書法所面臨的第一個問題就是怎麼臨帖,而臨摹的第一關就是用筆方法。這方面有很多誤區,今天我們先來講講“藏鋒”和“藏頭護尾”這個話題。


每個人在一開始學習書法的時候,幾乎都接受到“藏鋒”的概念。這個用筆方法早已經深入人心,以至於成為無人不知的“常識”。

但正由於常識無人不知,一旦出錯,往往影響就很惡劣。

一般理解的“藏鋒”,大體就是要求在用筆上起止不露痕跡——起筆藏頭,收筆回鋒,如下圖所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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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小學教材中隨處可見的行筆路線圖

中小學書法教材中所標示的行筆路線圖,幾乎無不如此。對於每一個初學書法的人來說,這就像一種秘訣,成為進入書法之門所必需掌握的用筆要領。但問題是,這個筆法上的秘訣,其實根本就是錯的。

注意我的用詞,我完全可以選擇什麼“值得商榷”或者“有待討論”之類的表述方式,但我不願這樣說——因為這個錯誤太低級,影響又太廣泛,針對這種錯誤的澄清,也就沒有必要那麼委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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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憑什麼說這種筆法是錯的呢?先看看下面的這些圖片,不管是王羲之、智永、趙孟頫,還是其他古代書法大家,沒有誰用今天所謂“藏頭護尾”的方式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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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左往右:王羲之、智永、趙孟頫、孫過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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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左往右:《陰符經》、歐陽詢、蘇軾、米芾

以上只是楷書、行書和草書,篆隸呢?情況稍微要複雜一點,從書體演化的角度說,隸書在古今之間,筆法上的特點也是在楷書和篆書之間。今天看到早期篆書的著名碑刻,像《嶧山刻石》《泰山刻石》之類的作品,在起收筆上很可能是有“藏頭護尾”方式的,這其實和這些碑刻的性質有很大關係。對於《泰山刻石》這樣的作品,它的政治意義在當時要遠遠大於藝術價值,“昭其典重”的功能需要,並不允許一個書寫者過多展示自己的個性,那麼起筆收筆上適當的修飾,讓人看不出太多下筆的痕跡,弱化書家的個性色彩,是很有必要的。說得淺顯一點,對於當初立碑的考慮來說,他們需要的並不是書法藝術,而是美術字,主要考慮和照顧的是作品的實用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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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嶧山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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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泰山刻石》

一些民間的篆書,並不會嚴格地隱藏筆鋒,到後來清代人寫篆書,對藝術性的追求更主動,用筆上也和秦篆的表現很不一樣。書家強調錶現自己的個性,所以在用筆痕跡上有些就顯得很自然,有很多筆鋒也是露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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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漢《姑臧西鄉閹導裡壺子梁銘旌》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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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 趙之謙 “篆書七言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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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 吳讓之 篆書《庾信詩》

這是篆書的情況,楷、行、草方面就更明顯,這隻要看看墨跡作品,應該是一目瞭然的。“藏鋒”和“藏頭護尾”如果按照我們今天的這種理解方式,在楷、行、草方面可以說是完全錯誤。

在書寫中,不能說這種藏的痕跡完全沒有,但那並不是一種筆法,而只是筆勢上下運動自然出現的結果,而且並不太多。也就是說這不是一個法則,而是因為筆順的前後關係,偶爾被不自覺地帶出來的。如果你有興趣,可以看看更多的古代經典作品,但一定要看墨跡,拿碑刻來討論筆法,是說不清楚的。大量的墨跡流傳,白紙黑字,點畫清晰可辨,我們只要仔細觀察其中藏和露的關係,應該很快就清楚了,沒有什麼好爭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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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孟頫《三門記》局部圖

從中可以看到起筆的乾淨果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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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問題是,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誤解呢?古人不是也有“藏鋒”、“藏頭護尾”的說法嗎?

“藏鋒”這個詞,從唐代的歐陽詢、虞世南、徐浩,一直到到南宋的姜夔,基本上指的都是中鋒,兼帶還含有一層引申的意思是沉著。比如徐浩說用筆上藏鋒很重要,如果鋒不藏,字就有病。他說的藏鋒是什麼意思呢?這隻要結合姜夔的話來看就清楚了,姜夔說:“筆正則鋒藏,筆偃則鋒出”,又說“常欲筆鋒在畫中,則左右皆無病矣”。就是說只要用筆中鋒,鋒就藏了,字就沒有病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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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宋 姜夔《跋王獻之保母帖》

誤會的源頭,主要是因為託名蔡邕的《九勢》。這篇文字裡面有關於藏鋒的解釋,原話是:“點畫出入之跡,欲左先右,至回左亦爾。”確實和今天的藏頭護尾一個意思。

但是這裡有必要注意兩點,一是蔡邕生活的時代,當時主要的書體是篆隸,這個用筆方法放在篆隸上是講得通的。這和後來的楷、行、草書用筆有很大不同,篆、隸和楷、行、草分屬古、今兩體,在筆法上存在本質區別。其二是所謂“九勢”也好,“九勢八訣”也好,其實都是後人偽造的,並不是蔡邕的理論。具體的考證說來比較繁瑣,有興趣的朋友可以找張天弓先生的相關文章讀一讀。

不過文獻雖然出於偽託,卻有一些真實可用的信息,因為這個作偽至少是在宋代以前。《九勢》裡還有一段講到“藏頭”,說“圓筆屬紙,令筆心常在點畫中行”,和姜夔的話是一個意思,就是說用筆上以筆鋒歸中作為常態,不要偏,不要側,也就是我們今天所說的中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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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代陶片中的筆法依然直觀而且清晰

另一個關於“藏鋒”的著名論述,是託名顏真卿的《述張長史筆法十二意》,其實這個不可能是顏真卿記錄張旭的話,但裡面有很多真知灼見還是值得注意,不必以其出於偽託而完全無視。其中講到張旭(當然是在這個偽託的故事情節裡的張旭)在江邊的沙地上寫字,看到用筆上的“勁險之狀,明利媚好”,然後他從此悟到了“用筆如錐畫沙,使其藏鋒,畫乃沉著”的道理。

這裡所說的“藏鋒”,很明顯也是中鋒。因為在沙地上劃下去,劃出的線會呈現一個凹槽,中間最深,所以他說從此悟到“力透紙背”的道理。也就是說,用中鋒的狀態,將筆鋒如刀鋒一樣扎進紙裡,這樣的用筆,才會有厚度,有力透紙背的質感。

唐代的李嗣真說陸探微的畫,提到其筆跡勁健爽利得像錐刀一樣,也是這個意思。這些文獻裡的“藏鋒”,都是我們今天所說的中鋒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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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既然說到刀鋒筆鋒,肯定有人會想到啟功先生的那句名言:

透過刀鋒看筆鋒。

這句話也是學書者很熟悉的。啟功先生本意是說我們在學習碑刻的時候,要能從斑駁的石面看出當初用鋒的狀態。這個說法當然是正確的,說得也很巧妙。但實際上,卻很困難。現實的情況往往不是透過刀鋒看筆鋒,而是刀鋒根本就透不過去,人們所看到的有時連刀鋒都不如,因為經過歲月滄桑,自然風化和人為損傷之後,我們能看到的多半是斑駁蒼茫的石花。這個時候,對於怎麼用筆鋒,也就無法瞭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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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晉 王羲之《蘭亭序》定武本

沒有對用筆的正確認識,透過刀鋒看到的多是顛倒黑白的假象。

清代人從碑刻當中來學習書法,面臨的就是這個狀況。所以包世臣根據黃小仲的“始艮終乾”理論,附會出一套獨家的用筆秘法——我們今天視作學書常識的“藏頭護尾”,其實就是包世臣的“始艮終乾”理論,可以說是貽害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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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謂“始艮終乾”附會出來的筆法示意圖

包世臣說古代的工匠知書,用刀上石的時候會“正下以傳筆法”,就是說刀是垂直鑿進石面的,而後來的刻工“用刀尖斜入,雖有晉、唐真跡,一經上石,悉成尖鋒”,也就是我們前面說的“錐畫沙”的效果,石面呈“V”形的槽。包世臣並且說“欲見古人面目,斷不可舍斷碑而求匯帖已”,就是號召大家去從斷碑中尋找筆法,而不能學刻帖。我真不明白這個包世臣是什麼邏輯,為了要證明他從黃小仲那裡聽來的一個“始艮終乾”,不惜丟掉一切判斷的能力,硬生生把是非給說反了。

他說古代刻字的工匠知書,而後來的工匠不懂書法,這是顛倒歷史事實。唐以來的刻工水平有些是非常了不起的,褚遂良《雁塔聖教序》的刻工萬文韶,就有刻字聖手之稱,他對於用筆的精微細節有著非常精準的傳達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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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文韶所刻《雁塔聖教序》的碑面

而後來給文徵明刻帖的章簡甫、章藻父子更是了不起。王世貞記載的一件事情,就很能說明問題。王世貞的弟弟王世懋買了一件文徵明的作品,花了不少錢,很是滿意。後來章藻看見這個作品,告訴王世貞事情的緣由,才知道原來是章藻之父章簡甫手抄的稿子。當時抄完是拿給文徵明去校對的,也就是說他是隨手抄寫,並沒有想要作偽,但由於章簡甫平時學文徵明書法很見功夫,所以隨意下筆的時候用筆、結構、風神都足以亂真。從這個故事就可以看出,章簡甫這樣的刻工,在書法上的理解達到了什麼樣的高度。但刻工對書法有高度理解的,都是後來才有,較早如包世臣所崇尚的北碑上那些窮鄉僻壤的刻工,就不可能有這種水平,有些甚至連字都不認識。他們怎麼可能對書法有自己獨到的理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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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 章簡甫刻石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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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包世臣的“始艮終乾”之說,來歷大致是這樣的。包世臣四十一歲的時候,在揚州見到黃小仲,黃氏對他說“唐以前書,皆始艮終乾;南宋以後書,皆始巽終坤”。但黃小仲並沒有很具體地解釋這段話,包世臣按這個方法的指引反覆揣摩、實踐,並按照自己的理解寫了本書。時隔五年之後他又見到黃小仲,將書稿給黃氏看,黃氏說,你的書寫得很好,也很有條理,但這不是我的意思。黃小仲所謂的“始艮終乾”究竟是什麼意思呢?我們今天也不清楚。但包世臣顯然沒有得到黃小仲明確具體的答案,所以他只有自己苦思冥想,之後又結合王仲瞿的說法,附會出我們下圖所看到的這麼一套筆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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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包世臣的“始艮終乾”說

這個理解可以說是錯得離譜。包世臣除了誤解了黃小仲的意思,他學碑的思路也很滑稽。在他看來,用筆的方式要像刻工用錐鑿的方式,把筆畫的形狀描畫出來就對了。他想到一根橫畫,一般是從左向右寫,但工匠在鑿出橫畫起筆時,要摳出起筆的形態,必須是從右向左用力,把筆畫起頭上下邊角的形狀鑿來的,這樣才能呈現北碑那種方頭方腦的形狀。

包世臣明白了這個道理之後,就恍然大悟,覺得自己找到了秘訣,他認為毛筆的運行也要用這種方式,按照錐鑿的方式向筆畫運行的相反方向把起頭做出來。於是原來指的是中鋒用筆的藏鋒,從此就徹底變成了今天描頭畫足的這個樣子。

包世臣之所以會錯得這麼嚴重,可能和他這個人對於書法的麻木以及思路的偏執有很大關係。對書法的麻木,他自己就講到過,他說自己十五歲開始學書法,啟蒙的方式就是錯的。我們上一期講到過書法作為藝術和作為實用是兩個方向,當時包世臣走的就是典型的實用方向,因為他學的是“時俗應試書”,也就是應付科舉考試的,實用毛筆字而已。學了十年,“下筆尚不能平直”,橫平豎直還掌握不好,“以書拙聞於鄉里”,在當地是以字寫得差出了名的。可想而知這個人在書法上的天分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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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包世臣書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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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件事到今天就顯得有點奇怪,這麼不靠譜的看法,又是書法水平這麼差的人留下來的技法理論,怎麼也會那麼深入人心呢?

這裡面的原因當然也很複雜,但我想最主要的大概有這麼幾個方面,比較能適應了大家的需求。一方面是當時的人,在面臨這些碑刻的時候,都不知道古人用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加上歷代都將書法用筆當作是秘而不宣的訣竅,隱藏起來都不願意告訴別人。比較著名的故事是鍾繇,為了要求得筆法不惜捶胸頓足,以至於吐血,後來又去挖人家的墓,就是因為筆法在他們看來實在太重要了,所以想方設法一定要得到。

這個故事雖然不真實,但也反映了人們對於筆法渴求的願望。

在包世臣的時代也是一樣,大家面對的是一些碑刻,這些碑刻在經過日曬雨淋自然風化,又被反覆捶拓之後,早已經變得面目全非了,希望從中找到古人的筆法,本身就是刻舟求劍。但人們又非常執著地想要知道筆法的秘密,就只有透過刀鋒不斷去悟。結合到古代文獻當中留下有“藏鋒”、“藏頭護尾”這些說法,就不免附會出一些牽強的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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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駁的《馬振拜造像記》

透過這樣的石花

誰能想得到它當初很有可能是下圖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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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昌延和年十一年(612年)《朱書任謙墓表》

此為書丹未刻前的面貌

另一方面,包世臣所說的“始艮終乾”,從理論上說是很高大上的,因為他這個理論是和太極八卦相關的,也就是說他把一個具體的用筆技巧附會到了太極八卦這樣的“理論高度”,就顯得很權威。但實際上,太極是太極,書法是書法,完全兩回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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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卦圖

當然還有一層原因是和我們被曲解的傳統文化中的某些傾向有關,所謂藏鋒斂銳、韜光養晦,還有君子藏器,很多時候人們都要教育年輕人要將鋒芒藏起來,不要鋒芒畢露。這個看法,我們姑且不去評價對還是錯,但至少這個看法和書法技法是兩回事,不能這麼硬生生地照搬套用。如果在文藝中,人們都不去展示自己的智慧和才華,還有什麼地方可以展示?

我們看看古代那些優秀的作品,比如《蘭亭序》,可以說鋒芒無處不在。現在當然也有很多人說《蘭亭》這些鋒太尖,並不好,其實這也是一個思路的問題——你認為它不好,很可能不是它真的不好,而是因為你的眼睛出了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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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蘭亭序》

為什麼呢?因為我們原來不可靠的知識影響了我們的判斷,從小老師就告訴我們要藏鋒,當我們看到這些鋒芒,就會覺得它不對。其實這個思路就徹底顛倒了,而恰恰是應該用古代經典的作品,來驗證我們的看法是對是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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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常識的誤解上,包世臣可能是最關鍵的一個人。但是我在讀包世臣《藝舟雙楫》的時候,對這個人還是心生敬意的。為什麼呢?在古代大多數人都將自己的心得當作不傳之秘的時候,他至少是很願意將自己多年來的體會、思考都展示出來,平實地告訴世人。至於被誤導,很大程度上不是包世臣的責任,而是後人自己的事情。

如果我們多一點獨立的思考,多想想這個問題,這個誤會應該是不會這麼普遍,這麼廣泛,這麼嚴重的。一個最簡單的判斷就是看看經典性的作品,再一個輔助的判斷是,我們也看看包世臣的字,應該是馬上就會明白他跟傳統到底合不合,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懂傳統筆法。

關於“藏鋒”這個概念的誤解,其實前輩很多學者也有談起過,比如周汝昌先生就說得很清楚,還有許洪流先生的闡發,也是很簡潔,很到位的。只是他們的書可能很少有人注意。我今天之所以要談這個問題,一個老問題反覆再說,也是有鑑於今天的現狀。許洪流的書是2000年出版的,周汝昌先生的書2002年出版,都過去了十幾年,可是到現在為止,對這麼一個基礎性的問題,絕大多數學書者還是沒有認識,在教學生的時候也還是延續這以前的那一套,說什麼“藏頭護尾”。作為普通學書者,對這些不瞭解其實很正常,他們本身就是受害者,但大多數的知名書家,甚至一些知名學者,到現在還在談什麼“藏頭護尾”,這也真是讓人匪夷所思。

我們書店裡的中小學甚至大學書法教材,包括其他的書法入門書籍,一翻開就是描頭畫足的用筆路線圖,也真是荒唐至極的事情。很難想象在其他領域,無論是文學、藝術還是其他各門學科裡,會在一些基礎性的問題上,有如此低級的錯誤,而且影響面那麼大,那麼多人深受其害。這種常識性的誤導,出現在我們引以為傲的書法這一國粹之中,真是叫人很尷尬的事情!

王義軍,當代青年書法家代表人物之一。1978年3月出生於安徽郎溪,2003年7月畢業於中國美術學院書法篆刻專業。現為川音美術學院國畫系副教授,中國美術學院藝術人文學院在讀博士,四川省書法家協會理事,中國書法家協會書法培訓中心客座教授。

感謝王義軍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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