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南下的飛機上，我第一次翻開了這本書，雖然過去很多年裡對“羅生門”三字如雷貫耳，但是更多是來自於黑澤明的電影《羅生門》，而並非是芥川龍之介的書。
這本《羅生門》短片小說集，包含了《羅生門》、《竹林中》、《地獄變》、《鼻子》、《山藥粥》、《河童》、《侏儒的話》。作者芥川龍之介的文學創作在日本近代文學史上開拓了一個不曾有過的領域。他與夏目漱石、森鷗外被稱為20世紀前半葉日本文壇上的三巨匠。
1950年，日本著名導演黑澤明指導拍攝了一部里程碑意義的電影的作品——《羅生門》。該片獲得1951年威尼斯國際電影節金獅獎、意大利電影評論獎、奧斯卡榮譽獎（相當於今日的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等眾多獎項。也正是這部電影，讓“羅生門”一詞成為各說各話，真相不明的代名詞。這部電影正是取材、改編於芥川龍之介短篇小說《竹林中》，並借用了小說《羅生門》中描述的地點。
一場滂沱大雨，一間殘破城門，一張破舊牌匾，黑白粗糙的影像映入眼前。電影和小說的開場不同，電影是以樵夫和雲遊僧人在這間城門下避雨時近乎病態的碎碎念開場：我一點都不明白，我真是不明白……
真相其實很簡單：強盜多襄丸見色起意，想要佔有武士金澤武弘的妻子——真砂子。於是，誘騙武士說竹林中有他在廢墟里挖出的劍和鏡子，可便宜出售給武士。武士貪財中計，被強盜捆綁，多襄丸強暴了真砂子，打鬥中誤殺了武士，被唯一的目擊者樵夫看到後報了案。
但是，在糾察使署裡，多襄丸、真砂子、“死者武士”、樵夫卻沒有一個人說實話，或者說，事實的全部真相，而是選擇了美化自己、竭力維護自己，提供了各不相同，看似完美無缺的證詞。正是這些版本不同的證詞，描繪出了人性普遍蘊藏的惡。
強盜多襄丸承認自己的“惡”，不否認自己殺了武士。並且諷刺糾察使署“我殺他的時候用刀，而你們使用權力、金錢、甚至違心的幾句話都可以殺人。”但同時也美化了自己的英勇。他口中的武士與自己用長劍激戰二十三個回合，雖不幸落敗，也絕對是一個好漢，自己則更是一個英勇善戰的大丈夫。降服一個手握短刀拼命反抗的貞烈女子，最終讓她順從地滿足了自己的慾念，更是一件讓自己無比驕傲、自豪的事情。
真砂子——死者武士的妻子，自身也是一位受害者，原本可以最大程度地表達真相。但是，她為了“自己”，為了一個女人的“貞潔”同樣選擇了說謊。她將多襄丸塑造成冷血狂魔，將武士丈夫塑造成薄情寡義之人，為自己的“貞潔受損”開脫。現實中，她因為感受到了丈夫的懦弱而失望，挑唆二人決鬥。但在供詞裡卻隻字未提，依然以一種受辱含冤的姿態出現。她選擇的表述是：武士是被自己殺死的，自己也曾打算追隨他而去。作為受害者，同時她又成為了施害者和撒謊者。
死者武士金澤武弘通過女巫還魂後，說自己是自殺。在他的敘述中：妻子轉而隨強盜左右，並要求強盜殺了自己。他憤怒萬分。此時強盜一把推倒女人並表示不齒，並問武士如何處置她。武士心下原諒了強盜，卻無法容忍妻子的惡毒。帶著對她的詛咒和怨恨，武士悲憤地拔出短刀自己剖腹而死。但事實上，他卻是懦弱的，且劍術平平。他不敢拼上性命與強盜一決高下，不願意為妻子冒生命危險，只是一味責問她：“在兩個男人面前出醜，你為何不自殺？”
“人只是以為自己誠實。”“有軟弱的地方就有謊言。”在電影裡，黑澤明借路人之口說，羅生門是一個人性黑暗到鬼都不敢來的地方。
好在，黑澤明還是給了我們一線希望——多襄丸見色起意，但佔有了真砂子後，卻願意為她金盆洗手不再作惡。在武士斥責真砂子時，挺身而出為她辯護：“不要這樣對待她，她們不是男人，她們無法剋制的哭，是因為她們是弱者”。樵夫為了生存也曾做了“惡事”，盜取了那把價值不菲的短刀，但他仍心存善念，把一名棄嬰帶回家養育。
故事開篇，因為和尚在糾察使署聽到幾人證詞後說：這一次，也許我真的不再對人類的靈魂報有信念了。結尾處，因為樵夫的這個善念，和尚說：謝謝你，我想我可以繼續保持對人類的信心了。
電影裡，雨停了，天放晴了，太陽之下並無新事，人性原本就善惡交織。書本里，《羅生門》婦人盜取死者頭髮，《竹林中》三人都心藏大惡，芥川龍之介繼續對人性的幽深進行挖掘。
芥川龍之介寫了一部好小說，黑澤明在此基礎上拍了一部更好的電影。有人性，就會有羅生門。
可是，要讓我們自己承認自己內心裡藏著惡，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自己革自己的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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