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有多深刻 詩性就有多濃烈

反思有多深刻 诗性就有多浓烈

《無限頌》法文版封面。

反思有多深刻 诗性就有多浓烈

法國當代著名小說家、評論家、思想家索萊爾斯。

反思有多深刻 诗性就有多浓烈

《無限頌:談思想文化》

版本:上河卓遠文化 | 河南大學出版社 2018年5月

反思有多深刻 诗性就有多浓烈

《無限頌:談藝術》

版本:上河卓遠文化 | 河南大學出版社 2018年5月

菲利普·索萊爾斯,以其全能複合的才華逸步於世:主編雜誌、創作小說、撰寫評論,三位一體,在法國當代思想文化界可謂“急先鋒”之一。在他身上,有思想家賴以生存的本質力量:激情挑戰、實驗創造與無限開拓。由他主編的《原樣》《無限》,曾傳遞出鮮明主張——以無限的形式,達成最個性的觀念,探尋原樣的真實。在其中,你能找出一個最具原創力的作者群:巴爾特、巴塔耶、福柯、德里達等。

這些“同道”足以側面“佐證”索萊爾斯的個人風格——反抗僵化,捍衛變革。早在青年時代,他就廣泛吸收結構主義、精神分析以及中國思想,興趣涵蓋文學、藝術、哲學、政治等學科。《天堂》《女人們》《情色之花》等作品,是他所醉心的“多重個體性”的湧現。在《品味之戰》中,作家對音樂、繪畫和寫作的熱情幾乎是噴洩迸射式的。《無限頌》完全延續了《品味之戰》的精神氣質,它完全是作為《品味之戰》第二卷書寫計劃而出現。

“在這樣一個具有百科全書式的、戰略性的規劃中,服從編寫原則是必要的,本書的標題‘無限頌’由此而誕生”。索萊爾斯把作品獻給“生命的歌者”。你能發現評論文集裡的憤怒鄙夷、尖利刻薄;也能聽聞致敬思想巨人、藝術大師的頌歌。如此流動的音樂式寫作,完全靠文章之間的開放性相互聯繫。與之相應,此書的評論也只能遊走於文章縫隙之間,窺探些許主題。

身體經驗與美學

在《愛慾之軀》一文中,作家探討了身體經驗的各種歷險,它以第二人稱的親密勸導,散文詩的語言,塑造著一套身體美學。身體有它的日與夜,醒與眠。在本質上,身體只能是複數的,擁有不連續且變易的分身。那些聲稱“擁有自己全部時間的人永遠是個醜聞”。為此,他甚至劃分出身體的“虛像”和“實像”。

宗教經驗試圖將身體掩蓋為統一、集合、單數和線性之物,它源於“一種強烈的焦慮”。這種焦慮到底是什麼,索萊爾斯雖沒明說,但有暗示。那就是急需把身體經驗視為能夠普遍交流的抽象物,就像貨幣。然而,身體“實像”卻是“無限的肉體語言”,它是與愛慾的天然結合。因為愛慾才是生機,既讓你甦醒騷動,又使你因愛而眠;“一切都源自床笫之間,源自這條長河。它是罪惡的瀑布、墮落的愛撫、死屍的漿液、肌膚的摩擦、雙手、雙唇、言語和詞語的漩渦。”

真正的身體是超越“永恆抽象的形象(這些形象使所謂人性的機器得以運轉,既是作惡者又是受害者);人類、造物主、你自己”。索萊爾斯的愛慾之軀,其實是在抵抗被規訓的虛構身體。那就像一具塗脂抹粉的屍體,處處散發腐敗氣味,呈現僵化面容,卻又反諷地以“防禦的、衛生的面貌示人”。因為,它憎惡、抹除享用快感的肉體(它靠感官確證),同時給你刻上負罪與羞恥的印記。這些看上去,都像重述了福柯所言的整套懺悔與懲罰技術。只不過,索萊爾斯寫得如此沉醉縈懷,如詩人沉吟。

《身體的風格》延續了上述觀念,同時又延伸到一個更哲學的話題,身體與存在。索萊爾斯很巧妙地把這個問題轉換為“當我們討論‘存在’時,身體所處何地,意味著什麼”。然而,你既無法拿死亡之時的身體,與當下每個時刻的“身體”進行比較;你也不能把身體當作語言的施加者,這樣“我們就會一直受到意志的影響,從而也就斷絕了所謂的身體的享樂”。索萊爾斯給出了自己的理解途徑——藉助繪畫。他把繪畫等同於一種陳述,一種言說,而不再是圖像。

思想家的精神映像

索萊爾斯把上帝視為寫作者。《上帝的風格》就像《偉大的奧古斯丁》一文的序曲。上帝的風格就是語言本身,“他包裝、製造、支撐一切,而我們全然不知”。這種語言是“一種既無開端也無終點的語言”(即無限)。奧古斯丁又偉大在何處?在於發問、敘述和沉思,在於他的身份——上帝的閱讀者、理解者。上帝,“他的作品一直在遭受查禁、刪節、誤讀,或者更糟,其作品可能在沒有被理解的情況下就被過度闡釋,被僵化,被人揹誦”。作者重新發現了“另一個奧古斯丁”(充滿生活的狂喜、幸福的熱情),完全跳脫了經院哲學的固有灰色。“活著,理解,幸福,這就是存在”,“永恆的永生,簡單的認知,沒有煩惱的極樂”,那就是天使生活。

索萊爾斯對精神分析的看法,則複雜得多。他對弗洛伊德,幾乎抱著一種同情、哀婉,彷彿對待一個過氣的桂冠詩人,那是另一個世界的榮耀。他認為,愛情與死亡相結合,不過是19世紀浪漫主義的陳詞濫調。弗洛伊德把性愛-死亡、愛神-死神視為孿生子的永恆鬥爭,其實是無用的虛構。“弗洛伊德是柏拉圖形而上的受害者”。然而,索萊爾斯卻崇敬弗洛伊德的“悲劇性”精神:這集中表現為不怕得罪、不討人喜、各處樹敵的人格,以及徹底的“悲觀主義”。

弗洛伊德帶來的消息幾乎都是喪氣的,他總是告訴你無能為力,無法逃避的真相,拒絕給你任何安慰。他那“突如其來的啟蒙過於生硬、消極、猥褻、令人失望”。從而,宗教勢力、種族主義同時反對他;死本能衝動、嬰兒性慾這些理論連自己的學生也說服不了。然而,這絲毫不影響弗洛伊德強力的風格,“我甘願接受他們的指責,責怪我不能給予他們任何安慰,因為那是最野蠻的革命者和最勇敢、最虔誠的信徒都強烈希望得到的東西”。

失望和悲觀,深層指向了虛無。索萊爾斯對尼采和海德格爾的評價,建立在他們對待虛無主義的態度之上。虛無主義“就是形而上在自我完善過程中不斷美化的歷史”。所謂美化,即是掩飾、逃避。海德格爾的偉大首先是正視虛無,嚴肅對待。虛無主義意味著“根本不思考虛無的本質”。然而,作者又指出了海德格爾的變幻不定,甚至是令人詫異的退縮。海德格爾竟對薩特提出“存在的深度財富如何隱藏在本質的虛無之中”。這樣一來,海德格爾又把虛無問題給“註銷”了。

索萊爾斯啟發我們審視尼采的遺產,不要企圖推翻和否定形而上,而是要從整體上思考、內化形而上。然而,令人沮喪的是,內化幾乎都成了“消化不良”。重估一切價值的系統闡述依舊為權力意志服務,尼采仍是最後的形而上哲學家。作者不無惋惜地說:“一種話語若是天真地呈現為反形而上,而面對形而上時卻仍是無能的,那它毫無價值”。

顛覆西哲的成見

如果說,索萊爾斯的西方評論是“當行本色”,那麼他對中國智慧的熟稔就顯得令人驚異。值得注意的是,他重提了西方對“智慧”和“哲學”的一些成見:“智慧對於苦難不幸無動於衷,由於缺乏個性而顯得不溫不火,無異於中間路線”;“我們認為宗教與哲學是嚴肅的事”。然而,中國智慧完全顛覆了這種觀念,它根本無需比附西方哲學體系。它開啟了完全獨立異在的文化思維模式,符號體系歷史。索萊爾斯興奮地讚賞,“只有智慧,它品味色彩”,宗教與哲學反倒成了灰色。

他也提醒我們,要警惕全球一體化,投身西方經濟環境過程中的“自我遺忘”。文化趨同,是鈍化、無視雙方差異的危險。索萊爾斯對中國智慧的把握,呈現出一種總體性:既有中庸,也有出世,最終上升到了“道”的整體——總是變易不居,流動不息,“始終相同卻從不相同,所有的一切都遵循著固有的內在本質”。中國聖賢總是同時佔據事物的“兩極”,哲學系統常常是排他的,而智慧內涵卻是兼容的。索萊爾斯有善於傾聽的好耳朵,洞察藝術哲學的慧眼。他把《易經》爻辭,視為玄關妙理的詩歌。他從韓非那裡找到了悠久的“統治術”,並用近乎老子的辯證法說破了精微處,法家自道家出,二者一體兩面。“一個嚴厲學派如何與絕對自由派持有相同的觀點”,“法被推至極點就等於自治”。

索萊爾斯的文體既是蒙田式的,也是尼采式的。反思性有多深刻,詩性就有多濃烈,二者互為表裡。在我看來,他將思想評論視為了“大地的散文”,理論和理性不應埋葬詩性智慧、遺忘生活體驗。而這,往往是學院專家,書齋學者最匱乏的特質。“簡單,同時也是多樣,‘無限’在自己身上找到了結尾”。索萊爾斯引用奧古斯丁的箴言,暗示著自己的永恆追求。

□俞耕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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